周一早晨七點半，林見清站在鏡子前，第三次調整領帶的鬆緊。深藍色的襯衫，炭灰色的西裝，頭發用發膠仔細梳理過。鏡子裏的人看起來精神幹練，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在微微出汗。
不是因爲緊張——五年的設計總監生涯，他面對過比這重要得多的會議。而是因爲，這次面試關乎的不僅是工作，更是他在杭州重新開始的起點。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面試加油！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片兒川，晚上回家吃。”
林見清回復了一個笑臉，關掉手機。桌上攤開着昨晚熬夜修改的Presentation，最後一頁那行新加的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文化IP的核心不是元素堆砌，而是情感共鳴。”
他反復咀嚼這句話。是的，這才是他想表達的。杭州不缺文化元素，缺的是能觸動當代人心的講述方式。就像沈未晴的畫，畫的都是西湖雨景，但每一幅都透着不同的情緒——孤獨的、期待的、憂傷的、寧靜的。
想起沈未晴，林見清下意識地看向門口。昨天早上，他又在門口發現了一小袋餅幹，這次是抹茶味的，同樣附着手繪卡片，畫着一只抱着抹茶餅幹的小兔子。卡片上寫着：“聽說你今天復試，加油！未晴。”
這個女孩，看似內向安靜，卻有着細膩的溫暖。林見清把餅幹裝進包裏，打算面試間隙充飢。
八點整，他出門。樓道裏，聲控燈依然壞着，但今天三樓傳來的是流暢的鋼琴聲，彈的是肖邦的《雨滴》。琴聲在昏暗的樓道裏流淌，像一道光。
林見清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彈琴的人技巧嫺熟，情感豐沛，每個音符都像雨滴，敲打在心上。是304的周雨眠嗎？他想起那個溫婉的女子，說話輕聲細語，眼裏卻藏着故事。
琴聲停了，傳來開門的聲音。林見清繼續下樓，在二樓轉角遇到上樓的周雨眠。她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針織開衫，白色長裙，長發鬆鬆地挽起，手裏提着一個筆記本電腦包。
“早。”林見清主動打招呼。
“早。”周雨眠微微點頭，眼睛有些紅腫，像是沒睡好，“去面試？”
“嗯，復試。”
“祝你順利。”她的聲音很輕，說完便繼續上樓，腳步有些匆忙。
林見清看着她消失在樓梯拐角，心裏掠過一絲疑惑。但時間不等人，他快步走出樓道，叫了輛車直奔濱江。
早高峰的杭州，高架上堵得水泄不通。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男人，聽說林見清去面試，便打開了話匣子。
“未央設計啊，我知道，在創智天地嘛。那邊都是互聯網公司，加班多得嘞。小夥子，做設計辛苦吧？”
“還好。”
“我女兒也是做設計的，在阿裏，天天加班到半夜。”司機嘆氣，“我說換個輕鬆點的工作，她不肯，說喜歡。你們年輕人啊，爲了理想不要命。”
林見清看着窗外緩慢移動的車流，沒有說話。爲了理想不要命，這句話在五年前的他聽來是贊美，現在卻覺得有些悲壯。在北京那五年，他確實爲了理想拼命，但最終得到了什麼？一個總監的頭銜，一堆華而不實的獎項，一份被掏空的身體，和一段失敗的感情。
理想很重要，但活着更重要。這是他三十歲時才明白的道理。
車子終於挪下高架，駛入物聯網街。周一的早晨，街道兩邊都是匆忙趕路的年輕人，手裏拿着咖啡，耳朵裏塞着耳機，臉上寫着“不想上班”但腳步飛快。
林見清提前十分鍾到達未央設計。前台那個戴圓框眼鏡的男孩還記得他，熱情地打招呼：“林先生早！陳總監已經在辦公室了，她說你到了直接進去就行。”
“謝謝。”
辦公室裏的氛圍和上周五不同，明顯忙碌了許多。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鍵盤敲擊聲密集，幾個設計師圍在一台電腦前激烈討論着什麼。林見清穿過工作區，看見牆上多了一塊白板，上面寫着“西湖新韻”項目進度表，旁邊貼着各種概念草圖。
看來未央確實在推進一個大型的西湖文化IP項目。林見清心裏有了底。
敲開陳未央辦公室的門，她正在接電話，示意林見清先坐。今天的陳未央穿了一身黑色套裝，配珍珠耳環，看起來比上次更加幹練。
“好，下午三點，會議室見。”她掛斷電話，轉向林見清，“林先生，很準時。”
“陳總早。”
“咖啡還是茶？”
“茶就好，謝謝。”
陳未央按下內線：“小張，兩杯龍井。”然後從辦公桌後走出來，在林見清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們直接開始吧。你有十分鍾時間展示你的方案，然後我會提問。”
