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國道上開了三個小時。
上午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在儀表盤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秦墨專注地開車,不時從後視鏡觀察後面的情況。葉清弦坐在副駕駛,閉着眼睛,但沒睡——她不敢睡。胸口的眼睛圖案還在隱隱發熱,像一塊溫熱的玉貼在心口。而且她能感覺到,那種“別的存在蘇醒”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不是幻覺,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有重量的東西,在她意識深處緩慢蠕動。
後座,陳硯和趙鐵柱都還昏迷着。陳硯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一些,但臉色依舊蒼白得像紙。趙鐵柱腿上的傷口重新包扎過,血止住了,但人還在發燒,偶爾發出痛苦的呻吟。
“還有多久到山城?”葉清弦睜開眼,問。
“順利的話,晚上能到。”秦墨看了一眼導航,“但我們得繞路。濱海到山城的主幹道肯定被編劇協會監控了。我走的是老路,路況差,但安全。”
“韓蒙的情報,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秦墨從儲物格裏拿出一個金屬U盤,遞給葉清弦,“韓蒙被捕前,用最後的機會把這個傳出來。裏面是他在編劇協會臥底兩年收集到的所有資料,包括七鑰計劃的全貌、終幕的真相、收割時間表,還有……關於你姐姐的具體情況。”
葉清弦接過U盤,手指收緊。金屬外殼冰涼,但她能感覺到裏面儲存的分量——那是韓蒙用命換來的東西。
“怎麼不看?”秦墨問。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葉清弦把U盤收進口袋,“先說說你知道的。簡長生在山城設了什麼陷阱?”
秦墨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嶽震山的兒子,嶽霆,三個月前被編劇協會抓了。抓他的人就是簡長生。現在嶽霆被關在山城某個地方,簡長生用他威脅嶽震山,要他配合設陷阱抓你。”
“嶽震山會配合?”
“他別無選擇。”秦墨聲音低沉,“嶽霆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武脈唯一的正統繼承人。如果嶽霆死了,嶽家就絕後了,武脈傳承就斷了。嶽震山是個老派的人,把傳承看得比命重。”
“所以他會出賣我們?”
“不會出賣,但會……妥協。”秦墨說,“我了解嶽震山。他會表面上配合簡長生,但同時會想辦法救兒子。我們需要在他找到救兒子的方法之前,先拿到他的治療幫助,然後……幫他救人。”
“一石二鳥。”葉清弦說,“但風險很大。如果我們先去救嶽霆,可能會直接掉進陷阱。如果先讓嶽震山治療陳硯,他又可能迫於壓力出賣我們。”
“所以我們要快。”秦墨說,“在嶽震山被迫做出選擇之前,我們先找到嶽霆被關的地方,想辦法把他救出來。然後,用救他兒子的人情,換嶽震山全力治療陳硯。”
“你知道嶽霆被關在哪裏嗎?”
“不知道確切位置,但有個線索。”秦墨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葉清弦。
照片是偷拍的,像素不高,但能看清。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被鐵鏈鎖在石柱上,背景是山洞,石壁上刻滿了武學招式圖。年輕人低垂着頭,身上有多處傷口,但腰背挺得筆直,即使被囚禁,依然保持着武者的姿態。
“這是嶽家禁地,叫‘悟道洞’。”秦墨說,“是嶽家歷代先祖閉關修煉的地方,在山上很深的位置,只有嶽家人知道具體入口。簡長生能把嶽霆關在那裏,說明嶽家內部有叛徒,給他指了路。”
“悟道洞……”葉清弦盯着照片上的石刻,“這些招式圖……”
“是武脈的核心傳承,外傳者死。”秦墨說,“所以嶽震山才這麼急。如果簡長生把這些招式圖抄錄下來,武脈的秘密就泄露了。更重要的是,悟道洞裏有嶽家歷代先祖留下的‘拳意殘響’,那是武脈修行的根基。如果被污染……”
他沒說完,但葉清弦懂了。如果編劇協會用情感污染污染了那些拳意殘響,整個武脈傳承可能會變異,甚至被控制。
“所以我們要救的不僅是嶽霆,還是整個武脈傳承。”葉清弦說。
“對。”秦墨點頭,“這也是我爲什麼一定要去山城的原因。守序之眼和武脈是盟友,韓蒙和嶽震山是過命的交情。於公於私,我都得去。”
車子拐下國道,駛入一條顛簸的土路。路兩邊是農田,遠處能看到連綿的山脈輪廓。山城就在那片山裏。
葉清弦看向窗外,突然說:“停車。”
“怎麼了?”
