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西郊,廢棄紡織廠。
三層樓的紅磚建築,窗戶幾乎全碎了,牆皮剝落露出裏面的磚塊。廠區很大,有紡紗車間、織布車間、倉庫,還有一棟兩層的小辦公樓。上世紀八十年代這裏是國營大廠,兩千多名工人在這裏上班,機器轟鳴晝夜不息。九十年代末倒閉,荒廢至今。
葉清弦把車藏在倉庫的破卡車後面,用油布蓋好。然後背着陳硯,從側門進入小辦公樓。二樓有個會議室,門還完整,裏面有幾張破沙發。她把陳硯放在沙發上,檢查他的狀態。
呼吸依舊微弱,但比之前平穩了一些。胸口的傷口不再滲血,但那些金色紋路還在緩慢蠕動,像在修復什麼。葉清弦給他換了新的葡萄糖點滴,又注射了一支神經修復劑。
然後她走到窗邊,用破窗簾的一角擦掉玻璃上的灰,看向廠區入口。
距離和秦墨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鍾。
胸口的眼睛圖案在發燙,但這次不是警告,是一種溫和的脈動。她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圖案的“視野”在腦海中展開——
整個廠區的三維地圖浮現出來。建築結構是半透明的灰色,生命體征是紅色的點。她“看見”自己所在的辦公樓有兩個紅點(她、陳硯),倉庫裏有幾個老鼠,紡紗車間空着,織布車間……有一個紅點。
不,是半個。
那個紅點的顏色很奇怪,不是穩定的紅色,是在紅色和藍色之間閃爍,像信號不好的指示燈。而且位置在移動,很緩慢,從織布車間深處向外移動。
葉清弦睜開眼睛,拔出手槍,上膛。
“地圖”的能力不只有導航,還能顯示生命體征。但閃爍的紅藍點是什麼?受傷的人?還是別的什麼?
她決定去看看。
離開會議室前,她看了陳硯一眼。男人還在昏迷,但眉頭微皺,像在做噩夢。葉清弦猶豫了一下,最終在門框上貼了一個微型警報器——如果有人進入房間,她的耳機會響起。
然後她下樓,走進廠區院子。
晨光已經變成上午的白光,但紡織廠裏依然陰暗。廢棄的機器像巨獸的骨架,上面纏滿蛛網。地上散落着生鏽的零件、斷裂的皮帶上、發黃的賬本。空氣裏有黴味、機油味,還有一絲……血腥味。
血腥味很淡,但從織布車間方向飄來。
葉清弦握緊槍,貼着牆壁靠近。車間的鐵門半開着,鏽死了,只能推開一條縫。她側身擠進去,裏面空間很大,幾十台織布機排成行,上面還掛着沒織完的布,已經發黑發脆。
車間深處有聲音。
很輕的,金屬摩擦的聲音。
葉清弦放輕腳步,沿着機器間的通道前進。聲音越來越近,是……扳手擰螺絲的聲音?還有粗重的喘息。
她轉過一排機器,看見了。
一個男人坐在織布機後面的地上,背靠機器,正在給自己的左腿包扎。腿上有道很深的傷口,從大腿延伸到膝蓋,血把整條褲腿都染紅了。男人四十多歲,穿着工裝,臉上全是灰和血,但眼神很銳利。
他手裏拿着一個扳手,正在試圖用布條勒住傷口止血。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頭,右手摸向腰間——那裏有把槍。
“別動。”葉清弦槍口指着他。
男人沒動,但也沒放下扳手。他看着葉清弦,眼神從警惕變成困惑,然後變成某種復雜的情緒。
“你是……葉修復師?”他問,聲音沙啞。
“你是誰?”
“守序之眼濱海分部,外勤三組,趙鐵柱。”男人喘着氣說,“韓隊的手下。昨晚……醫院出事後,我們奉命疏散群衆,但遇到伏擊。我受傷了,躲到這裏。”
葉清弦沒放鬆警惕:“韓蒙被捕前說過什麼暗號?”
趙鐵柱立刻回答:“‘潮信該來了,但月相不對’。下一句是‘那就得加錢’。”
正確。這是韓蒙和她約的緊急聯絡暗號,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葉清弦放下槍,走過去:“傷怎麼樣?”
“動脈沒斷,但失血太多。”趙鐵柱苦笑,“要不是找到這個車間裏還有半卷繃帶,我可能已經昏過去了。”
葉清弦檢查傷口。確實很深,像是被利刃劃開的,邊緣有灼燒痕跡——能量武器的傷口。她拿出急救包,給他重新消毒、包扎,又注射了止血劑。
“誰幹的?”