林見清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投影儀。屏幕亮起，第一頁是簡潔的標題：“杭州文化IP的當代視覺轉化——從符號到情感”。
“開始。”陳未央看了眼手表。
林見清深吸一口氣，開始陳述。
他從杭州的文化符號說起——西湖十景、龍井茶、絲綢、油紙傘，這些已經被過度使用的元素。然後話鋒一轉：“但這些符號之所以能成爲符號，是因爲它們背後有情感支撐。斷橋不只是座橋，是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雷峰塔不只是座塔，是法海鎮壓白娘子的傳說；龍井茶不只是茶葉，是文人雅士的閒情逸致。”
他切換到下一頁，是自己畫的幾張概念草圖：“所以，在做視覺轉化時，我們不能只盯着符號本身，而要挖掘背後的情感。比如，我們可以做一個‘西湖愛情地圖’，不標注景點，而是標注愛情故事發生的地點——斷橋相遇、長橋送別、西泠定情。用插畫的形式呈現，做成手賬本、明信片、甚至AR互動體驗。”
陳未央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再比如，龍井茶。現在市面上龍井茶的包裝大同小異，都是茶園、采茶女、毛筆字。但龍井茶的核心情感是什麼？是‘慢’。采茶的慢，炒茶的慢，品茶的慢。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慢’是一種奢侈。所以我們可以做一個‘慢生活’系列，包裝設計極簡，突出‘慢’的概念。配套的還有‘慢飲指南’，教年輕人如何用三分鍾，泡一杯好茶，享受片刻的慢時光。”
林見清一邊說，一邊觀察陳未央的反應。她聽得很認真，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
“最後，我想強調的是‘在地性’。”林見清翻到最後一頁，屏幕上出現沈未晴的那幅《破碎與完整》，“這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一位叫‘未晴’的本地插畫師的作品。她畫的是西湖，但不是我們常見的西湖。她畫出了每個人心中不同的西湖——遊客眼中的，居民眼中的，戀人眼中的，孤獨者眼中的。這種個性化的、情感化的表達，才是當代年輕人真正需要的。”
他停頓了一下，指着那行字：“文化IP的核心不是元素堆砌，而是情感共鳴。我們要做的，不是告訴人們杭州有什麼，而是喚醒他們對杭州的情感記憶，或者創造新的情感連接。”
十分鍾到。林見清結束展示，辦公室裏一片安靜。
陳未央合上筆記本，沉默了幾秒鍾。這幾秒鍾對林見清來說，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很好。”她終於開口，“比我預期的要好。”
林見清心裏一鬆。
“但我有幾個問題。”陳未央身體前傾，“第一，情感共鳴如何量化？我們做商業設計，最終要看市場反饋。你如何證明你的方案能打動消費者，而不僅僅是藝術家的自嗨？”
“市場調研。”林見清早有準備，“前期可以通過社交媒體測試概念，收集反饋；中期可以小規模試產，通過衆籌平台驗證市場接受度；後期根據銷售數據和用戶評價迭代產品。同時，我們可以建立用戶社群，讓消費者參與創作過程，增強歸屬感。”
“第二，成本。你提到的AR互動、個性化定制，都需要技術投入。未央不是大公司，預算有限。”
“可以從簡單的開始。”林見清說，“比如先做手賬本和明信片，這些印刷品成本低，市場驗證快。如果反響好，再逐步升級。而且，現在有很多低成本的技術解決方案，比如用小程序實現簡單的AR效果，不需要開發獨立的App。”
陳未央點點頭，繼續問：“第三，人才。我需要一個既能理解文化，又懂商業，還能帶團隊的人。你離開北京，回到杭州，是打算長期發展嗎？還是過渡？”
這個問題很尖銳。林見清直視陳未央的眼睛：“我回來，是因爲我想在杭州扎根。我父母在這裏，我的根在這裏。北京很好，但那不是我的家。至於工作，我希望能找到一個地方，讓我既能發揮所長，又能實現價值。未央的理念和我很契合，如果能有幸加入，我會全力以赴。”
陳未央盯着他看了幾秒，忽然笑了：“林見清，你很誠實。我欣賞誠實的人。”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知道未央爲什麼叫未央嗎？”
林見清搖頭。
“未央，是未盡、未止的意思。”陳未央望着窗外的高樓，“我做設計十五年，從北京到上海再到杭州，見過太多急功近利，太多浮躁。大家都想賺快錢，做爆款，但文化需要沉澱，設計需要耐心。未央想做的，是能留下來的東西，不是曇花一現的潮流。”