“後面有輛車,跟了我們二十分鍾了。”葉清弦盯着後視鏡,“黑色越野,車牌被泥糊住了,看不清。但車型和簡長生那夥人的車一樣。”
秦墨立刻靠邊停車,但沒有熄火。他從座位底下摸出一個望遠鏡,回頭觀察。
確實有輛黑色越野,停在兩百米外的路邊,也沒熄火。
“可能是巧合。”秦墨說。
“也可能不是。”葉清弦解開安全帶,“我去看看。你帶着他們先走,在前面五公裏處的岔路口等我。如果十分鍾後我沒到,你就直接去山城,不要回頭。”
“不行,太危險——”
“聽我的。”葉清弦打斷他,眼神冷靜,“我是心錨載體,簡長生要抓活的,不會輕易殺我。而且,我需要測試一下,我現在的極限在哪裏。”
秦墨看着她,從她眼睛裏看到了某種決心。那不是沖動,是計算後的冒險。
“十分鍾。”他最終說,“超過十分鍾,我會回來找你。”
葉清弦點頭,開門下車。秦墨踩下油門,車子繼續向前開去。
葉清弦站在路邊,看着那輛黑色越野。車子沒動,但車窗是深色的,看不清裏面。
她深吸一口氣,向那輛車走去。
步伐不快,很穩。每一步,她都在感受胸口的眼睛圖案,感受那種“蘇醒”的感覺。隨着她靠近,感覺越來越清晰——那不是陳硯的意識,也不是她自己的意識,是某種更古老的、更冰冷的、像沉睡了很久的東西。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越野車的車門突然開了。
下來的人不是簡長生,也不是皮衣女人或鴨舌帽年輕人。是一個陌生男人,四十多歲,穿着普通的夾克牛仔褲,戴着眼鏡,像個中學老師。他手裏沒拿武器,反而提着一個醫藥箱。
“葉修復師,別緊張。”男人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我不是來抓你的。我是來……談合作的。”
“你是誰?”葉清弦停在十米外,手按在腰間——那裏有她從廢墟裏撿回來的短刀。
“我叫林文遠,守序之眼情報部,代號‘信使’。”男人放下醫藥箱,從口袋裏掏出證件,扔過來。
葉清弦接住。證件是真的,守序之眼的特殊紋章,還有防僞編碼。但證件也可能是僞造的。
“韓蒙被捕前,給我發了最後一條信息。”林文遠說,“他說,如果有一天葉清弦帶着陳硯去山城,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從醫藥箱裏拿出一個信封,放在車蓋上,然後後退三步。
葉清弦走上前,拿起信封。很輕,裏面像是只有一張紙。她拆開,裏面確實只有一張紙,上面是韓蒙的筆跡,很潦草,像在極度匆忙中寫的:
葉,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我已經不在了。聽我說完,時間不多。
第一,七把鑰匙的真相:它們不是用來打開“終幕”的,是用來鎖住“最初的演員”的。三千年前,七個文明用七把鑰匙把他封印。現在編劇協會想集齊鑰匙,不是要解放他,是要完全控制他——把他變成收割全人類的工具。
第二,你胸口的圖案不是心錨,是“第七把鑰匙”。你是鑰匙的容器,也是鎖孔。陳硯是第一把鑰匙的容器,你是第七把。當七把鑰匙集齊,七個容器相遇,封印會解開。屆時,要麼重新封印他,要麼……被他控制。
第三,不要去山城。嶽震山已經背叛了。他兒子嶽霆不是被編劇協會抓的,是他親手交出去的,爲了換取武脈的延續。你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第四,去古城。找“忘塵”高僧。他是“神脈”傳承者,也是知道封印全部真相的人。他能幫你控制住第七把鑰匙的蘇醒。
第五,葉清音還活着,但已經不是她了。她被改造成了“過濾器”,正在過濾全濱海人的情感,輸送給“最初的演員”。救她的唯一方法,是集齊七把鑰匙,在她被徹底吞噬前,把她從過濾系統中剝離。你有三個月。
最後,葉,對不起。把你卷進來。但你是唯一的選擇。因爲你的理性,你的冷漠,你對情感的控制力,讓你成爲最不容易被鑰匙同化的容器。活下去,集齊鑰匙,然後……做出選擇。
韓蒙絕筆
信紙在葉清弦手裏微微顫抖。
她抬頭,看向林文遠:“這封信,你看了嗎?”
