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光透過窗櫺,濾成一層薄紗,輕輕覆在室內。空氣沉靜,唯有暗香浮動,如同墨汁在清水邊緣無聲暈開。

他,一支飽蘸濃墨的狼毫,筆尖凝聚着夜色最深邃的部分,懸腕於空,帶着蓄勢待發的沉靜與張力。飽含的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暈染出不可言說的圖案。

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方上好的素白宣紙上作畫,鋪陳於靜謐之中。紙面平滑,帶着未經雕琢的柔韌與溫潤,靜靜等待着筆鋒的觸碰。紙隱約有細微的紋路,如同初春冰面下隱秘涌動的暗流,蓄着未知的暖意。

筆尖終於落下。並非疾風驟雨,而是試探般的輕觸,如同蜻蜓點水,在紙的邊陲暈開一小片墨痕。宣紙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與重量喚醒,紙面泛起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內裏的波動卻已悄然擴散。

筆鋒隨即開始遊走。起初是謹慎的勾勒,沿着紙的天然紋理,描摹着起伏的丘壑、蜿蜒的溪谷。墨跡所過之處,宣紙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微微下陷,又帶着柔韌的彈性向上承托,承受着筆尖飽含的墨汁。狼毫的筆觸時而舒緩如溪流漫過卵石,時而頓挫如探尋幽徑,每一次轉折、每一次提按,都引動宣紙更深一層的回應——是紙纖維被浸潤、被舒展時發出的細膩。

墨色漸深,筆意漸濃。狼毫不再滿足於淺嚐輒止的勾勒,它開始深入,筆鋒飽蘸着墨汁,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與熱度,在宣紙的核心區域反復渲染。宣紙被徹底打開,承受着墨筆的耕耘。紙面不再是平滑的素白,而是呈現出一種被深刻塑造後滿意畫卷,墨色如同雨水滲透幹涸的土地,留下深色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此時,筆與紙的界限已然模糊。狼毫不再是孤懸的筆,它深陷於宣紙之中,被那溫潤的吸力所牽引、所吞噬。宣紙亦不再是靜止的承載者,它在筆的律動下涌動,如同被風鼓蕩的綢緞,又似漲潮的海岸,如同低語般的窸窣聲——那是筆毛與紙的親密無間,是墨汁與紙漿徹底交融的秘響。

終於,狼毫浸透了宣紙。

薄紗卻仿佛被無形的氣流擾動,流淌得更加深邃。室內的暗香不再僅僅是浮動,而是與某種新生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如同不同顏色的墨水在池中緩慢旋轉,最終調和成一種無法分割的、私密的馥鬱。

筆鋒終於完成了最後一筆,狼毫並未立刻提起,而是與之靜靜依偎,仿佛在回味方才那場酣暢淋漓的創作,紙面承載着飽滿的墨色,如同潮水退去後光滑的沙灘,溫順地映照着月光。

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音樂在流淌。不再是單一的樂器,而是一曲剛剛奏畢的恢弘交響,餘音仍在梁柱間縈繞。低音提琴的深沉嗡鳴尚未完全消散,如同大地深處的回響;小提琴高亢的顫音則化作了空氣中細微的耳鳴,刺激着每一寸感知。樂章雖歇,那旋律的骨架與和聲的暖意卻已深深鐫刻在寂靜裏,成爲空間的一部分,也成爲筆與紙共同擁有的、不可言說的記憶。

若從窗外望去——假使有一雙眼睛能穿透那層薄紗——或許能看見庭院中那口沉寂的泉眼,不知何時已開始汩汩涌流。清澈的水流掙脫了石縫的束縛,帶着初獲自由的急切,無聲地浸潤着周圍的苔蘚與土壤,匯成一道銀亮的小溪。溪水蜿蜒而下,不再羞怯,不再遲疑,而是坦然地沿着地勢的起伏流淌,沖刷着光滑的卵石,滋潤着岸邊的草葉,發出極其輕柔的、催眠般的潺潺聲,與室內那無聲的韻律悄然應和。

而在這片重歸寧靜的“畫卷”之上,墨跡並未幹涸。

那濃黑與素白交織的痕跡,如同畫家最滿意的一幅即興揮毫,帶着激情過後的慵懶與圓滿,深深地滲透在紙的肌理之中。有些線條恣意奔放,有些區域墨色氤氳,共同構成了一幅既成的事實,無法更改,也無需更改。

狼毫的筆尖終於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絲留戀地自宣紙上提起,一絲極細的、晶瑩的墨絲在月光下短暫相連,旋即斷開。筆鋒雖離,其形其神卻已永恒地印刻於紙上了。

宣紙溫順地承載着這一切,原本的素白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與深度。它不再是一張空白的紙,而是一件被共同完成的作品,帶着墨的印記和筆的力度,靜靜地散發着柔和的光澤,仿佛自身也在呼吸。