“編劇協會的清潔小隊,六個,裝備精良。”趙鐵柱咬着牙說,“我們小組五個人,就我一個逃出來。他們……他們不是要殺人,是要抓活的。我聽見他們隊長說,‘要新鮮的,情感完整的’。”
新鮮的。情感完整的。
葉清弦想起葉清音,想起那些被灌注情感殘響的人。
“他們抓人做什麼?”
“不知道。但我看見他們把人押上車時,給每個人頭上戴了個金屬頭盔,像……電擊治療用的那種。”趙鐵柱閉上眼睛,表情痛苦,“那些人一開始還在掙扎,戴上頭盔後,就安靜了,眼睛變得空洞,像被抽空了。”
情感提取。在活人身上直接進行。
葉清弦的心往下沉。編劇協會的動作比她想的更快,更瘋狂。
“你知道韓蒙被關在哪裏嗎?”
“醫院地下,三層,特殊收容區。但那裏現在進不去,整個醫院都被‘夢遊者’包圍了。”趙鐵柱說,“我從對講機裏聽到最後的消息,是秦墨隊長在組織突圍,但……”
“但什麼?”
“但秦隊長也失聯了。那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個消息,之後所有頻道都靜默了。”
葉清弦站起來,看向車間門口。秦墨失聯了?但他一小時前還給她發了信息……
不對。
她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個信息是兩小時前發的,說“一小時後見”。但她和秦墨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如果秦墨失聯,那發信息的是誰?
除非……
“你的對講機還在嗎?”她問。
趙鐵柱從懷裏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型對講機:“壞了,被能量武器波及,只能收不能發。”
“能收到什麼頻率?”
“所有公共頻道都靜默了,只有一個加密頻道還在活躍,但需要密碼。”趙鐵柱說,“我試過破解,但……”
“給我。”
葉清弦接過對講機。外殼是特制的,能防幹擾抗沖擊,但屏幕碎了。她拆開後蓋,裏面線路燒焦了一部分,但核心芯片還在。她拿出隨身的多功能工具,用鑷子小心地連接幾根斷線,然後從自己手機裏導出一個破解程序。
屏幕閃了幾下,亮起。加密頻道列表出現,一共七個,六個靜默,第七個在持續發送信號。
信號內容是一串數字,循環播放:
【731-0415-0923-……】
葉清弦瞳孔收縮。
731是韓蒙的編號。0415是韓蒙的生日。0923是……她叛逃的日子。
這是韓蒙預設的緊急聯絡密碼,只有她知道。
她輸入密碼,頻道解鎖。
瞬間,大量信息涌入——
音頻片段:
“這裏是韓蒙,濱海醫院地下三層,我已暴露,正在轉移……鑰匙情報在……”
“秦墨,聽到立刻撤離,紡織廠是陷阱……”
“葉清弦,別來濱海,重復,別來濱海……”
文字記錄:
【07:15秦墨小隊抵達醫院外圍,遭遇伏擊。】
【07:22秦墨重傷,被俘。】
【07:30韓蒙發出最後信息。】
【07:45所有守序之眼頻道被侵入,僞造信息發送。】
【08:00目標確認:葉清弦,陳硯。】
以及,最後一條,十分鍾前剛剛更新的:
【目標位置鎖定:濱海西郊紡織廠。回收小隊已出發,領隊:簡長生。預計抵達時間:08:40。】
現在時間是08:35。
葉清弦關掉對講機,看向趙鐵柱:“能走嗎?”
“勉強。”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是陷阱,秦墨被捕了,韓蒙的信息是被迫發出的誘餌。”她扶起趙鐵柱,“追兵五分鍾後到。”
趙鐵柱臉色慘白:“去哪兒?”
