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帶着幾個雜役趕到亂石堆時,陸離已經回到草棚,躺在了幹草堆上。
他閉上眼睛,呼吸刻意放得沉重而均勻,像熟睡的人。但耳朵卻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動靜——腳步聲、議論聲、李管事的呵斥聲。
“怎麼回事?!”李管事的聲音裏帶着罕見的緊張,“誰在這裏搞的鬼!”
“管、管事,我們也不知道……”一個雜役結結巴巴地說,“聽見巨響就過來了,就這樣了……”
“挖!”李管事厲聲道,“看看下面是什麼!”
雜役們開始搬動石塊。
陸離的心提了起來。
如果挖到礦洞,如果發現裏面的祭壇……
但很快,外面傳來失望的聲音:
“管事,下面是實的,沒有洞。”
“就是普通塌方,可能是前幾天雨水泡軟了地基……”
李管事沉默了幾息。
然後,他冷聲道:“把這裏填平,用夯土壓實。以後這片區域列爲禁區,誰再靠近,打斷腿!”
雜役們唯唯諾諾地應着。
腳步聲漸漸遠去。
陸離沒有立刻起身。
他在腦海中復盤剛才礦洞裏看到的一切。
祭壇、枯骨、銅鏡、斷劍、被污染的符文……
還有枯骨最後浮現的虛影,和那三句話:
“後來者……快走……”
“封印……要破了……”
“三年……只剩……兩年半……”
每一個字都像烙鐵一樣燙在記憶裏。
快走?
走去哪裏?
青雲門是父親指定的地方,藥田區是揭開真相的起點。他不能走。
封印要破了。
這他親眼看到了——血乳石瘋狂生長,紅色液體如暴雨。那種侵蝕速度,別說兩年半,可能兩年都撐不到。
三年只剩兩年半。
這不是指三年期限,而是從他被傳送來的那天起,封印就已經進入最後三年的倒計時。
父親將他送到這裏,不是偶然。
是算計好的——讓他在封印崩潰前趕到,讓他成爲破局的“鑰匙”。
但父親沒告訴他怎麼破局。
也許父親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父親只知道開頭,不知道結局。
陸離睜開眼睛,看着草棚漏風的頂棚。
月光從破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斑。
他需要信息。
更多、更確切的信息。
從哪裏來?
枯骨的虛影只出現了幾息,傳遞的信息太少。銅鏡碎了,斷劍和寶石還在祭壇上,但已經被坍塌掩埋——而且那地方現在太危險,不能再去。
那就只剩下一個方向——
石壁深處,那半枚幹淨的“觀”字符文。
它應該知道更多。
但怎麼溝通?
昨夜的精神力連接是被動觸發的,符文主動聯系了他。想要主動溝通,需要更強的精神力,或者……更深的共鳴。
共鳴。
陸離的手按在胸口。
那裏,丹田深處,那抹淡金色的光芒正在沉睡。
那是殘破天靈根,符文宗最核心傳承所需的資質。
也許,這就是共鳴的鑰匙。
他需要提升實力。
盡快。
---
第二天清晨,陸離是被踹門聲驚醒的。
“十七號!滾出來!”
李管事站在草棚外,臉色鐵青。他身後跟着兩個雜役,手裏拿着繩索和木棍。
陸離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不是裝的,他確實一夜沒睡好,腦子裏全是符文的紋路和枯骨的影子。
“管事。”他低聲應道。
“昨天夜裏亂石堆塌方,你知道嗎?”李管事盯着他。
“聽到聲音了。”陸離老實回答,“但沒敢出去。”
“沒敢出去?”李管事冷笑,“可我聽說,有人看見你半夜在田壟邊晃蕩。”
陸離心中一驚,但臉上不動聲色:“我起夜。”
“起夜需要走那麼遠?”
“肚子不舒服。”
李管事盯着他看了幾息,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但最終,他沒找到破綻。
“算了。”他揮揮手,“今天有重要任務——趙執事要來視察藥田區,所有人都把田壟收拾幹淨,靈草照顧好。誰要是出了差錯……”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陸離點頭:“明白了。”
李管事轉身走了,那兩個雜役跟在他身後,其中一個回頭看了陸離一眼——是那個黑臉青年。
眼神裏帶着警告,還有一絲……疑惑?
他在疑惑什麼?
疑惑陸離爲什麼沒死在礦洞裏?