她轉過身：“你的方案，最大的亮點不是創意本身——創意誰都有——而是你思考問題的方式。你看到了文化的情感內核，這是很多設計師缺乏的。他們只會做表面文章，漂亮但空洞。”
林見清等待她的下文。
“我們最近在競標一個大項目，‘西湖新韻’，是市政府牽頭的杭州城市文化IP升級計劃。”陳未央走回辦公桌，拿起一份文件，“中標者將負責西湖景區整體的視覺系統升級，包括導視系統、文創產品、數字體驗等。預算很高，競爭也很激烈，有幾家4A公司和知名設計工作室都在搶。”
她把文件遞給林見清：“我想讓你加入這個項目。不是作爲普通設計師，而是作爲創意總監候選人。試用期三個月，如果表現好，正式任命。”
林見清接過文件，快速瀏覽。項目規模確實很大，預算數字讓他心跳加速。如果這個項目做成了，不僅能在杭州設計圈站穩腳跟，對整個職業生涯都是重要的裏程碑。
但壓力也顯而易見。創意總監，意味着要對整個項目的創意方向負責，要帶團隊，要面對客戶，要承受巨大的壓力。
“你剛才說，希望找到一個能發揮所長、實現價值的地方。”陳未央看着他，“這就是機會。但我要提醒你，這個位置很多人盯着，內部也有競爭。如果你接，就得做出成績，用實力說話。”
林見清合上文件，抬起頭：“我接。”
沒有猶豫。他需要這個機會，需要證明自己，需要在杭州重新開始。
“很好。”陳未央滿意地點頭，“薪資待遇HR會跟你談。但我可以保證，不會低於你在北京的水平。另外，項目獎金很可觀，如果中標，團隊每個人都有分紅。”
她按下內線：“小張，帶林先生去辦入職手續。然後通知項目組，十點半開會，介紹新同事。”
前台那個戴圓框眼鏡的男孩——小張——走進來，帶林見清去HR辦公室。手續辦得很快，籤合同、錄指紋、領工牌。工牌上寫着“林見清，資深設計師”，但陳未央說了，三個月後，那個“資深”可能會變成“創意總監”。
十點半，林見清跟着小張走進會議室。長條桌邊已經坐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輕。看到林見清進來，大家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各位，這是林見清，新加入的同事。”小張介紹，“北京觀唐設計過來的，以後會參與‘西湖新韻’項目。見清，這位是項目組長李薇，這位是視覺設計師王超，這位是交互設計師趙小雨......”
林見清一一打招呼，但當小張介紹到“李薇”時，他愣住了。
坐在會議桌主位的女人抬起頭，長發披肩，妝容精致，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她看着林見清，嘴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好久不見，林見清。”
會議室裏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
林見清的大腦有一瞬間空白。李薇，他的前女友，那個在北京分手時鬧得很難看的女人，現在坐在他面前，是他的頂頭上司。
“你們認識？”小張驚訝地問。
“認識。”李薇站起身，走到林見清面前，伸出手，“前同事。觀唐設計，我是創意總監，他是設計總監。對吧，見清？”
林見清握住她的手，冰涼，像她的笑容。“對，李總監。”
“那太好了，省去了磨合期。”李薇鬆開手，回到座位，“大家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小張，把項目資料發一下。”
林見清找了個位置坐下，心跳如鼓。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杭州，在未央，遇見李薇。而且，她還是項目組長，他的直屬上司。
命運真是個諷刺大師。
會議開始了。李薇介紹項目背景、客戶需求、時間節點。她講得很專業，條理清晰，氣場強大。林見清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思緒總是飄回北京，回到他們分手的那天。
那是去年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場雪。李薇把他叫到辦公室，關上門，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分手吧。”
林見清以爲她在開玩笑。他們在一起三年，已經見過父母，在討論買房子，在規劃未來。
“爲什麼？”他問。
“因爲我看不到未來。”李薇的聲音很冷，“你在觀唐五年了，還是個設計總監。王總說了，下次升合夥人，機會很大，但你連爭取都不爭取。林見清，你太安於現狀了。”
“我在做好我的工作......”
