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跟着二十幾個新入門的雜役,在暮色中踏進了青雲門的山門。
說是山門,其實只是一道簡陋的石牌坊,上面刻着“青雲外院”四個已經斑駁的字。牌坊後是一條向上的石階,蜿蜒沒入山霧深處。領路的是個煉氣五層的中年修士,姓孫,一路上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偶爾回頭確認沒人掉隊。
隊伍裏大多是十幾歲的少年,也有幾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相似——茫然、忐忑,還有一絲被判定爲“雜靈根”後的屈辱。
只有陸離低着頭,眼睛盯着腳下的石階。
他在數。
從山門到第一個轉彎,二百三十七階。石階寬度一尺二寸,每一階的高度略有差異,最大相差三分。石縫間長着三種不同的苔蘚,分布有規律:陰面是深綠色,陽面是黃綠色,轉角處有少量紫黑色。
這些信息自動涌入腦海,不需要刻意記,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觀察。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半個時辰後,石階終於到了盡頭。前方是一片開闊的山谷,谷中霧氣彌漫,隱約可見大片的田壟,整齊排列。空氣中飄着淡淡的藥香,但藥香之下,還藏着某種……腐朽的氣息。
“到了。”
孫姓修士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他指着山谷:“這裏就是藥田區。你們按照身份牌上的編號,去找自己的田壟和草棚。明日卯時,會有管事來教你們規矩。”
說完,他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隊伍沉默了幾息,然後開始騷動。
有人掏出身份牌辨認數字,有人小聲抱怨:“這鬼地方靈氣稀薄成這樣……”
“聽說藥田區是外門最差的地方,一年要累死好幾個雜役……”
“早知道就不來了……”
陸離沒有參與討論。他拿出自己的木牌——“雜役·藥田·十七”。
十七號田。
他看向山谷深處。
田壟從一號開始排列,越往裏,地勢越低,霧氣越濃。十七號在最深處,緊挨着山谷盡頭的一面石壁。
很好。
越偏僻,越安靜,越適合他。
陸離邁步向裏走去。
經過其他田壟時,他看到了一些早先入門的雜役——大多面黃肌瘦,眼神麻木,機械地做着除草、澆水、鬆土的活。沒有人抬頭看他們這些新人,就像他們不存在一樣。
死氣沉沉。
這是陸離對藥田區的第一印象。
十七號田比想象中更糟糕。
田壟只有三丈長、一丈寬,土質是暗紅色的黏土,板結嚴重。田裏稀稀拉拉長着十幾株靈草,都是最低等的“聚氣草”,但大多葉片枯黃,病懨懨的。
田邊有個草棚,棚頂漏了幾個大洞,裏面只有一堆幹草,連被褥都沒有。
陸離放下簡單的行李——其實就是幾件破衣服和一點幹糧。他走到田壟邊,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泥土。
觸感黏膩,溼度過高。
他湊近聞了聞——土裏除了藥草根系的酸味,還有一絲極淡的……腥氣?
像是某種東西腐爛的味道。
陸離站起身,環視四周。
十七號田位於山谷最深處,三面都是石壁,只有一面通往外面的田壟。石壁是灰黑色的岩石,表面布滿苔蘚和水漬。谷底常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溼。
這樣的環境,確實不適合靈草生長。
但青雲門既然在這裏開辟藥田,必然有特殊原因。
陸離的目光落在那些病懨懨的聚氣草上。
觀察。
他閉上眼睛,運轉那微弱的靈氣,注入雙眼——這是《基礎引氣訣》裏記載的小技巧“靈眼術”,能短暫提升視覺敏銳度。
再睜開時,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聚氣草的根系,不是扎在土壤裏。
而是扎在某種……發光的脈絡上?
