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城堡開始融化。
不是比喻。牆壁上的冰霜在消退，那些永遠燃燒的冷色火焰漸漸有了溫度，連窗外濃霧都淡了些，偶爾能瞥見一絲真實的灰色天光。
維多利亞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一整天。我在門外聽見裏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壓抑的嘶喊，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但我沒有敲門。我知道她在經歷什麼——三百年的冰殼碎裂，露出底下鮮紅柔軟的血肉，那過程必然伴隨着劇痛。
傍晚，她打開了門。
她換了一身簡單的白色長裙，沒有蕾絲，沒有繁復的裝飾。長發披散，素面朝天，眼睛紅腫，但眼神清澈了許多。她看起來……像個人了。一個剛剛經歷巨大創傷，但還活着的人。
“我餓了。”她說，聲音沙啞。
餐廳裏，餐桌上的食物第一次冒着熱氣。雖然系統提供的牛排依然流不出熱血，但湯是溫的，面包是軟的。維多利亞小口喝着湯，動作僵硬，像在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活人。
“感覺怎麼樣？”我問。
“痛。”她簡短地回答，然後補充，“但……很好。”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蒼白但不再死氣沉沉的皮膚，“我能感覺到湯的溫度了。不是很燙，但溫的。還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這裏，會痛。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蘇醒，每一次心跳都扯着疼。”
“那是活着的感覺。”我說。
她苦笑：“真殘酷。我活了三百年，今天才第一次感覺到‘活着’。”
飯後，她帶我去地窖。
那是個陰冷潮溼的空間，牆壁上掛着生鏽的鐵鏈，角落堆着腐朽的木箱。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牆邊一排整齊的……幹屍。大約十幾具，穿着不同時代的衣服，姿態各異，但都保持着死前最後一刻的表情：有的驚恐，有的憤怒，有的絕望。
“前四十七個挑戰者。”維多利亞平靜地說，“系統會保留他們的軀殼，作爲‘警示’。我每天都要下來看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對任何人產生感情，不要有任何期待。”
她走到其中一具幹屍前。那是個穿着十九世紀紳士服裝的男人，手裏還緊緊握着一支折斷的畫筆。
“這就是那個畫家。”維多利亞輕聲說，“他叫埃德加。他想吻我，而我把他推下了樓。系統修復了他的傷，但他在第七天夜裏……自殺了。用那支畫筆，刺穿了自己的心髒。”她伸出手，似乎想觸碰那具幹屍，但最終縮了回來，“他說，如果他的死能讓我感覺到什麼，哪怕只是愧疚，那也值得。”
她轉向我，綠眼睛裏滿是淚光：“我當時什麼感覺都沒有。真的，林辰。我看着他的血滲進地毯，看着他慢慢變冷，心裏一片空白。就像看着蠟燭熄滅，沒有任何波瀾。”她捂住臉，“我那時就已經死了。從裏到外，徹底死了。”
我走到她身邊，握住她冰冷的手。
“但現在你感覺到了。”我說，“愧疚，痛苦，悲傷——這些都是活人才有的感情。”
她點頭，眼淚從指縫滲出。“我感覺到了。太強烈了，像洪水一樣沖垮了我。我哭了一整天，爲了埃德加，爲了其他四十六個人，也爲了我自己——那個在三百年前，選擇了冰凍而非死亡的我。”
我們離開地窖時，維多利亞鎖上了門。
“我不會再下來了。”她說，“讓他們安息吧。我也該……向前看了。”
第七天，最後一天。
倒計時還剩十二小時。
維多利亞坐在玻璃花房裏，看着那株茉莉。在那一小束真實陽光下，茉莉開出了幾朵白色的小花，香氣清淡卻真實。
“它活了。”她說，嘴角有了一絲真正的微笑——不是冷笑，不是譏笑，而是一個溫暖、疲憊但真實的微笑。
“你也活了。”我說。
她轉頭看我，綠眼睛在陽光下像翡翠。“林辰，時間快到了。”
“我知道。”
“你想讓我‘自願’嗎？”她問得很直接。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想活下去。但我不想你做出違背本心的選擇。”我看着她，“所以我要問你：拋開規則，拋開倒計時，拋開我的生死——維多利亞，在這一刻，你想靠近我嗎？”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陽光在她臉上移動，光影變幻。
“我想。”她終於說，聲音很輕，但堅定，“不是因爲憐憫，不是因爲報恩，不是因爲想讓你通關。而是因爲……”她伸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臉頰，“你的溫度，讓我想起了活着的滋味。你的眼睛，讓我看見了自己還沒完全熄滅的靈魂。你讓我哭，讓我痛，讓我重新感覺——而這一切，讓我想靠近你，想用這具剛剛解凍的身體，感受另一個活人的存在。”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白色裙擺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但這不代表我會輕易說‘願意’。”她直視我，“我要你明白：如果我今晚‘自願’了，那不是系統的勝利，不是規則的勝利，而是我——維多利亞——作爲一個剛剛蘇醒的人，做出的第一個自由選擇。”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依然涼，但不再冰冷刺骨。
