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只煞靈繞宅哀鳴的第三日,崔府上下已是一片死寂。除了少數無處可去、或籤了死契不得不留下的老仆,大多數仆役工匠都已尋了由頭逃離,這座昔日車水馬龍、象征着無上權勢與財富的宅邸,如今門可羅雀,宛如一座華麗的墳墓。空氣中終日彌漫着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着污穢與怨念的腥臭,以及那穿透牆壁、無孔不入的淒厲哀鳴,折磨着每一個留守者的神經。
崔鶴年被安置在距離宅基最遠的一處僻靜院落裏,但即便如此,那哀鳴聲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鑽入他的耳中,攪得他不得片刻安寧。他高燒不退,時而昏沉,時而驚醒。背上那蝟形的淤痕愈發清晰,顏色由青紫轉爲一種不祥的暗紅,刺痛已轉爲持續的、如同被無數細小火焰灼燒般的劇痛。更可怕的是,他開始出現幻覺——在搖曳的燭光陰影裏,在緊閉的窗櫺之外,總能看到幾點猩紅的光芒一閃而過,充滿惡意地注視着他。
大夫來了又走,湯藥灌了一碗又一碗,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起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不是尋常病症。
這一日,他剛從一陣充斥着污濁黑水和猩紅眼珠的噩夢中掙扎着醒來,冷汗淋漓,氣喘籲籲。睜開眼,卻見一個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靜立在床榻之前。
是蘇青黛。
她依舊穿着那日被拖回內院時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臉色蒼白,眼眶深陷,但那雙眸子,卻不再有往日的憂懼、激動或是淚水,只剩下一種近乎枯寂的平靜。她手中沒有端藥,也沒有帶任何關切之物,只是那樣靜靜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陌生得讓他心頭發寒。
“你……你來做什麼?”崔鶴年聲音嘶啞幹澀,帶着濃濃的戒備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他想撐起身子,展現一家之主的威嚴,背上的劇痛卻讓他悶哼一聲,重新跌回枕上。
“來看看你。”蘇青黛開口,聲音平穩,沒有半分波瀾,卻比任何哭喊斥責都更讓崔鶴年感到不安,“看看被你自己親手請來的‘力量’,反噬之下,是何等模樣。”
崔鶴年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強自爭辯:“什麼反噬!不過是……不過是偶感風寒,加上前幾日勞累過度……”
“偶感風寒?”蘇青黛嘴角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並非笑容,而是一種極致的嘲諷,“風寒會讓你背上浮現蝟形淤痕?會讓七只刺蝟從你精心布局的‘靈穴’中化作煞靈破土而出,繞宅哀鳴三日不絕?崔鶴年,事到如今,你還要自欺欺人到幾時?”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冰冷的刀子,刮過崔鶴年憔悴而扭曲的面容:“從克扣工匠賞銀開始,到壓榨灶戶逼出人命,再到污染水道毒害鄉裏,最後於天災之中行絕戶之事,強占民宅!蝟元三戒,你條條觸犯,且變本加厲!沈先生當日‘靈物懼戾氣’的警兆,你可曾有一刻放在心上?我以《客商規鑑論》勸你,以夫妻情分求你,你可曾有過一絲回頭之意?”
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崔鶴年本就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你住口!”崔鶴年猛地打斷她,因激動和病痛而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我……我做的這一切,難道不都是爲了這個家?!爲了崔家的百年基業?!若不是我殫精竭慮,崔家早就在周馥的新政和其他鹽商的擠壓下垮了!你們……你們這些人,只知道站在道德高處指手畫腳,何曾體諒過我的艱難!”
“爲了這個家?”蘇青黛眼中的悲涼終於滿溢出來,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崔鶴年,你睜眼看看!如今這宅子,煞靈盤踞,仆役星散,惡名遠揚,已成津門笑柄!你再看看你自己,病骨支離,惡疾纏身,日夜被恐懼折磨!這就是你追求的‘百年基業’?這就是你想要的‘家族興旺’?你分明是將崔家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已久的失望與絕望徹底吐出:“你不是爲了這個家,你只是爲了你心中那永無止境的貪欲和掌控一切的妄念!你早已被權勢和金銀蒙蔽了雙眼,迷失了本心!”
“蘇青黛!”崔鶴年目眥欲裂,掙扎着想要起身,卻被劇痛死死摁在床上,只能徒勞地嘶吼,“我是你丈夫!你竟敢如此詛咒於我!若非我一力支撐,你焉有今日錦衣玉食?!”
“丈夫?”蘇青黛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眼中最後一點微光也徹底熄滅。她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哀鳴聲籠罩的、灰暗的天空,仿佛在對着虛空說話,“從你下令鎮壓鄉民,掌摑於我,將我這發妻如同囚犯般鎖入內院之時起,你我的夫妻情分,便已盡了。”
她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箋,素白的封面上,只有兩個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大字——“休書”。
並非崔鶴年休她,而是她,蘇青黛,自請下堂!
“這世間,再無崔蘇氏。”她將休書輕輕放在崔鶴年的榻邊,動作決絕,沒有一絲留戀,“你的宅子,你的基業,你的罪,你的業,從今往後,你自己擔着吧。”
說完,她毅然轉身,向着門外走去。背影挺直,步履從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你……你敢!”崔鶴年看着那封休書,如同見到世間最恐怖的物事,驚恐、憤怒、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徹底拋棄的恐慌,瞬間淹沒了他!“蘇青黛!你走出這個門,就永遠別再回來!我崔鶴年就算死,也與你再無幹系!”
蘇青黛的腳步在門前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
“但願如此。”
清冷的聲音落下,她已邁過門檻,走入那片被哀鳴與煞氣籠罩的庭院,再也沒有回頭。
崔鶴年死死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身前錦被。那淒厲的哀鳴聲,在這一刻,仿佛直接鑽入了他的腦髓,在他的靈魂深處瘋狂攪動。
他終於成了真正的、衆叛親離的……
孤家寡人。
---卷二(第8章完)
一紙休書,斬斷孽緣各東西;
煞靈噬心,病骨支離業火燃。
本章,蘇青黛於崔鶴年病榻前做最後決絕陳詞,痛斥其失德背戒,自食惡果。隨即留下自請下堂的休書,毅然離去,夫妻之情徹底斷絕。崔鶴年驚怒嘔血,終成孤家寡人。
下章預告:〈煞靈噬心〉
· 病勢沉痾:煞靈哀鳴不止,崔鶴年病情急劇惡化,背上蝟痕潰爛,劇痛鑽心,出現嚴重幻覺。
· 商業崩析:蝟靈化煞凶名遠播,鹽業夥伴紛紛斷絕往來,官場人脈避之不及,崔家商業帝國出現裂痕。
· 噬心之痛:煞靈之力開始侵蝕崔鶴年心智,恐懼、悔恨、怨毒交織,日夜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孤立無援:內外交困,衆叛親離,崔鶴年深陷自己造就的絕境,蝟元反噬進入更殘酷的階段。
“痛……殺了我吧……”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9章:煞靈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