月光無聲地移動着,將兩人的輪廓淡淡地勾勒在一起,不分彼此。

寂靜重新降臨,卻不再是之前的緊繃與尷尬,而是一種飽含了巨大能量宣泄後的、疲憊而柔軟的寧靜。如同暴雨過後被洗滌一空的天地,只剩下水滴從葉片滑落的聲響,和大地深深吸氣的味道。

在這片寧靜中,一切言語都顯得多餘。唯有未幹的墨跡、無聲的樂韻、以及窗外那道悄然涌流的小溪,證明着某些不可逆轉的改變,已經發生。

月光依舊流淌,室內重歸寂靜,只餘下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墨香,以及一方被徹底改變、被深深烙印、在月光下泛着幽暗水光的宣紙。筆與紙,畫師與畫紙,在無聲的墨色交融裏,完成了一場隱秘而盛大的儀式。唯有角落一方小小的朱砂印痕,悄然落下,如同一個無聲的注腳,標記着這片刻的永恒。

………………

那意料之中的敲門聲,如同冰冷的警鍾,驟然敲碎了室內粘稠而微妙的寂靜。

兩人如同觸電般迅速分開,空氣中彌漫着未散的熾熱與驟然降臨的尷尬。月光依舊公平地灑落,卻仿佛變得刺眼,照亮了每一絲無所適從的慌亂。視線短暫相撞,又飛快地避開,空氣中只剩下彼此未能平息的、擂鼓般的心跳聲。

“斯圖爾特女士?”門外傳來懷特冷靜的聲音。

安妮麗絲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依舊帶着不穩的顫音,但她再開口時,聲音已奇跡般地恢復了大部分往日的腔調,盡管略微沙啞:“我沒事。簡報結束了?”

“是的。有些情況需要……”

“明天再說。”安妮麗絲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帶着一種劫後餘生者特有的、疲憊而不耐煩的強硬,“我需要休息。任何人都不準再來打擾。”

門外沉默了一瞬。“明白。我們就在外面。”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離門口。

寂靜再次回流,但之前的魔咒已被打破,只剩下赤裸露骨的尷尬和一種…近乎荒謬的不真實感。李默僵在原地,目光不知該落向何處,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只微涼的手——指尖依舊帶着極細微的、無法完全控制的顫抖——輕輕地、試探地撫上了李默的胸膛。

那是安妮麗絲的手。

她的動作很慢,仿佛在確認某種真實的存在。掌心貼合着他胸腔左側,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劇烈而有力的心跳,那心跳的節奏與她自己的幾乎同步,如同剛剛共同經歷了一場逃亡。

她沒有看他,月光勾勒出她長長的睫毛和依舊殘留着些許紅暈的顴骨。這個動作無關情欲,更像是一種溺水者確認浮木仍在手中的無意識舉動,一種在極度失控後,試圖抓住一點確鑿無疑的、活着的證據的渴望。

李默的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避開。他低下頭,看着那只放在自己心口的手,白皙,纖細,卻剛剛經歷過血與火,也主導了方才的瘋狂。

窗外,維也納的月光沉默地流淌着,見證着這不可言說的一切。

一個月後———

三十次日升日落,足以讓許多事情改變,也足以埋葬許多秘密。

那場震驚維也納的襲擊事件,最初被視爲一場針對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個人的極端政治刺殺。但隨後幾周內,一系列發生在全球不同角落的“意外”,像一連串冰冷的代碼,被輸入各國最高情報機構的分析模型裏,得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共同結論。

這些“意外”的受害者,分布在不同國家,身份各異:一位在巴黎度假的衛星信號專家心髒病突發死於浴室;一位在華盛頓參與國防預算審議的議員所乘車輛遭遇罕見的、失控的混凝土攪拌車撞擊;一位在東京實驗室工作的材料學家因實驗設備“故障”引發的爆炸而身亡;一位在開普敦參加會議的天體生物學家死於酒店房間內詭異的窒息事故,現場沒有任何闖入痕跡……

事件熱度全都被有意壓下。

但其中,最讓李默感到徹骨寒意的,是劉正雲的消息。

就在安妮麗絲遇襲後第十天,劉正雲在參加了一場高級別安保會議後,於返回住所的途中,車輛發生“刹車系統故障”,高速撞上了立交橋墩。現場燃起大火,一切幾乎化爲灰燼。官方通報爲一場不幸的交通意外。

但李默無法相信。他想起劉正雲那雙沉穩的眼睛,想起他教自己戰場求生技巧時的一絲不苟,想起他將自己引入聯合國項目時的謹慎。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對危險有着野獸般直覺的人,怎麼會死於一場簡單的“意外”?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意外”,其受害者都擁有一個隱秘的共同點:他們都以某種方式,或深或淺地,與“開普勒4878b”項目相關聯。