“看了。”林文遠承認,“韓蒙讓我確保你看到,但沒說我不能看。而且,我必須看,因爲我也需要做出選擇。”
“什麼選擇?”
“是繼續幫守序之眼,還是幫你。”林文遠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守序之眼總部已經決定放棄濱海,放棄韓蒙,放棄所有可能被污染的人。他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自保,是防止污染擴散到其他城市。至於你……總部認爲,你已經是污染源了,建議清除。”
“所以你是來清除我的?”
“不。”林文遠重新戴上眼鏡,“我是來告訴你怎麼逃。然後,我會回去報告,說你已經死了,屍體被簡長生帶走。這樣,守序之眼就不會再派人追殺你。”
“爲什麼幫我?”
“因爲韓蒙救過我女兒的命。”林文遠聲音很輕,“也因爲……我認爲總部的判斷是錯的。你不是污染源,你是唯一的希望。韓蒙信裏說了,你是第七把鑰匙的容器,是重新封印‘最初的演員’的關鍵。如果殺了你,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他走回車邊,從醫藥箱裏又拿出一個小盒子:“這裏面是僞造的身份證明、現金、一部加密手機,還有……這個。”
他打開盒子,最下面是一個小小的金屬膠囊,像藥丸。
“自殺用的。”林文遠說,“如果最後你真的被鑰匙同化了,失去了自我,用這個。一秒內無痛苦死亡。這是韓蒙讓我給你的,他說……這是你最後的選擇權。”
葉清弦接過盒子,很重。
“謝謝。”她說。
“不用謝我,謝韓蒙。”林文遠重新提起醫藥箱,“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聽韓蒙的,去古城找忘塵。第二,還是去山城,賭嶽震山沒有完全背叛,賭你能在陷阱中反殺簡長生。”
“你建議哪個?”
“我建議你活着。”林文遠坐回車裏,“至於怎麼活,你自己選。”
他發動車子,掉頭離開。
葉清弦站在原地,看着越野車消失在土路盡頭。手裏,韓蒙的信在風中微微作響。
她重新讀了一遍信,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刻進腦子裏。
第七把鑰匙的容器。
嶽震山的背叛。
三個月的期限。
姐姐的現狀。
以及……最後的選擇權。
她把信折好,收進口袋。然後打開盒子,拿出那部加密手機。開機,屏幕上只有一個號碼,名字是“信使”。
她撥通。
“想好了?”林文遠的聲音。
“去古城。”葉清弦說,“但在這之前,我要先去山城接一個人。”
“誰?”
“秦墨。”葉清弦看向前方,秦墨的車已經看不見了,“他救了我兩次,我不能丟下他。而且,他帶着陳硯和趙鐵柱,目標太大,走不快。如果嶽震山真的背叛了,他們一到山城就會被抓。”
“你想怎麼做?”
“你在山城有內線嗎?能聯系到武脈內部、對嶽震山不滿的人嗎?”
林文遠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有。嶽震山的侄子,嶽風。三十歲,武脈天賦很高,但因爲不是嫡系,一直被壓制。他對嶽震山把兒子看得比傳承重這件事,很不滿。而且……他喜歡韓蒙的女兒,韓小雨。韓蒙被捕後,韓小雨失蹤了,嶽風一直在找她。”
“幫我聯系嶽風。”葉清弦說,“告訴他,我能幫他找到韓小雨。條件是他幫我救出秦墨他們,然後帶我們去古城。”
“你怎麼知道韓小雨在哪?”