那些脈絡極其細微,像蛛網一樣在土壤深處蔓延,散發着極淡的藍色熒光。聚氣草的根系纏繞在脈絡上,從脈絡中汲取養分——但不是正常的靈氣,而是某種陰冷的、帶着腐蝕性的能量。
所以靈草才會枯萎。
陸離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藥田區有問題。
但他現在沒時間深究。
夜幕降臨,山谷徹底陷入黑暗。只有遠處幾間管事住的木屋裏透出微弱的燈光。其他雜役的草棚裏陸續亮起油燈——是他們自帶的。
陸離沒有點燈。
他坐在草棚的幹草堆上,從懷裏取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父親留下的玉佩。
另一樣,是那七塊石符碎片。
玉佩冰涼,碎片溫熱。
他將玉佩貼在額頭,閉上眼睛。
“爹……”
沒有回應。
只有夜風吹過草棚的呼嘯聲。
陸離放下玉佩,拿起一塊碎片。碎片在黑暗中泛着極淡的灰光,上面的紋路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
他嚐試將靈氣注入碎片。
沒有反應。
又嚐試用精神力接觸。
這一次,碎片微微震動了一下。
緊接着,一段破碎的信息涌入腦海——
符文宗·基礎符文圖錄·卷一
符文:察(殘缺)
效果:提升觀察精度三成,持續十息
消耗:微量精神力
繪制方法:……(缺失)
陸離睜開眼睛,瞳孔微微收縮。
符文。
這就是符文宗傳承的核心?
他嚐試按照信息中的描述,用精神力在虛空中勾勒那個“察”字符文的形狀——或者說,是他根據殘缺信息推測出的形狀。
很困難。
精神力像無形的筆,每一次勾勒都需要極強的控制力。他失敗了三次,第四次才勉強完成一個扭曲的圖案。
圖案成型的瞬間,陸離感覺到一股清涼的氣息涌入雙眼。
視野驟然清晰!
不是光線變亮,而是細節被放大、強化。他能看清十丈外草葉上的紋路,能看清石壁苔蘚的孢子囊,甚至能看清空氣中飄浮的灰塵顆粒的運動軌跡。
這就是“察”字符文的效果。
雖然殘缺,雖然只有十息,但……確實有效。
陸離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藥田的土壤深處。
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
那些發光的脈絡,不僅僅是脈絡。
它們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覆蓋整個山谷的……陣法?
脈絡交織成復雜的圖案,圖案的核心,就在山谷最深處的石壁下方。那裏有一個漩渦狀的能量節點,正在緩慢旋轉,散發出陰冷的藍光。
聚氣草的根系,就是從那個節點延伸出來的脈絡上汲取能量。
這個陣法,不是用來培育靈草的。
更像是用來……鎮壓什麼的。
陸離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他收回目光,符文效果正好結束。一股輕微的眩暈感襲來,是精神力消耗的表現。
他需要休息。
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陸離將石符碎片和玉佩收好,站起身,走出草棚。
夜已深,山谷裏一片死寂。遠處幾個草棚的燈光也熄滅了,雜役們勞累一天,早已沉沉睡去。
陸離沿着田壟,走向山谷深處的石壁。
他想靠近那個能量節點看看。
距離石壁還有三丈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有人在。
不是雜役,也不是管事。
是三個穿着外門弟子服飾的少年,正站在石壁前低聲交談。他們手裏拿着羅盤狀的法器,羅盤的指針正指向石壁方向。
“……確定是這裏?”其中一個高個子問。
“羅盤的反應不會錯。”矮胖的那個指着羅盤,“這下面肯定有東西。可能是上古遺跡,也可能是靈脈節點。”
“可這裏是藥田區……”第三個少年有些猶豫,“要是被管事發現……”
“怕什麼?”高個子嗤笑,“藥田區的管事都是煉氣五六層的廢物,我們三個煉氣三層,還怕他們?”
“再說了,”矮胖少年壓低聲音,“趙執事暗示過,只要我們找到‘那東西’,就推薦我們進內門。”
趙執事。
又是趙鐵山。
陸離隱藏在田壟的陰影裏,屏住呼吸。
三個外門弟子開始行動。他們從儲物袋裏取出幾面小旗,插在石壁周圍的幾個位置上,然後盤膝坐下,開始念誦咒文。
小旗亮起微光,光芒連成一線,形成一個簡易的陣法。
石壁開始震動。
不是劇烈的震動,而是輕微的、持續的震顫。石壁表面的苔蘚紛紛脫落,露出下面黑色的岩石。岩石上,漸漸浮現出一些模糊的紋路。
那些紋路……
陸離的瞳孔驟然收縮。
和石符碎片上的紋路,有七分相似!