調查的箭頭,最終無比精準地指向了那個名爲“隱蔽者”的神秘組織。這個名字開始像幽靈一樣在極少數絕密簡報中流傳。關於其構成、信仰、最終目的,一切仍是謎團,唯一確定的是他們恐怖的行動力、無差別的清除手段,以及其目標——不惜一切代價阻礙甚至抹除人類對“開普勒4878b”信號的一切探知。

這不再是某個政客的安危問題,也不再是國與國之間的博弈。

這是一個清晰的、來自黑暗中的宣言:任何試圖窺探“開普勒4878b”秘密的人或國家,都將被無聲地、徹底地清除。

事件的餘波卻以一種誰也未曾預料的方式,重塑了格局。

更具顛覆性的是,這次襲擊仿佛一劑冷酷的清醒劑,狠狠刺破了各大國之間猜忌與觀望的泡沫。

共同的、來自未知領域的威脅,遠比任何外交辭令都更有力。

於是,在那場襲擊發生後的一個月後,一項前所未有的協議在極少數核心國家間以驚人的速度達成。爭論不休的管轄權、技術共享、資源分配問題被強行擱置。

“開普勒4878b”項目,從一個由少數國家秘密主導、充滿內部博弈的脆弱聯盟,被迅速提升和重組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罕見的全球聯合特別項目。

它的權限被空前提高,資源被大量傾斜,各國最頂尖的人才和設備被要求無條件支持。那艘原本在迷霧中獨自航行的船,突然被強行編入了一支龐大的、武裝到牙齒的聯合艦隊。

而李默,這個最初因偶然發現信號而被卷入的普通人,陰差陽錯地,不僅目睹了這場巨變的開端,更因其在襲擊事件中與安妮麗絲的特殊聯結,而被無形地捆綁在了這艘剛剛經歷風暴、如今正駛向更未知深海的巨輪之上。

人類面對深空信號的態度,從一個充滿算計的秘密棋局,因一場地面上的血腥襲擊,徹底轉向了聯合防御與探索的新階段。

另一邊,對於安妮麗絲,身爲身處漩渦中心的人而言,痕跡早已深刻入骨。

她仿佛變了一個人。那種初出茅廬的、帶着幾分理想化與銳利的鋒芒,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冰冷的謹慎所取代。她的家族來過人,有慰問,也有……施壓。她在位於倫敦的家族莊園裏短暫休養了一段時間,期間發生了什麼,外人無從得知。

唯一明確的是,她退出了“開普勒4878b”項目。

這個決定看似突然,但在知情者眼中卻順理成章。項目太過敏感,而她已成爲了一個過於顯眼且脆弱的目標。

而李默這邊,劉正雲的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斷了李默與維也納、與聯合國那份工作的最後一絲實質性聯系。他不再是那個被“劉司長關照的年輕人”,他失去了在這龐大官僚機器中繼續存在的理由和庇護。

消化完劉正雲那場被定性爲“意外”的事件後,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疏離感包裹了他。維也納的辦公室不再屬於他,而遙遠的故土,此刻也因爲失去了那個如父如師般的引路人,而顯得格外空曠和陌生。

就在他收拾行囊,準備踏上不知該去往何方的歸途時,一封加密郵件抵達了他的終端。

發件人:A.Stuart.

內容極其簡潔,帶着安妮麗絲一貫的風格,卻少了些過去的鋒芒,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安排。

“維也納已不安全,對你亦是終點。來英國。地址與入境許可已附。我會確保你得到應有的位置。——A.”

沒有詢問,只有陳述。她似乎早已料到他當前的困境,並且替他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背後,是出於對他那一點點天文知識的利用?是對他曾在槍口下給予她一絲慰藉的回報,還是某種更復雜難言的情感糾葛?李默無從分辨。

他看着那封郵件,沉默了許久。去英國,意味着將自己置於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及其背後龐大勢力的羽翼,或者說,掌控之下。

但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回到中國,作爲一個“前”聯合國項目雇員,一個與高度機密事件有牽連卻一無所知的“普通人”,他能做什麼?劉正雲不在了,那條路已經斷了。

最終,李默回復了更簡短的一個詞:

“好。”

他踏上了那片,曾經被稱爲太陽永不落山的——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

......

