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之後的餘韻在寂靜的書房裏回蕩。炭盆偶爾爆出噼啪的輕響，燭火在精心調整的燈罩裏穩定燃燒，將長案上的人和物照得纖毫畢現。
蕭凜依舊躺在那裏，身體因過度緊繃和劇痛後的虛脫而微微顫抖。汗水浸透了他的額發和裏衣，在暖黃的燭光下閃着微光。他閉着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胸膛的起伏逐漸平緩，只是那攥緊了身下棉布、指節依舊泛白的手，昭示着方才經歷的非人痛楚。
林晚同樣不好受。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體力的巨大消耗，讓她扶着長案邊緣的手指都在輕輕發顫。她盯着包扎好的傷口處，仔細確認沒有新的血跡滲出，才緩緩直起身，感覺腰背一陣酸痛。
空氣裏彌漫着白酒、血腥、藥味，還有汗水蒸發後的鹹溼氣息。
王管家站在門邊，低眉順眼，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但林晚能感覺到，他那看似恭敬的姿態下，目光如同最細密的篩子，無聲地掃過室內每一個角落，尤其是她，和她帶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
兩名侍衛已經退回到原位，像兩尊門神，面無表情，只是偶爾投向林晚的眼神，帶上了難以掩飾的驚異和一絲……忌憚？這個女人，不僅手法詭異，膽子更是大得驚人，竟真敢在王爺身上如此施爲。而王爺，竟也真的忍了下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
終於，蕭凜睜開了眼睛。那雙眸子褪去了因劇痛而激起的血絲，恢復了慣常的深邃冰冷，只是眼底深處，殘留着一絲尚未完全平息的波瀾，以及一種更加復雜難辨的東西。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嚐試動了一下方才被注射的左腳腳趾。
動……動了！
不是昨日那種模糊的、幾乎不可辨的細微抽搐，而是確確實實、能被他意識清晰感受到的、一個微小的蜷曲動作！雖然幅度極小，牽扯到的肌肉也少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那種“控制感”，那種久違的、“能動”的感覺，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一星火花，瞬間灼痛了他的神經！
希望。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可能”，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他身體上的“變化”！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電，再次射向林晚。
這一次，審視和猜忌依舊存在，但被一種更爲強烈的、近乎灼熱的探究和……評估所覆蓋。她做到了。用這種近乎野蠻、痛苦，卻直接有效的方式，讓他那死寂的肢體，煥發出了一絲“活”的跡象。
林晚對上他的視線，疲憊地扯了扯嘴角，聲音因爲脫力和緊張而有些沙啞：“感覺如何？”
蕭凜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藥液通樞’？那注入的，是何藥？”
果然要問。林晚早已準備好說辭：“乃是以南疆數種奇花異草之精髓，混合千年石鍾乳及幾味疏通經絡的珍稀藥材，以秘法熬煉提純而成。藥性霸道，直透病所，故而疼痛異常。”她頓了頓，“王爺現在是否感覺，傷處有灼熱、或細微跳動之感？”
蕭凜感受了一下。劇痛退去後，小腿深處確實殘留着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微弱搏動感，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沉睡中被強行喚醒，正在極其緩慢地復蘇。“……有。”
林晚點點頭：“那便是藥力在發揮作用，沖擊淤塞的‘樞紐’。未來幾日，此處或有酸脹麻痛反復，屬正常現象。王爺按時服藥，配合每日按摩導引，待三日後，視情況再決定是否進行下一次‘通樞’。”
她說得條理清晰，將一個完整的“療程”概念拋了出來。既是解釋，也是拖延，更是爲了觀察這第一次治療後的反應和效果。
蕭凜沉默片刻，才道：“依你之見，需幾次‘通樞’，方可……見效？”
“視王爺自身‘通路’恢復情況而定。”林晚回答得很謹慎，“少則三到五次，多則十數次。每次之後，需留出時間讓身體適應藥力，修復損傷。急不得。”
十數次？想起方才那如同刮骨剔髓般的劇痛，蕭凜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道：“本王知道了。”他嚐試用手臂支撐身體坐起，動作間，受傷的左腿明顯使不上力，甚至因爲方才的劇痛和刺激，微微顫抖。
侍衛連忙上前攙扶。
蕭凜坐回輪椅，額角又滲出一點冷汗。他擺擺手，示意侍衛退開，自己操控輪椅，轉向林晚。