“我需要時間。”她說，“不是系統的七天，而是真正的、不受脅迫的時間。我需要確認，這份想靠近你的沖動，是真實的渴望，而不是寂寞三百年的反彈，也不是對你‘拯救’我的感激。”
我看着倒計時：4小時32分。
“我們沒有時間了。”我苦澀地說。
“我們有。”維多利亞突然笑了，那笑容裏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記得那封信嗎？當守關者與挑戰者之間產生真正的‘共鳴’時，部分規則會暫時失效。”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這個動作對她來說還很陌生。然後，她將我的手按在她胸口。
咚。咚。咚。
心跳聲，通過手掌傳來。緩慢，但有力。
“感覺到了嗎？”她睜開眼睛，綠眼睛裏燃着火焰，“三百年來第一次，我的心爲你跳動。這不是系統的設定，不是吸血鬼的生理反應，是‘我’——維多利亞——在跳動。”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我腦中的倒計時突然停止了。
數字凝固在：4小時28分16秒。
【規則漏洞觸發：檢測到深度情感共鳴。倒計時暫停，直至共鳴狀態結束】
系統的聲音冰冷，但內容卻讓我震撼。
“你……你怎麼知道會這樣？”我問。
“我不知道。”維多利亞誠實地說，“我只是賭一把。賭那封信說的是真的，賭我們的‘共鳴’足夠強烈，賭系統會給我們更多時間。”她鬆開我的手，“現在，我們有了無限的時間——至少在這個狀態結束前。”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你從沒想過在七天內讓我通關，對嗎？”我說，“你一直在等，等真正的‘共鳴’出現，然後觸發這個漏洞。”
維多利亞點頭。“前四十七個人，沒有一個做到。他們要麼太急切，要麼太虛僞，要麼太恐懼。只有你……”她撫摸我的臉，“只有你看見了我，而不是一個需要攻克的關卡，一個需要征服的怪物。”
她傾身，吻了我。
這個吻和顧晚棠的不同，和蘇晴的也不同。它開始是試探的，冰涼的，像初春融雪的第一滴水。但漸漸，溫度開始傳遞。她的嘴唇變暖，呼吸變熱，心跳在我掌心加速。這個吻裏有三百年的寂寞，有剛剛蘇醒的痛楚，有對溫暖的渴望，也有對未知的恐懼。
它復雜得像她的人生。
我們分開時，她的臉紅了——真正的血色，染上她蒼白的臉頰。
“現在，”她輕聲說，手指還停留在我唇邊，“我‘自願’了。不是出於規則，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因爲我想要這個吻，想要靠近你，想要在這一刻，做一個有溫度的人。”
【第三關通關】
系統音響起，但這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
維多利亞退後一步，整了整裙擺。她的臉還紅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要走了。”她說。
城堡開始虛化。書架融化，牆壁透明，玻璃花房裏的茉莉化爲光點。
“你會怎麼樣？”我問。
“我會留在這裏，但不再是從前的我。”維多利亞微笑，“系統會給我‘獎勵’，但這一次，我想要的獎勵是：保留這份剛剛復蘇的感覺。保留心跳，保留體溫，保留……記得你的能力。”
她伸手，從我頭上摘下一根頭發——不知何時掉落的。她將那根頭發纏繞在手指上，頭發瞬間化爲一條極細的銀鏈，鏈墜是一顆微小的紅寶石，像凝固的血滴。
“這是我的印記。”她把銀鏈戴在我脖子上，“帶着它。無論你去到哪裏，無論接下來遇見誰，記得曾有一個吸血鬼，因爲你而重新學會心跳。”
她的身影開始消散。
“維多利亞，”我在她完全消失前最後問，“你現在感覺如何？”
她的笑容在光中綻放，溫暖，真實。
“活着。”她說，“痛着，但也活着。這就夠了。”
她化爲無數光點，其中一點飛向我，落在我手背上。蘇晴的淚痕旁，顧晚棠的唇印旁，多了一顆微小的紅點，像朱砂痣，也像血滴。
我落在新的地方。
這次是個純白色的房間。沒有家具，沒有裝飾，只有四面牆、天花板和地板，全是毫無雜質的白。房間中央，坐着一個女人。
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黑發剪到耳際，五官清秀但沒有任何表情。她坐在那裏，像一尊玉雕，連呼吸的起伏都幾乎看不見。
聽見動靜，她緩緩轉頭。眼睛是淺灰色的，像霧靄，沒有任何情緒波瀾。
“第四關。”她的聲音平直，沒有起伏，“我是白素。你有七天時間，讓我產生‘欲望’。”
她頓了頓，補充道：
“但我沒有欲望。從來沒有。系統給了我‘無欲症’的設定。所以，你不可能成功。”
她轉回頭，繼續看着空白的牆壁，仿佛我只是空氣。
倒計時在我腦中重新開始跳動：6天23小時59分。
我低頭看手背。三枚印記微微發燙。
然後我抬頭，看着那個名爲白素的女人。她坐在純白之中，像個被世界遺忘的標點符號。
我走過去，在她面前坐下。
“那我們聊聊。”我說。
白素沒有看我，但嘴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可能是個微笑，也可能只是肌肉抽搐。
第四關，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