陸離低下頭,開始收拾田壟。
---
趙鐵山是午時來的。
他穿着一身深藍色的執事袍,腰佩長劍,身後跟着兩個外門弟子。比起在青石城時的黑衣蒙面,此刻的他看起來道貌岸然,甚至有些仙風道骨。
但陸離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眼睛。
冰冷,貪婪,像毒蛇。
李管事弓着腰在前面引路,一路介紹藥田區的情況。趙鐵山偶爾點頭,偶爾問幾句,目光卻一直掃視着田壟,像是在找什麼。
終於,他走到了十七號田附近。
陸離正在給那三株救活的聚氣草澆水,低着頭,佝僂着背。
“這是新來的雜役?”趙鐵山停下腳步。
“是,趙執事。”李管事連忙道,“叫陸離,青石城來的,五行雜靈根。”
“青石城……”趙鐵山重復了一遍,聲音很輕,但陸離聽得清清楚楚。
他走到田壟邊,彎腰看了看那三株靈草。
“長勢不錯。”他說,“看來你很用心。”
陸離低着頭:“管事教導有方。”
趙鐵山笑了笑,笑意沒到眼底。
他直起身,看向陸離:“我聽說,青石城前陣子出了樁滅門慘案,陸家藥鋪被燒,陸長風大夫不幸身亡……你也姓陸,可知道此事?”
來了。
陸離的手微微一頓,但很快恢復平靜。
“聽說過。”他說,“但小人來自城東,與城南的陸大夫不熟。”
“是嗎?”趙鐵山盯着他,“可我聽說,陸長風有個兒子,年紀與你相仿。”
“那真是巧了。”陸離抬起頭,眼神茫然,“可惜小人是孤兒,父母早逝,不然還真想看看那位陸公子長什麼樣。”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一觸即分。
趙鐵山看了他三息,然後笑了:“開個玩笑。好好幹活吧,藥田區雖然苦,但也是修行。”
他轉身走了。
李管事跟在他身後,回頭看了陸離一眼,眼神復雜。
等一行人走遠,陸離才緩緩直起腰。
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剛才那幾息,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趙鐵山在試探。
不是試探他是不是陸離——如果確定,早就動手了。
而是在試探他知道多少。
如果陸離表現出任何異常,任何仇恨,任何恐懼,現在可能已經是一具屍體。
但他撐住了。
靠的不是演技,而是觀察——他觀察到趙鐵山的手指在說話時一直按在劍柄上,觀察到趙鐵山的呼吸在提到“陸長風”時有一瞬間的紊亂,觀察到趙鐵山身後的兩個外門弟子站位微妙,封鎖了所有逃跑路線。
所以他知道,趙鐵山在等一個信號。
等他自己露餡的信號。
他沒有給。
但這只是第一次。
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趙鐵山失去耐心,或者找到確鑿證據。
他必須在那之前,擁有自保之力。
---
傍晚,陸離沒有吃飯。
他借口肚子不舒服,早早回到草棚,關上門。
然後,他盤膝坐在幹草堆上,閉上眼睛。
精神力緩緩沉入丹田。
這一次,他沒有去管那層灰色僞裝,而是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僞裝之下——那抹淡金色的光芒。
光芒很微弱,像風中殘燭,但確實存在。
他嚐試用精神力去觸碰。
光芒微微顫動,像被驚擾的幼獸。
沒有排斥,但也沒有回應。
就像在沉睡。
陸離不着急。
他一遍遍地用精神力輕撫那抹光芒,像在安撫,也像在喚醒。
同時,他在腦海中觀想石壁深處那枚“觀”字符文的虛影——不是完整的,而是昨夜在礦洞祭壇上看到的、被污染的那半枚符文的原始形態。
既然兩半符文同源,那麼觀想被污染的那半枚,或許能引動幹淨這半枚的共鳴?
這是一個冒險的嚐試。
但陸離別無選擇。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丹田裏的金色光芒,開始有規律地明滅。
一下,兩下,三下……
像心跳。
突然,光芒猛地一亮!
緊接着,陸離感覺到一股龐大的吸力從石壁方向傳來——不是針對他的身體,而是針對他的意識!