“做好工作不夠！”李薇打斷他，“你要往上爬，要爭取資源，要建立人脈。你看看劉經理，比你晚來兩年，現在已經是合夥人了。他會來事，會搞關系，你呢？你只會埋頭做設計。”
“所以你要找會搞關系的是嗎？”林見清感到一陣荒謬，“李薇，我們在一起三年，你現在才告訴我，你看不上我的性格？”
“我不是看不上，我是看不到希望。”李薇轉身看着窗外的雪，“我今年三十了，我想結婚，想安定，想有保障的生活。你給不了我這些。”
“我給不了？”林見清笑了，“李薇，我銀行卡裏有一百多萬存款，夠付首付了。我在看房子，想給你一個家......”
“一個五環外的家？”李薇轉過身，眼裏有淚光，“見清，我要的不是房子，是未來。你滿足於現狀，我不滿足。我想去更大的平台，想有更好的發展。王總給我介紹了未央設計，在杭州，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我答應了。”
原來如此。分手是因爲有了更好的選擇。林見清感到心在往下沉，沉進冰水裏。
“所以你早就計劃好了？”他問，“分手，去杭州，開始新生活。”
“對不起。”李薇擦掉眼淚，“但我必須爲自己考慮。”
那天林見清在雪中走了很久，回到家時渾身冰冷。一個月後，他辭去了觀唐的工作，收拾行李，離開了北京。他沒想到的是，李薇也離開了北京，來了杭州，而且和他進了同一家公司。
“林見清？”李薇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對這個時間節點有什麼看法？”
會議室裏所有人都看着他。林見清定了定神，看向投影屏幕：“六月底完成初稿，時間有點緊。但如果我們分成兩個小組並行推進，一個做導視系統，一個做文創產品，應該來得及。”
“具體怎麼分？”李薇問。
“導視系統需要更多實地調研，我建議李總監帶隊。文創產品需要創意發散，我可以負責。”林見清說，“當然，這只是初步想法，還需要細化。”
李薇盯着他看了幾秒，點頭：“可以。那你就負責文創產品線。王超、趙小雨跟你一組。我負責導視系統，其他人跟我。每周一匯報進度，有問題隨時溝通。”
會議繼續。林見清強迫自己專注工作，但餘光總是瞥見李薇。她好像變了一些，更幹練，也更冷漠。在北京時，她還會偶爾流露柔軟的一面，現在的她，完全是個職業女性。
會議結束，大家陸續離開。李薇叫住林見清：“你留一下。”
其他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很快散去。會議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很意外？”李薇靠在會議桌上，雙臂環胸。
“有點。”林見清實話實說，“沒想到你會來杭州，更沒想到我們會成爲同事。”
“杭州機會多，未央給的待遇也不錯。”李薇說，“至於我們成爲同事，純粹是巧合。我來的時候不知道你會應聘。”
“我相信。”林見清說，“世界很小。”
“確實。”李薇頓了頓，“過去的事，我希望不要影響工作。在未央，我是項目組長，你是設計師，我們只是同事關系。能做到嗎？”
“能。”林見清點頭，“工作就是工作。”
“很好。”李薇拿起文件夾，“那你先熟悉一下項目資料，下午和你的小組開個會，確定方向。周五前給我初步方案。”
“明白。”
李薇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對了，陳總很看好你。好好幹，別讓她失望。”
說完，她推門離開。
林見清坐在會議室裏，長出一口氣。這算什麼？前任變上司，還是曾經甩了他的前任。電視劇都不敢這麼寫。
手機震動，是沈未晴發來的微信：“面試怎麼樣？緊張等待結果中......”