“我不知道。”葉清弦說,“但我能編一個足夠有說服力的謊言。而且,如果韓小雨真的還活着,我會找到她。這是交易。”
林文遠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葉修復師,你越來越像韓蒙說的那樣了——理性到殘酷,但殘酷中又有那麼一點人情味。好吧,我幫你聯系。但你動作要快,簡長生的人應該已經到山城了。而且,嶽震山隨時可能對秦墨下手。”
“我知道。”葉清弦掛斷電話。
她收起手機,看向山城的方向。遠處的山脈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一堵巨大的城牆。
胸口的眼睛圖案又開始發燙,但這次,她清晰地“聽”到了那個“蘇醒的存在”的聲音——
不是聲音,是直接出現在腦海裏的、冰冷的、機械的意念:
【第七容器已確認。封印序列:7/7。狀態:半蘇醒。建議:前往古城,完成最後同步。警告:與其他容器距離過近可能導致封印鬆動。當前距離第一容器:82公裏。距離第二容器:310公裏。距離第三容器:未知……】
意念突然中斷,像被什麼東西強行掐斷。
葉清弦按住胸口,那裏傳來一陣刺痛。她能感覺到,那個“存在”在掙扎,想繼續說,但被什麼壓制了。是陳硯的殘留意識?還是她自己?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韓蒙說的可能是真的。她是第七把鑰匙的容器,體內沉睡着某種古老的東西。而那種東西,正在醒來。
她必須控制它。
在它徹底控制她之前。
------
葉清弦沿着土路向前走。五公裏,以她的速度,走快一點四十分鍾能到。但她不敢走太快,胸口的刺痛在加劇,每走一步都像有針在扎。
而且,她需要時間思考。
韓蒙的信裏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梳理。幾個關鍵點:
1. 七把鑰匙是封印物,不是開啓物。編劇協會想集齊鑰匙控制“最初的演員”,而不是解放他。
2. 她是第七把鑰匙的容器,陳硯是第一把。這意味着他們倆是封印的核心。
3. 嶽震山背叛了,山城是陷阱。
4. 古城的高僧忘塵知道封印全部真相,能幫她控制鑰匙。
5. 姐姐葉清音還有救,但只有三個月。
6. 最後的選擇權在她手裏——是重新封印,還是別的什麼?
葉清弦停下腳步,靠在一棵樹上喘息。胸口的刺痛已經變成灼痛,眼睛圖案在皮膚下發光,透過衣服都能看見隱約的金光。
她閉上眼睛,嚐試“內視”。
意識沉入體內,沉入那片黑暗的海。陳硯的意識團還在深處,金色的薄膜已經很薄了,但依然存在。而在陳硯的意識團旁邊,多了一個東西——
一個復雜的、金色的鎖。
鎖的樣式很古老,像青銅器,上面刻滿了眼睛圖案。鎖是閉合的,但鎖孔的位置,就在她心髒的位置。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想要從鎖孔裏鑽出來。
【放我出去……】
意念再次響起,這次更清晰,帶着一種非人的渴望。
【放我出去……我給你力量……所有你想要的力量……你可以救你姐姐……救陳琳……救所有人……】
葉清弦沒回應。她知道這是誘惑,是陷阱。一旦她答應,那個存在就會徹底蘇醒,然後……她就不再是她了。
【你不相信?】意念裏帶着嘲諷,【看看你的手。】
葉清弦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背上,銀色的紋路在蔓延,形成一個新的圖案——不是眼睛,是某種復雜的幾何圖形,像鎖的結構圖。紋路是活的,在緩慢流動,每流動一分,她就感覺自己的身體變輕一分,力量增強一分。
但同時,她的情感在變淡。
剛才看韓蒙信時的震驚、悲傷、憤怒,現在都變得很遙遠,像隔着一層玻璃在看別人的情緒。她知道那是自己的情緒,但感覺不到溫度。
這就是鑰匙蘇醒的代價——情感剝離。
“停下。”她低聲說。
手背上的紋路停止了流動。但圖案還在,像刺青一樣留在皮膚上。
【你控制不了我。】意念說,【我只是在沉睡,不是死了。每時每刻,我都在蘇醒一點。你壓制得越狠,反彈就越強。不如我們合作,你讓我偶爾出來透透氣,我幫你解決麻煩。比如……前面那個人。】
葉清弦猛地抬頭。
前方二十米,路邊站着一個人。
是那個皮衣女人。
她站在陽光下,手裏拿着一把短刀,刀刃在陽光下反射着寒光。她的眼睛是紅的,不是哭紅的,是某種充血的狀態。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有痛苦,有憤怒,還有……解脫?