是符文宗的印記?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石壁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咆哮。
不是獸吼,更像是……某種被禁錮的東西在掙扎的聲音。
三個外門弟子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
“陣法失控了!”
石壁上的紋路突然爆發出刺眼的藍光!光芒中,那些脈絡狀的發光體從石壁裏鑽了出來,像無數條發光的觸手,纏向三個少年!
“救命——!”
矮胖少年被一條觸手纏住腳踝,拖向石壁。他拼命掙扎,但觸手越纏越緊,表面的光芒開始侵蝕他的護體靈氣。
高個子掏出一張符籙,狠狠拍向觸手。
“轟!”
符籙炸開,觸手被炸斷了一截。但更多的觸手從石壁裏涌出,鋪天蓋地。
“撤!快撤!”
三個少年狼狽逃竄,連陣旗都顧不上收。
觸手沒有追擊,而是緩緩縮回石壁。石壁上的紋路漸漸黯淡,震動停止,一切恢復平靜。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地上那幾面歪倒的小旗,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
陸離在陰影裏又等了半刻鍾,確定沒有危險後,才緩緩走出來。
他走到石壁前,蹲下身,查看那些紋路。
紋路已經黯淡得幾乎看不見,但他用手指觸摸時,能感覺到石頭表面有微弱的能量殘留。
還有溫度。
冰冷的溫度,像摸着一塊寒冰。
陸離收回手,目光落在那些小旗上。
旗面是黑色的,上面繡着銀色的符文——不是符文宗的符文,而是更常見的基礎陣法符文。旗杆底部刻着一個小小的“趙”字。
果然是趙鐵山派來的人。
他們要找的“那東西”,是什麼?
和符文宗有關?
和藥田區的陣法有關?
還是和……父親留下的遺物有關?
陸離站起身,看向石壁深處。
他感覺到,那裏有什麼東西在呼喚他。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共鳴——丹田深處,那抹淡金色的光芒,正在微微顫動。
像是同類之間的感應。
陸離的手按在石壁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他閉上眼睛,嚐試將精神力探入石壁。
很艱難。
石壁有某種屏障,阻擋精神力的滲透。但在他精神力的持續沖擊下,屏障出現了一絲鬆動。
透過那絲縫隙,他“看”到了一角景象——
石壁深處,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
空間中央,懸浮着一枚拳頭大小的、殘缺的符文。
符文的形狀……和他剛才勾勒的“察”字符文,有五分相似。
但更復雜,更古老,也更……強大。
符文散發着淡金色的光芒,光芒中隱約可見無數細小的文字在流轉。那些文字他一個都不認識,但看到它們的瞬間,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個概念:
符文宗·核心傳承·九大本源符文之一·“觀”字符文(殘缺)
陸離的心髒狂跳。
本源符文!
父親讓他來青雲門,難道就是爲了這個?
就在這時,符文突然震動了一下。
一道意念順着精神力的連接,直接沖進他的腦海!
“觀察者……你終於來了……”
“小心……他們在看着……”
“藥田……是囚籠……也是……”
意念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傳音。
最後一句,清晰得如同耳語:
“三年……你只有三年……”
然後,連接斷了。
陸離猛地睜開眼睛,後退兩步,大口喘息。
額頭滲出冷汗,精神力幾乎耗盡。
但他眼中,卻燃起了一絲火焰。
三年。
父親說僞裝能維持三年。
符文說,他只有三年。
這意味着什麼?
陸離不知道。
但他知道,從此刻起,藥田區不再只是一個苟且偷生的地方。
這裏是囚籠。
也是……
他看向石壁深處,看向那枚懸浮的“觀”字符文。
也是他揭開一切真相的起點。
遠處傳來雞鳴聲。
天要亮了。
陸離轉身,走回自己的草棚。
他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