林見清看着這條消息，心裏涌起一股暖流。這個才認識幾天的鄰居，比曾經相愛三年的人更關心他。
“通過了，今天入職。”他回復，“謝謝你的餅幹，很好吃。”
“哇！恭喜！”沈未晴秒回，附上一個撒花的表情，“晚上要慶祝一下嗎？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面館。”
林見清猶豫了一下。按理說，他應該拒絕。畢竟和女鄰居走得太近不太好，何況對方還是個年輕女孩。但沈未晴的邀請很自然，像是朋友間的約飯，沒有其他意味。
“好，幾點？”
“七點？我發定位給你。”
放下手機，林見清起身走向自己的工位。小張已經幫他安排好了，靠窗的位置，視野很好，能看到遠處的錢塘江。桌上放着新配的電腦、數位屏，還有一盆綠蘿。
他坐下來，打開電腦，登錄郵箱。收件箱裏躺着幾十封未讀郵件，有項目資料，有公司規章，有團隊通訊錄。他點開“西湖新韻”的項目文件夾，開始瀏覽。
工作總是能讓人忘記煩惱。林見清很快沉浸進去，看資料，做筆記，畫草圖。中午和團隊成員一起吃了外賣，下午開了小組會，確定了文創產品線的初步方向。
“我們要做三個系列。”林見清在白板上寫，“第一，西湖十景的現代化演繹；第二，杭州非遺手工藝的新生；第三，杭州生活方式的詩意表達。每個系列出三到五個產品概念，周五前完成。”
王超是個戴眼鏡的男生，看起來很靦腆，但一聊到設計眼睛就發光：“我有個想法，西湖十景可以做成AR明信片，用手機掃一下，就能看到動態的景色，比如雷峰塔的日落，斷橋的雪景。”
趙小雨是交互設計師，扎着馬尾辮，說話很快：“AR技術我們可以做，但成本要考慮。我覺得可以先從簡單的開始，比如做成拼圖、膠帶、貼紙系列，瞄準年輕女性市場。”
“兩個方向都可以探索。”林見清說，“王超做AR概念，小雨做實體產品概念。我這邊會聯系一些插畫師和手工藝人，看看有沒有合作可能。”
“林老師認識插畫師？”王超問。
“認識一個，叫未晴，畫西湖很有感覺。”林見清想起沈未晴的畫，“我問問她有沒有興趣。”
“未晴？是美院的沈未晴嗎？”趙小雨突然問。
“你認識？”
“認識啊！她去年在‘代碼與詩’辦過個展，我去看了，特別喜歡她的風格！”趙小雨興奮地說，“如果能跟她合作，那就太棒了！”
“我先練系看看。”林見清沒有把話說滿。
一下午在忙碌中過去。五點半，下班時間到了，但辦公室裏沒人動。互聯網公司就是這樣，加班是常態。林見清收拾東西，準備赴沈未晴的約。
“林老師這麼早走？”王超驚訝地問。
“有點事，明天早點來補上。”林見清說。
走出大樓，夕陽正好。春天的杭州，傍晚時分最是舒服，不冷不熱，風裏帶着花香。林見清按沈未晴發的定位，找到那家面館。
面館在一條小巷裏，門面很小，只有五六張桌子，但收拾得很幹淨。沈未晴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畫畫。
林見清走過去，看見她速寫本上畫的正是這家面館。寥寥幾筆，抓住了面館的煙火氣——熱氣騰騰的大鍋，忙碌的老板娘，牆上掛着的臘肉和香腸。
“畫得真好。”林見清說。
沈未晴抬起頭，笑了：“你來了。我習慣走到哪畫到哪，記錄生活。”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頭發扎成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不施粉黛，但皮膚很好，眼睛亮晶晶的。
“恭喜入職。”沈未晴把菜單推過來，“這家的片兒川是全杭州最好吃的，我每次來都點。”
“那我信你。”林見清點了片兒川，又加了一碟醬蘿卜。
等待上菜的時候，兩人聊起了天。沈未晴很健談，聊她在美院的學習，聊她接的商業稿，聊她對插畫的理解。
“我覺得插畫不只是畫畫，是講故事。”沈未晴用筷子在桌上比劃，“一幅好的插畫，應該能讓人看到畫面之外的東西，看到故事，看到情緒。”
“你的畫就有這種力量。”林見清想起《破碎與完整》，“那幅畫，我看了很久。”
沈未晴的臉微微紅了：“那是我去年畫的，那時候......狀態不太好。”
“藝術常常在痛苦中誕生。”
“是啊。”沈未晴點頭，“但我不希望一直痛苦。我想畫一些溫暖的，治愈的東西。就像這家面館，雖然小，但讓人感到安心。”
面端上來了，熱氣騰騰。林見清吃了一口，確實好吃。面條筋道，雪菜鮮香，筍片爽脆，湯頭濃鬱。
“怎麼樣？”沈未晴期待地問。
“確實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片兒川。”林見清真心稱贊。
沈未晴滿足地笑了，眼睛彎成月牙：“我就說吧！”
吃着面，林見清想起合作的事：“對了，我們公司正在做一個西湖文化IP的項目，需要插畫師。你有興趣嗎？”
沈未晴眼睛一亮：“真的嗎？什麼項目？”
林見清簡單介紹了“西湖新韻”，強調這是市政府的大項目，如果做成了，對插畫師是很好的曝光機會。
“我有興趣！”沈未晴說，“但我的風格可能比較......小衆，你們客戶能接受嗎？”
“要的就是小衆。”林見清說，“大衆化的東西太多了，我們需要獨特的視角。你的畫有情感，這正是我們需要的。”
“那太好了！”沈未晴興奮地搓手，“什麼時候開始？我需要準備什麼？”
“我先跟公司報備一下，走個流程。你這幾天可以準備一些作品集，最好是西湖主題的。”
“沒問題！我有很多存貨！”沈未晴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報酬方面......”