“你對我做了什麼?”皮衣女人開口,聲音沙啞。
“我什麼都沒做。”葉清弦說。
“你做了!”女人嘶吼,“你說了‘媽媽’,你讓我想起了……想起了我丟下她的那天……”
她舉起刀,指向葉清弦:“我媽媽是病死的,癌症晚期,很痛苦。我……我給她注射了過量的嗎啡,讓她沒有痛苦地走了。但之後,我每天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是不是……我只是不想再照顧她了?”
眼淚從她眼眶裏涌出來,但她沒有擦。
“我告訴自己,我是爲了她好。但我知道,我是爲了自己。我不想再看她受苦,不想再花光所有積蓄,不想再每天活在絕望裏。所以我殺了她。然後我逃了,加入了編劇協會,以爲換個身份就能重新開始……”
她向前走,腳步踉蹌。
“可是你,你讓我想起來了。你讓我重新感覺到了……那種痛。那種每天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媽媽今天會死嗎’的痛。那種看着她瘦成骨架,還在對我笑的痛。那種……在她最後時刻,我握着她的手,感覺她生命一點點流走的痛。”
她停在葉清弦面前五步的地方,刀尖在顫抖。
“所以我要殺了你。”她說,“殺了你,我就能繼續忘記。就能繼續告訴自己,我做的是對的。”
葉清弦看着她,看着她眼睛裏的痛苦和瘋狂。然後,她說:
“你殺了我,就能忘記嗎?”
女人愣住了。
“你殺了我,那些記憶就會消失嗎?你媽媽的臉,你媽媽的聲音,你媽媽最後那個笑容,就會從你腦子裏抹去嗎?”葉清弦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殘忍,“不會的。它們只會變得更清晰,更折磨你。因爲現在你只是自責,但如果你殺了我,你就成了真正的殺人犯。到時候,你每次想起媽媽,都會同時想起,你爲了逃避記憶,殺了另一個人。”
女人的手在抖,刀尖在晃。
“那……那我該怎麼辦?”她問,聲音裏帶着哭腔。
“我不知道。”葉清弦說,“但我知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我也在逃避。我逃避我姐姐的現狀,逃避陳硯的犧牲,逃避我自己的責任。但逃不掉。有些事,你越逃,它追得越緊。”
她向前走了一步,女人後退了一步。
“所以我不逃了。”葉清弦說,“我要去面對。去面對那個困住我姐姐的地方,去面對那個需要我拯救的女孩,去面對我身體裏那個想要蘇醒的東西。你也要面對。面對你做過的事,面對你的選擇,面對你媽媽的死。”
她又向前走一步,這次女人沒退。
“但你可以選擇怎麼面對。”葉清弦看着她的眼睛,“你可以繼續逃避,殺了我,然後繼續活在自責裏。或者,你可以幫我。幫我救出那些被編劇協會控制的人,幫我阻止更大的悲劇。這樣,也許有一天,你能原諒自己。也許不能。但至少,你做了對的事。”
刀掉在地上。
女人跪倒在地,抱住頭,發出壓抑的哭聲。
葉清弦站在她面前,沒有扶她,也沒有安慰她。只是等着。
過了很久,女人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眼神清澈了一些。
“你要我做什麼?”她問。
“你叫什麼名字?”
“蘇晴。”
“蘇晴,你了解簡長生在山城的計劃嗎?”
“了解一部分。”蘇晴站起來,擦了擦眼淚,“他讓我和另一個隊員先去山城,聯系嶽震山,布置陷阱。但我們到山城後,發現嶽震山根本不需要我們布置——他已經把陷阱準備好了。悟道洞裏不僅有嶽霆,還有……”
她停住了,臉色變得難看。
“還有什麼?”