“回辦公樓,帶上陳硯,然後……”葉清弦看向廠區後門的方向,“然後看運氣。”
兩人跌跌撞撞地走出車間。趙鐵柱腿傷太重,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葉清弦身上。但葉清弦咬牙撐着,腳步不停。
辦公樓越來越近。
還有五十米。
四十米。
三十米——
刺耳的刹車聲在廠區入口響起。
黑色商務車沖進廠區,一個漂移停下。車門打開,三個人下車。戴鴨舌帽的年輕人,皮衣女人,還有走在中間的、穿花襯衫的男人。
簡長生。
他手裏拋着硬幣,看向辦公樓的方向,笑了。
“看,”他說,“兔子還在窩裏。”
葉清弦把趙鐵柱推進辦公樓的門,自己也閃身進去,關門,上鎖——雖然知道沒什麼用。
“上樓!”她架着趙鐵柱沖上樓梯。
二樓會議室,陳硯還在昏迷。葉清弦把趙鐵柱放在另一張沙發上,然後跑到窗邊,看向樓下。
簡長生三人沒有立刻進攻,而是站在院子裏,似乎在等什麼。
“他們在等什麼?”趙鐵柱喘息着問。
“等我們慌。”葉清弦說,“等我們犯錯誤。”
但等不是辦法。她必須主動。
葉清弦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在胸口的眼睛圖案上。圖案發熱,視野展開——
整個廠區的三維地圖再次浮現。這次她看到了更多細節:簡長生三人是三個紅色的點,亮度很高,尤其是簡長生,那個點紅得發紫。辦公樓裏她和陳硯、趙鐵柱是三個淡紅色的點。而在廠區外圍,還有六個紅點,正在緩慢合圍。
一共九個人,包圍了這棟樓。
“地圖”的視野裏,出現了幾條線,連接着她和各個紅點。線是金色的,粗細不同——最粗的那條連接着她和簡長生,線上有數字跳動:
【威脅等級:A】
【能力:醜脈精通(僞裝/欺詐/概率操控)】
【建議:避免正面交戰,利用環境制造混亂,伺機突圍】
【突圍成功率:17%】
17%。低得讓人絕望。
但地圖又標記出幾個黃色的點——那是“可利用環境因素”。辦公樓有三個:老化的電路、脆化的承重結構、通風管道。院子裏有五個:廢棄的油桶、鬆動的廣告牌、生鏽的天車……
葉清弦快速思考。利用這些,能不能把成功率提到50%以上?
可以試試。
但她需要時間布置。而簡長生不會給她時間。
樓下傳來簡長生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院子裏回蕩:
“葉修復師,我知道你在上面。給你三分鍾,自己下來,把陳硯交出來。我保證不殺你,只抓你回去交差。否則……”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着笑意。
“否則我就炸了這棟樓。你,陳硯,還有樓上那個受傷的守序之眼隊員,一起埋在下面。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葉清弦沒回應。她快速在房間裏尋找可用物品——電線、金屬管、碎玻璃……但太少了,不夠制造足夠大的混亂。
除非……
她看向陳硯。
除非用他的心錨力量。用那種能引導情感、影響現實的力量。
但她不敢。秦墨說過,每用一次,融合就深一分。而且陳硯現在這麼虛弱,如果強行借用力量,可能會加速他的死亡。
“葉修復師,兩分鍾了。”簡長生的聲音再次響起,“我這人沒什麼耐心,你知道的。”
葉清弦握緊拳頭。胸口的眼睛圖案在劇烈發燙,像在催促她做出選擇。
用,還是不用?
不用,三人一起死。
用,陳硯可能死,她可能變成怪物。
但至少,有活下來的可能。
她走到陳硯身邊,蹲下,手按在他胸口——不是傷口,是心髒的位置。閉上眼睛,意識沉入。
黑暗海依舊,但比之前更暗。陳硯的意識團蜷縮在深處,金色的薄膜已經薄了很多,但依然存在。她“觸碰”那團意識。
【陳硯,我需要你的力量。】