“按市場價，不會虧待你。”林見清說，“具體細節等正式合作時談。”
“好！”沈未晴舉起茶杯，“以茶代酒，預祝合作成功！”
兩人碰杯。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巷子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面館裏的人多了起來，熱鬧喧譁，充滿了生活氣息。
吃完飯，林見清搶着結了賬。兩人走出面館，沿着小巷慢慢走。
“你今天好像有心事。”沈未晴忽然說。
林見清有些意外：“很明顯嗎？”
“不明顯，但我能感覺到。”沈未晴歪着頭看他，“面試成功了，入職了，按理說應該很高興。但你眼裏有憂慮。”
林見清沉默了一會兒。他不想說李薇的事，那太復雜，也太私人。
“工作上的事，有點挑戰。”他含糊地說。
“有挑戰是好事。”沈未晴說，“我導師常說，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值得珍惜。有挑戰，才有成長。”
“你導師說得對。”
“所以別擔心，你肯定能搞定。”沈未晴拍拍他的肩，動作自然得像認識多年的朋友，“對了，你住402對吧？我住501，就在你樓上。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隨時找我。”
“好。”
走到巷口，該分開了。沈未晴往左，林見清往右。
“林見清。”沈未晴叫住他。
“嗯？”
“歡迎回杭州。”她笑着說，然後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丸子頭在腦後一甩一甩。
林見清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這個女孩，像杭州的春天，溫暖，明亮，充滿生機。
他轉身往家的方向走。路過一家花店時，他停下腳步，買了一小盆多肉植物。綠色的，肉乎乎的，看起來很治愈。
回到柳浪閣，樓道裏的燈終於修好了。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見304門口放着一個垃圾袋，門縫下有光透出。周雨眠應該在家。
林見清上樓，經過四樓時，看見402的門開着一條縫，裏面有燈光和音樂聲。程諾搬來後，他們還沒正式打過照面。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敲門。今天太累了，不想社交。
回到501，他把多肉放在窗台上。手機震動，是工作群裏的消息，李薇@了他：“林見清，明天上午九點，我們和客戶有個電話會議，你準備一下。”
“收到。”他回復。
放下手機，林見清站在窗前。夜色中的杭州，萬家燈火。遠處，西湖像一塊深色的綢緞，靜靜鋪展。近處，老小區的燈光溫暖昏黃，有人在做飯，有人在看電視，有人在彈琴。
是的，琴聲。又是古箏，這次彈的是《春江花月夜》。琴聲從樓下傳來，悠揚婉轉，像月光下的江水，緩緩流淌。
林見清聽了一會兒，開始收拾房間。把衣服掛進衣櫃，把書擺上書架，把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這個小房間，漸漸有了生活的痕跡。
他打開電腦，繼續看項目資料。夜深了，琴聲停了，整棟樓安靜下來。只有他的台燈還亮着，在窗戶上投下孤獨的影子。
凌晨一點，他終於完成了一份初步的方案大綱。保存，發送給李薇，抄送陳未央。
關掉電腦，林見清走到陽台。春雨又下了起來，細細密密的，在路燈下像金色的絲線。他點了支煙，看着雨絲飄落。
杭州的夜雨，總是這樣溫柔。不像北京的雨，要麼不下，一下就是傾盆，砸在地上啪啪作響，像要把一切都沖走。
這裏的一切都是慢的，柔軟的。雨是慢的，風是慢的，連時間都好像慢了下來。
手機亮了一下，是李薇的回復：“方案收到，明天會議討論。”
簡單的幾個字，公事公辦的語氣。林見清關掉屏幕，把煙掐滅。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誰的嘆息。
在這一天的結束和另一天的開始之間，杭州在雨中沉睡。而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歡。
林見清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挑戰，新的可能。
而在這個雨夜，他第一次覺得，回杭州，也許是個正確的決定。
至少這裏有好吃的片兒川，有溫暖的鄰居，有需要他全力以赴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