“還有……嶽震山的妻子,林婉。”蘇晴低聲說,“她三年前就死了,但屍體被嶽震山用武脈秘法保存,一直放在悟道洞最深處。簡長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讓那具屍體……動起來了。他說,那是控制嶽震山最好的籌碼。”
葉清弦的心髒猛地一縮。
用亡妻的屍體威脅一個人,這確實是最殘忍、也最有效的方法。
“林婉的屍體……在做什麼?”
“在打拳。”蘇晴的聲音在抖,“一遍又一遍,打着嶽家祖傳的拳法。但動作很僵硬,眼神空洞,像提線木偶。嶽震山每次看到,都會崩潰。所以簡長生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葉清弦閉上眼睛。她能想象那個畫面——一個深愛妻子的男人,看着死去的妻子像傀儡一樣動,那種痛苦足以摧毀任何人的意志。
嶽震山沒有背叛。他是被逼到了絕境。
“陷阱的具體布置是什麼?”她問。
“在悟道洞入口,埋了炸藥。只要你們進去,就會引爆。但炸藥不是要炸死你們,是要炸塌洞口,把你們困在裏面。然後,簡長生會釋放一種氣體,讓你們昏迷。之後,他會把陳硯帶走,把你……”蘇晴看了葉清弦一眼,“把你交給編劇協會總部,作爲‘第七容器’的樣本進行研究。”
“秦墨呢?”
“他會被嶽震山親手殺死,作爲嶽震山投名狀的一部分。”蘇晴說,“這是簡長生和嶽震山談的條件——殺了秦墨,證明嶽震山真的站在編劇協會這邊,嶽霆和林婉的屍體就能平安。”
葉清弦沉默。這個計劃很毒,充分利用了每個人的軟肋。嶽震山爲了妻兒,不得不殺秦墨。秦墨爲了救她,不得不進陷阱。而她,爲了救所有人,不得不去面對。
“你能幫我破壞那個陷阱嗎?”她問。
“能。”蘇晴點頭,“我知道炸藥的埋設位置,也知道怎麼解除。但需要時間,而且……我需要進悟道洞,那需要嶽震山或者嶽霆的許可。”
“嶽霆被鎖着,怎麼許可?”
“武脈的許可不是口頭上的,是‘拳意共鳴’。”蘇晴解釋,“悟道洞的石壁上有歷代先祖的拳意,只有打出對應的拳法,才能通過。我見過嶽震山進去,但我不會那套拳法。”
葉清弦想了想,問:“如果讓你看一遍拳法的動作,你能記住嗎?”
“應該能,我受過專業訓練。但光記住動作沒用,沒有對應的‘拳意’,打出來的只是空架子,無法共鳴。”
“那就夠了。”葉清弦說,“你帶我去山城,我們去找嶽風。他應該會那套拳法。用韓小雨的消息,換他教你。然後你去悟道洞解除炸藥,我去找秦墨,阻止他進陷阱。”
“那你體內的……”蘇晴看向葉清弦胸口,那裏金光在衣服下若隱若現。
“我會控制住。”葉清弦說,“至少在完成這件事之前。”
蘇晴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後點頭:“好。我幫你。但事成之後,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自殺……你要阻止我。”蘇晴說,“我不想再逃了,但我也怕……怕自己撐不下去。所以,你要看着我,不讓我做傻事。”
葉清弦看着她,看到了這個女人眼中的脆弱和決心。
“我答應你。”她說。
蘇晴笑了,笑得很苦,但很真實:“那我們走吧。山城不遠了,但我們要趕在秦墨之前到。他開車走大路,會被盤查,應該會比我們慢兩個小時。我們抄小路,能快一點。”
她從地上撿起刀,插回刀鞘,然後走向路邊的一片樹林。葉清弦跟上。
樹林裏有一條隱蔽的小路,是以前獵人走的。路很窄,很陡,但確實能更快到達山城。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着。
胸口的眼睛圖案還在發燙,但葉清弦已經習慣了那種感覺。她一邊走,一邊在腦海裏梳理計劃:
找到嶽風,換取情報。
解除悟道洞陷阱。
找到秦墨,阻止他。
然後……去古城,找忘塵,控制鑰匙。
一步步來。
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就在她們走到半山腰時,前方傳來了打鬥聲。
不是普通的打鬥,是拳拳到肉、帶着破空聲的搏擊。還有人的怒喝:
“嶽風!你竟敢背叛家族!”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回應:
“背叛家族的是你!爲了死人,放棄活人!爲了兒子,放棄傳承!你根本不配當家主!”