“你做得不錯。”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冽，但少了那份刺骨的寒意，多了幾分公事公辦的意味，“今日之後，你可在王府內自由行走，但出府仍需稟報。一應所需，仍可告知王管家。”
這是……初步的認可和放權？雖然仍是有限制的。
“謝王爺。”林晚行禮。
“不過，”蕭凜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王管家，又落回林晚臉上，帶着一種冰冷的警告，“本王的腿，是王府，乃至朝堂上下都盯着的事。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泄露……”
他沒有說完，但書房內的溫度驟然降了幾度。
王管家立刻躬身，冷汗涔涔：“老奴明白！今日書房內所有人，皆會守口如瓶！”
林晚也低聲道：“妾身明白。”
“很好。”蕭凜不再看她，操控輪椅，向門口行去，“晚膳後，來書房換藥。”
“是。”
蕭凜離開了書房，兩名侍衛緊隨其後。王管家擦了擦額頭的汗，復雜地看了林晚一眼，也躬身退下，留下兩名粗使丫鬟進來收拾一片狼藉。
林晚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原地，看着丫鬟們將沾了血污和汗漬的棉布收走，擦拭長案，移走炭盆。空氣裏的味道漸漸散去，書房又恢復了往日的肅穆整潔，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治療從未發生。
只有她掌心殘留的、因爲緊握器械而微微的刺痛感，和袖中那支已經空空如也、被她小心藏起的注射器，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實。
自由行走……聽起來是獎賞，又何嚐不是將她更清晰地暴露在各方視線之下？蕭凜這是在用她做餌，還是真的開始給予一絲信任？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第一步，她走出來了。而且，效果似乎不錯。
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廂房，林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淨手，然後從空間裏取出一些高能量的食物和電解質水，慢慢補充體力。精神力消耗巨大，需要盡快恢復。
剛緩過一口氣，門外傳來響動。是王管家派人送來了新的衣裙首飾，還有幾樣精致的點心和補湯，說是王爺賞賜。點心補湯她照例仔細檢查過，確定無毒，才謹慎地用了些。
晚膳後，她依言前往書房。
書房裏已點起了燈，蕭凜正坐在書案後看文書，聽到她進來，只是抬了抬眼。
換藥的過程很安靜。林晚小心解開包扎，傷口處只有極小的針眼，周圍略有紅腫，沒有感染跡象。她用空間裏取出的碘伏棉籤（用白酒和自制棉籤僞裝）消毒，重新敷上凡士林，用幹淨棉布包扎好。
蕭凜全程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在她觸碰傷口時，身體會幾不可察地僵硬一瞬。換完藥，他揮揮手，她便退下了。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
林晚每日上午去書房爲蕭凜例行施針、按摩，觀察他腿部的反應。那日注射後產生的微弱“跳動感”時斷時續，左腳腳趾的控制力似乎有極其緩慢的增強，雖然依舊微不足道，但卻是積極的信號。蕭凜的話依舊很少，但對她每日的治療安排不再質疑，服用藥片和配合按摩也成了習慣。兩人之間維持着一種奇特的、醫患般的平靜。
林晚利用“自由行走”的權限，開始有意識地在王府內活動。她不敢走得太遠，大多在靠近自己廂房和書房的花園、回廊附近。她仔細觀察着王府的格局、仆役的構成、侍衛換崗的規律。她發現王府的下人似乎分成幾派，王管家明顯是其中一股勢力的代表，對蕭凜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對她這個王妃更是表面客氣，暗含審視。另有一些老仆，則對蕭凜帶着發自內心的敬畏和擔憂。
她也試圖打聽一些消息，但仆役們口風極緊，問及王爺腿傷或朝中之事，更是噤若寒蟬。倒是從幾個灑掃的粗使丫鬟偶爾的閒聊中，隱約聽到“北境不太平”、“宮裏貴人們問起王爺”之類的只言片語。
這日傍晚，她正在自己廂房後的一個小竹林邊散步，試圖理清紛亂的思緒，眼角餘光忽然瞥見竹林深處，似乎有黑影一閃而過。
不是侍衛。侍衛巡邏有固定的路線和姿態。
她心頭一緊，立刻停住腳步，假裝欣賞竹葉，實則全身戒備，手悄悄縮回袖中，握住了那柄一直隨身攜帶的解剖刀。
然而，那黑影並未靠近，也沒有殺意傳來。片刻之後，竹林深處傳來幾聲有節奏的、模仿鳥叫的啁啾聲，三長兩短，重復了一次。
暗號？給誰的？
林晚屏住呼吸，凝神細聽。周圍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再無其他動靜。那鳥叫聲也再未響起。
她不敢久留，若無其事地轉身，快步朝自己廂房走去。回到房中，關上門，心髒還在砰砰直跳。
那晚的窺探，今日竹林的暗號……這王府裏，果然不止一方勢力在盯着她，或者盯着蕭凜。
蕭凜知道嗎？他放任她在府內走動，是真放心，還是故意爲之，想看看誰會按捺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