他想抵抗,但已經來不及了。
意識被拉扯,穿過土層,穿過石壁,再次來到那個地下空間。
但這一次,他不是在石壁外,而是進入了符文內部。
眼前是無盡的星空。
不,不是星空,是符文的內部結構——億萬道金色的光線交織成復雜的網絡,每一道光線都是一條規則,每一處交匯都是一個節點。
浩瀚,深邃,無法理解。
陸離的意識在其中飄蕩,像一粒塵埃。
“你來了。”
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從耳朵聽到,而是直接響在意識深處。
陸離“看”向聲音的方向。
那裏,無數光線匯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白衣,長發,面容看不清,但氣質與礦洞枯骨的虛影一模一樣。
“前輩……”陸離的意識波動。
“我不是你的前輩。”人形說,“我只是‘觀’字符文留下的一縷印記。真正的我,已經死了。”
“那礦洞裏的……”
“是我的屍骨,和我分離出的另一半符文。”人形說,“三千年前,符文宗覆滅,我以身爲祭,將‘觀’字符文一分爲二——一半留在這裏鎮壓,一半帶去礦洞封印。”
“爲什麼?”陸離問。
“因爲完整的‘觀’字符文,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人形的語氣裏帶着悲涼,“它能看到過去、現在、未來,能洞察人心、天道、命運。這樣的力量,落在善者手中是至寶,落在惡者手中……是浩劫。”
“所以你將它分開?”
“對。”人形說,“但敵人來得太快。我只來得及將幹淨的一半封印在石壁深處,污染的一半……被他們搶走了。”
“污染?”
“血乳石。”人形說,“那不是天然礦石,而是‘無序之血’凝結而成。敵人將我的另一半符文浸泡在血乳石礦脈中,試圖將其轉化爲無序的載體。三千年來,污染已經深入核心。”
陸離心中一震:“無序……是什麼?”
人形沉默了很久。
久到陸離以爲他不會回答。
然後,聲音再次響起,帶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天道有序,萬物有常。這是宇宙的法則。”
“但法則之外,有一種存在——它沒有形態,沒有意識,只有純粹的‘混亂’。它像熵,像熱寂,像一切秩序的終點。我們稱之爲‘無序’。”
“符文宗當年之所以能屹立修仙界之巔,就是因爲我們參透了部分秩序法則,創造了符文。”
“但這也引來了無序的注視。”
“它無法直接降臨——秩序世界排斥它。但它可以侵蝕、可以污染、可以……尋找載體。”
人形看向陸離,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陸離感覺到對方在注視自己。
“你的父親,陸長風,曾經是符文宗最後一批外門弟子。”
“他帶着符文宗的信物逃到青石城,隱姓埋名二十年,不是爲了活命。”
“而是爲了等待——等待一個能承載‘觀’字符文的人。”
“一個擁有殘破天靈根的人。”
陸離的意識劇烈波動:“是我?”
“是你。”人形說,“但你不完整。你的天靈根是殘缺的,需要‘觀’字符文的完整傳承才能補全。而完整的傳承,需要兩半符文合一。”
“可你說完整的符文不能被任何人得到……”
“所以這是一個死局。”人形的語氣裏帶着苦澀,“你需要完整的符文補全天靈根,但完整的符文一旦現世,必會被無序侵蝕,或者被惡人覬覦。”
“那怎麼辦?”
人形沒有立刻回答。
星空般的光線開始緩緩旋轉,像是在推算。
許久,聲音再次響起:
“有一個辦法。”
“你需要在兩年半內,達到築基期。”
“然後,在封印崩潰的前一刻,進入礦洞祭壇。”
“以你的身體爲容器,同時吸收兩半符文——幹淨的這半,和被污染的那半。”
“讓它們在體內碰撞、對抗、融合。”
“要麼,你淨化污染,補全天靈根,成爲真正的觀天者。”
“要麼,你被污染吞噬,成爲無序的載體,毀滅一切。”
人形頓了頓:
“這是一場豪賭。”
“贏的概率,不足一成。”
陸離的意識沉默了。
不足一成。
幾乎是必死。
但……
他想起父親推他進空間裂縫時的眼神,想起礦洞枯骨最後的悲憫,想起趙鐵山那毒蛇般的目光。
想起自己這十六年,從未真正活過。
“我賭。”
他說。
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人形似乎笑了。
“很好。”
“那麼,接受第一課吧。”
無數金色的光線涌向陸離的意識,化作海量的信息——
符文宗基礎傳承·第一卷·觀微篇
符文繪制、靈氣引導、規則洞察……
信息洪流幾乎將他的意識沖散。
但在最後一刻,人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疲憊:
“記住……”
“不要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星空破碎。
意識回歸。
陸離睜開眼睛,天已破曉。
草棚外傳來雞鳴。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他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一枚淡金色的、半透明的符文虛影,在掌心緩緩旋轉。
正是“觀”字符文最基礎的應用形態。
這次,不再是殘缺的觸動。
而是真正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