沒有回應。
【陳硯,聽我說。我們現在被包圍了,九個人,領隊是簡長生。我需要你的力量,才能帶大家離開。否則我們都會死。】
意識團微微顫動。
【我知道這對你有傷害。但這是唯一的機會。拜托,幫我這一次。】
還是沒有回應。
就在葉清弦以爲失敗時,意識團裏飄出一縷光,很細,很微弱,像風中的蛛絲。那縷光飄向她,觸碰到她的意識。
瞬間,她明白了。
不是“借用”力量。是“引導”。
陳硯的意識太虛弱,無法主動釋放力量。但如果她來引導,以她的意識爲“導管”,以周圍環境中的情感爲“燃料”,可以短暫地、有限地使用那種能力。
但引導需要代價:她的意識會承受巨大的負荷,而且會加速她和陳硯的融合。
葉清弦沒有猶豫。
她睜開眼睛,看向窗外。院子裏,簡長生在看表,表情不耐煩。皮衣女人在檢查裝備,鴨舌帽年輕人在操作一個平板,應該是在掃描樓內的生命體征。
她需要先幹擾掃描。
葉清弦集中注意力,看向樓下的那幾個人。她的視覺再次變化——她“看見”了每個人身上的情感顏色。
簡長生是暗金色的,像生鏽的黃銅,表面平靜,內裏是扭曲的愉悅。皮衣女人是冰冷的銀白色,幾乎沒有情感波動。鴨舌帽年輕人是橙紅色,焦慮,緊張。
她選擇從年輕人下手。
葉清弦“引導”周圍環境中的情感——這座廢棄工廠裏沉澱了三十年的情感:工人下崗時的絕望,機器停轉時的死寂,時光流逝的荒涼。那些情感是灰黑色的,像厚重的霧。她用意識牽引那些灰黑色的霧,緩緩飄向年輕人。
霧觸碰到年輕人的瞬間,他身體一顫,手裏的平板差點掉在地上。
“怎麼了?”皮衣女人問。
“沒……沒什麼。”年輕人搖頭,但臉色發白,“突然覺得……好壓抑。像有什麼東西壓在胸口。”
情感幹擾起效了。雖然微弱,但能影響他的判斷。
葉清弦繼續。這次,她看向院子裏的廢棄油桶。油桶是空的,但曾經裝過易燃的紡織用油,桶壁上還殘留着油漬。更重要的是,油桶周圍,有“記憶”——工人們搬運油桶時的汗水,加油時的專注,甚至事故發生時火焰的恐懼……
她引導那些記憶的情感殘響,注入油桶。
油桶開始輕微震顫,表面滲出細密的油珠。油珠在晨光中閃着光,然後——自燃了。
沒有明火,是藍色的、低溫的火焰,在油桶表面靜靜燃燒。
“那是什麼?”皮衣女人警覺地看向油桶。
簡長生也看過去,表情第一次變得嚴肅:“情感共鳴引發的物理現象……她已經開始使用心錨的力量了。”
他抬手,對通訊器說:“全體注意,目標已覺醒心錨能力。按B計劃行動,先破壞建築結構,逼他們出來。”
話音剛落,院子外圍的六個紅點動了。他們從藏身處沖出,每個人手裏都拿着特制的發射器——不是槍,是某種捕捉網發射器。
葉清弦臉色變了。編劇協會要活的,所以他們不用致命武器,用捕捉網。一旦被網住,網上有強效鎮靜劑和神經阻斷劑,幾秒內就會失去意識。
“他們來了!”趙鐵柱掙扎着想站起來,但腿傷讓他又跌坐回去。
葉清弦看向陳硯。男人還在昏迷,但眉頭皺得更緊,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引導力量對他的負擔太大了。
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
葉清弦咬牙,再次集中注意力。這次,她看向辦公樓本身。這棟樓建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磚混結構,四十多年風吹雨打,結構已經老化。最重要的是,樓裏沉澱了無數情感——領導講話時的激昂,工人開會時的疲憊,下崗通知宣讀時的死寂……
她引導所有那些情感,注入樓體的承重結構。
瞬間,整棟樓開始震動。
不是地震,是某種更詭異的震動——牆壁發出呻吟,樓板開裂,灰塵簌簌落下。院子裏,簡長生臉色變了。
“她瘋了?!想把樓弄塌,大家一起埋?!”