葉清弦和蘇晴對視一眼,加快腳步。
轉過一片樹林,前方是一小塊平地。平地上,兩個人在交手。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光頭,身材魁梧,每一拳都帶着勁風——是嶽震山。另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動作靈活,但力量稍遜,在嶽震山的猛攻下節節敗退——應該是嶽風。
兩人身上都有傷,但嶽震山明顯占上風。
“住手!”葉清弦喊道。
兩人同時停手,看向她。
嶽震山的眼睛是紅的,布滿血絲,像幾天沒睡了。他看到葉清弦,眼神一厲:“你就是葉清弦?第七容器?”
“我是。”葉清弦走上前,“嶽前輩,我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嶽震山吼道,“要麼你跟我走,去見簡長生,換我妻兒平安。要麼,我殺了你,拿你的屍體去交差!”
他擺開架勢,拳意鎖定葉清弦。
葉清弦能感覺到,那種壓力——不是殺氣,是某種更沉重的東西,像整座山壓過來。武脈的力量,不僅僅是肉體,還有精神層面的壓制。
但她沒退。
胸口的眼睛圖案在發燙,但這次,她沒有壓制。她讓那種“蘇醒的存在”稍微釋放一點。
瞬間,金色的光從她胸口涌出,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屏障。
嶽震山的拳意撞在屏障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屏障晃動,但沒有碎。而嶽震山後退一步,臉色微變。
“拳意實質化……你果然不是普通人。”他盯着葉清弦,“但還不夠。武脈的拳,能打碎一切虛妄!”
他再次蓄力,這一次,拳頭上凝聚了肉眼可見的氣流。
但就在這時,葉清弦開口了,聲音平靜,但穿透了拳風的呼嘯:
“嶽前輩,你想讓林婉前輩,永遠當一個提線木偶嗎?”
嶽震山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你說什麼?”
“我說,林婉前輩的屍體,現在在悟道洞裏,被簡長生操控,像木偶一樣打拳。”葉清弦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每次看到,都很痛苦,對嗎?但你想過沒有,更痛苦的是誰?是林婉前輩。即使她已經死了,她的身體還在被侮辱,她的武學還在被玷污。你想讓這一切繼續下去嗎?”
嶽震山的身體在顫抖,拳頭在抖,嘴唇在抖。
“那你……要我怎麼辦?”他聲音嘶啞,“我能怎麼辦?我妻子死了,我兒子在他們手裏,我……”
“你可以反抗。”葉清弦說,“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救出嶽霆,奪回林婉前輩的遺體,然後……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
嶽震山盯着她,眼神在掙扎。
許久,他放下拳頭,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跌坐在地。
“我打不動了。”他喃喃道,“這三年,每一天,我都在想,當初如果我沒有帶她去那個地方,她會不會還活着。如果我更強大一點,能不能保護她。如果我……”
“沒有如果。”葉清弦打斷他,“只有現在。現在,你還有兒子要救,有妻子的尊嚴要維護,有傳承要守護。你選擇放棄,他們就真的完了。你選擇反抗,還有希望。”
嶽震山抬起頭,看着葉清弦,看着這個年輕的女人。她的眼睛裏有種東西,很冷靜,很堅定,像燃燒的冰。
“你想怎麼做?”他問。
葉清弦看向嶽風:“先把你侄子治好。然後,我們去悟道洞,把該拿回來的東西,拿回來。”
嶽風捂着胸口走過來,臉色復雜地看着葉清弦,又看向嶽震山:“叔叔,她說得對。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簡長生不會守信的,他拿到他想要的之後,會殺了阿霆,會毀掉悟道洞,會……會毀掉一切。”
嶽震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已經變了。
從絕望,變成了決絕。
“好。”他說,“我聽你們的。但有一個條件——”
他看向葉清弦。
“如果我死了,你要保證,阿霆能活下去,武脈能傳下去。”
葉清弦點頭:“我保證。”
嶽震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看向山城的方向。
“走吧。”他說,“在秦墨到之前,我們把事情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