“她在制造混亂,想趁機逃跑。”皮衣女人冷靜地說,“隊長,建議強攻。”
簡長生猶豫了一秒,然後點頭:“強攻。抓活的,但如果抵抗太激烈……允許擊傷,別打死就行。”
六人小隊開始沖鋒。
葉清弦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轉身,架起趙鐵柱,又看向陳硯——她背不動兩個人。但她必須帶兩個人走。
“幫我背他。”她對趙鐵柱說。
趙鐵柱咬牙站起來,把陳硯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葉清弦架另一邊,兩人拖着陳硯,走出會議室,走向走廊盡頭的窗戶——那裏是辦公樓背面,樓下是雜草叢生的荒地。
但窗戶是封死的,有鐵柵欄。
“讓開。”葉清弦放下陳硯,從地上撿起一根生鏽的鐵棍,塞進柵欄的縫隙,用力撬。
鐵棍彎了,柵欄紋絲不動。
樓下傳來腳步聲,追兵已經進樓了。
葉清弦額頭冒汗。胸口的眼睛圖案在瘋狂發燙,像在警告她危險臨近。她用盡全力,柵欄終於鬆動了,但只撬開一條縫,不夠一個人通過。
“來不及了。”趙鐵柱看向樓梯口,那裏已經能聽見上樓的腳步聲。
葉清弦閉上眼睛,最後一次引導力量。
這次,她不是引導環境情感,是引導自己體內的——那些從陳硯那裏接收的情感殘響,那些通過心錨連接傳遞過來的、關於陳琳的記憶、關於犧牲的痛苦、關於守護的執念。
那些情感是金色的,熾熱的,像熔化的黃金。
她把這些情感全部注入鐵柵欄。
瞬間,柵欄開始發光,發燙,然後——融化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熔化,是像蠟一樣軟化、變形,最後形成一個足夠人通過的缺口。
“走!”葉清弦把趙鐵柱推出去,然後轉身去抱陳硯。
但已經晚了。
樓梯口,第一個追兵沖了上來,是皮衣女人。她看見葉清弦,抬手就是一發捕捉網。
葉清弦躲閃不及,網罩住了她的左臂。網上的鎮靜劑瞬間注入,左臂失去知覺,麻木感迅速向全身蔓延。
她咬牙,右手拔刀,割斷網繩。但麻木感已經擴散到半邊身體,動作開始遲鈍。
第二個追兵也上來了,是鴨舌帽年輕人,他舉着槍,槍口對準葉清弦:“別動!放下武器!”
葉清弦沒動,但也沒放下刀。她看着窗戶,趙鐵柱已經帶着陳硯跳下去了,外面傳來落地聲和悶哼。
“抓住她!”皮衣女人下令。
年輕人開槍,不是子彈,是電擊彈。葉清弦想躲,但麻木的身體慢了一拍,電擊彈擦過她的肩膀,電流瞬間貫穿全身。
她跪倒在地,刀脫手。
皮衣女人走過來,踢開刀,蹲下,捏住她的下巴:“挺能跑啊,葉修復師。可惜,遊戲結束了。”
葉清弦看着她,笑了。
“真的……結束了嗎?”
皮衣女人皺眉:“什麼——”
話音未落,整棟樓再次劇烈震動。這次不是葉清弦引導的,是自發的——剛才她注入的那些熾熱情感,在樓體結構裏引發了連鎖反應。承重牆開始崩塌,樓板開裂,天花板墜落。
“樓要塌了!”年輕人大喊。
“撤!”皮衣女人當機立斷,拖着葉清弦就往樓下沖。
但已經來不及了。
樓梯塌了。走廊塌了。整棟辦公樓像被無形的手捏碎,從中間開始崩潰。磚塊、水泥、鋼筋,雨點般落下。
皮衣女人鬆開葉清弦,自己跳向最近的窗口。年輕人也跟着跳出去。
葉清弦被落下的樓板壓在下面。她最後看見的,是窗外刺眼的晨光,和簡長生站在院子裏、仰頭看着這一切的、冷漠的臉。
然後黑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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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
葉清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廢墟裏。身上壓着幾塊水泥板,但沒壓實,留出了呼吸的空間。左臂麻木,全身劇痛,但還能動。
她艱難地挪動身體,從縫隙裏爬出來。外面天光大亮,已經是上午了。
辦公樓徹底塌了,變成一堆廢墟。院子裏,簡長生三人站在廢墟邊,正在用儀器掃描。皮衣女人和鴨舌帽年輕人受了點輕傷,但無大礙。
“找到沒?”簡長生問。
“生命跡象很微弱,在廢墟深處。”年輕人看着平板,“但……不止一個。有兩個生命跡象,挨得很近。”
“葉清弦和陳硯?”
“不確定。信號太弱,幹擾太強。”
簡長生皺眉,拋了拋硬幣。硬幣落下,是反面。
“挖。”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三人開始搬開磚塊。
葉清弦躲在廢墟的陰影裏,屏住呼吸。她現在很虛弱,胸口眼睛圖案的灼熱感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空虛感——引導力量消耗太大了。而且她能感覺到,自己和陳硯的連接變得很不穩定,時斷時續。
陳硯還活着嗎?趙鐵柱呢?
她不知道。
但至少,她現在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機會。
她悄悄向後挪動,想從廢墟的另一側離開。但剛動了一下,一塊鬆動的磚頭滾落,發出聲響。
簡長生立刻轉頭:“那邊!”
葉清弦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但她傷太重,跑不快,很快就被追上。皮衣女人從側面撲來,把她按倒在地。
“跑啊,繼續跑啊。”女人冷笑,膝蓋壓住她的背。
葉清弦掙扎,但力量差距太大。這時,她胸口的眼睛圖案突然又亮了一下,很微弱,但確實亮了。
她“看見”了——女人的後背,頸椎的位置,有一個弱點。不是生理上的,是情感上的。那裏有一道“裂縫”,是某種深埋的創傷,從未愈合。
葉清弦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知道該怎麼做。
她不再掙扎,而是放鬆身體,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媽媽……”
壓在她身上的女人身體一僵。
“媽媽,對不起……”葉清弦繼續說,聲音裏帶着哭腔,“我不該丟下你……”
女人的呼吸變得急促,壓在葉清弦背上的膝蓋開始顫抖。
“我不是故意的……媽媽……原諒我……”
“住口!”女人低吼,但聲音在抖。
“媽媽,我好冷……你來接我好不好……”
女人的手鬆開了。
葉清弦趁機翻身,一腳踢在女人腹部,把她踹開。然後爬起來,繼續跑。
但她沒跑幾步,就撞上了一個人。
簡長生。
他站在她面前,手裏拋着硬幣,表情平靜。
“不錯的把戲。”他說,“利用她失去母親的創傷,引發情感崩潰。葉修復師,你越來越不像個理性主義者了。”
葉清弦喘息着,看着他:“讓開。”
“不讓。”簡長生微笑,“而且,遊戲結束了。”
他抬手,硬幣在空中翻轉,然後被他握在手心。他看了一眼,是正面。
“正面,是‘抓住你’的意思。”他說,“所以,抱歉了。”
他伸手,抓向葉清弦的肩膀。
但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葉清弦的瞬間——
槍響了。
不是一聲,是連發的、密集的槍聲。子彈打在簡長生腳邊,逼得他後退。
葉清弦轉頭,看見廠區入口,一輛越野車沖了進來。開車的是個男人,看不清臉,但副駕駛的車窗開着,伸出一把步槍,正在開火。
越野車一個急刹,停在葉清弦身邊。副駕駛的門打開,一個聲音喊:“上車!”
是秦墨。
葉清弦沒有猶豫,跳上車。車子立刻加速,沖出廠區。
後視鏡裏,簡長生站在原地,沒有追,只是看着他們離開。手裏還在拋硬幣。
車裏,葉清弦癱在座位上,大口喘氣。
秦墨在開車,臉色蒼白,左肩纏着繃帶,有血跡滲出。他看了葉清弦一眼:“還活着?”
“勉強。”葉清弦問,“陳硯和趙鐵柱……”
“在後面。”秦墨指了指後座。
葉清弦回頭,看見後座上躺着兩個人,都昏迷着。陳硯在左,趙鐵柱在右,都纏着繃帶,但還活着。
“我趕到時,樓剛好塌了。我看見趙鐵柱拖着陳硯從廢墟裏爬出來,就先把他們弄上車,然後過來救你。”秦墨說,“簡長生那夥人……”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葉清弦說。
“我知道。”秦墨踩下油門,“所以我們現在要去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
“哪裏?”
“山城。”秦墨說,“韓蒙最後的情報,山城是七鑰計劃的關鍵節點。而且,那裏有能治療陳硯的人。”
“誰?”
“武脈的傳承者,嶽震山。”秦墨看了一眼後視鏡,“他欠我一條命,而且……他對編劇協會,恨之入骨。”
車子駛上國道,把廢棄紡織廠遠遠拋在後面。
葉清弦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胸口的眼睛圖案在輕微跳動,不痛,但讓她不安。
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她體內,正在醒來。
不是陳硯。
是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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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中,簡長生撿起一塊磚頭,在手裏掂了掂。
“隊長,追嗎?”鴨舌帽年輕人問。
“追,但不用急。”簡長生說,“讓他們跑一會兒。貓捉老鼠,太快抓到就沒意思了。”
“可是任務……”
“任務會完成的。”簡長生微笑,“葉清弦會去山城,去找嶽震山。而嶽震山……他兒子在我們手裏。所以,我們只要在山城等着,他們就會自投羅網。”
他拋起硬幣,接住,看了一眼。
反面。
“反面,是‘陷阱’的意思。”他低聲說,“山城,就是我爲你們準備的,最好的陷阱。”
他收起硬幣,轉身離開。
身後,廢墟在晨光中沉默。
而更遠處,濱海市區的方向,那七道煙柱,還在緩緩上升。
像七根手指,指向血月消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