時光流轉,倫敦灰蒙蒙的天空和永不消散的潮溼水汽,取代了維也納古典精致的輪廓。

兩年。

七百多個日夜,在泰晤士河畔無聲流淌,卻也並非全然靜默。

李默在英國安頓下來,憑借安妮麗絲的安排,進入一個與斯圖爾特家族關系密切的高等研究院,擁有了一份體面且符合他“專業背景”的工作。但這只是表面的身份。

在這兩年裏,他和安妮麗絲·斯圖爾特之間,一種深刻而隱秘的聯系悄然滋生並穩固下來。他們跨越了那晚意外親密後的尷尬與生疏,在倫敦的迷霧與陰影中,確認了彼此的心意。這是一種必須被嚴格隱藏的關系,存在於私人俱樂部最深的包廂、遠離市區的安全屋、以及安妮麗絲名下幾處絕不登記在案的隱秘公寓裏。

她的家族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絕不能允許他們知道。他是她緊張壓抑的政治生涯和家族期望之外,一個絕對私密的出口,是她唯一可以卸下所有斯圖爾特面具、短暫做回“安妮麗絲”的人。而他,則在她那裏找到了某種錨定,一種在失去劉正雲後,與這個危險世界僅存的、溫暖的聯結。

他們甚至冒險回到過奧地利, 並非維也納那座傷城,而是蒂羅爾州的雪山之下。在那片與世隔絕的湖光山色中,他們像一對最普通的情侶,徒步、呼吸冰冷的空氣、在壁爐旁相擁取暖,短暫地遺忘了“開普勒4878b”、“隱蔽者”以及所有沉重的秘密。那段時間,成爲了兩年中爲數不多的、閃着柔和光暈的記憶碎片。

然而,回到倫敦,現實依舊冰冷。李默依舊被隔絕在“開普勒4878b”新項目的核心之外,那個詞成了一個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盡量避免觸碰的禁區。他只是她緊張世界裏的一個避風港,而她則是他生活裏最耀眼卻也最不確定的因素。他們共享着親密,卻未必能完全分享彼此最深的焦慮與恐懼。

李默變得更加內斂,學會在研究院裏扮演一個低調合格的學者,將所有的鋒芒與疑問小心收起。他不再是兩年前那個輕易就會驚慌失措的年輕人,生活的軌跡將他磨礪得更加沉穩,心底卻始終埋藏着對劉正雲之死的疑雲和對未知的警惕。

兩年的時間,足以讓許多表象沉澱,也讓許多暗流在平靜的表面下涌動。

然而,恰恰因爲安妮麗絲退出了那個充滿未知的“開普勒4878b”項目,她的生活軌道不可避免地重新並入了傳統政治的齒輪,她變回了那個需要爲自己國家利益奔走、呐喊、甚至交鋒的英國政客——安妮麗絲·斯圖爾特。

這一轉變,在兩人看似平靜的兩年同居生活中,埋下了無法忽視的裂痕。

起初,這些分歧是細微的,可以被私人情感暫時掩蓋。或許是一次晚餐時,她對本國一項貿易政策的辯護,恰好損害了李默祖國的利益;或許是她在一場電視辯論中,基於本國立場對李默祖國某項內政事務發表的、在李默聽來充滿偏見的評論;又或許僅僅是她在書房裏起草的一份文件,其背後的戰略意圖直指東方,與她枕邊人的血脈根源格格不入。

李默試圖理解,試圖告訴自己這是她的工作,她的身份使然。他甚至嚐試與她討論,希望她能看到不同的視角。但安妮麗絲,重新沉浸在國內政治競技場中的安妮麗絲,她的思維模式已然切換。她變得越來越習慣於從國家利益至上的角度思考問題,言辭越來越犀利,立場越來越鮮明。她的辯論技巧用於政敵時是利器,用於無意中刺傷李默時,則變成了冰冷的刀鋒。

最致命的一次,發生在一個傍晚。電視新聞裏正播放着兩國在某個國際會議上就敏感議題激烈交鋒的畫面,氣氛劍拔弩張。安妮麗絲剛結束一場議會辯論,身心俱疲卻仍帶着鬥志,她隨口評論了一句:“…………”。(害怕敏感,真的怕了嗚嗚嗚T.T)

一直沉默的李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書。

那本書落在咖啡桌上的聲音並不響,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房間內虛假的平靜。

“………”李默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種壓抑已久的、幾乎是痛苦的克制,“那是立場。就像你爲你國家的利益據理力爭一樣,那是我的祖國在爲她的人民爭取她認爲正確的權益。”

安妮麗絲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觸痛了什麼。“李默,這是政治,不是個人情感。我希望你能區分開。”

“我區分得很開!”李默猛地站起身,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穩,帶着被刺痛後的激動,“正是因爲區分得開,我才無法忍受!我可以接受你是英國政客,但我無法接受我愛的人,日復一日地,將我深愛的故土視爲戰略對手甚至……潛在敵手來剖析和批判!這不是觀點差異,這是立場的根本對立!”

他胸腔劇烈起伏,兩年來的壓抑、隱忍、以及那份深植於血脈的民族自豪感與歸屬感,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劉先生教我認識這個世界,他教會我忠誠、責任和故土的含義,不是讓我躲在異國他鄉,聽着我心愛的女人詆毀我的國家,卻還要保持沉默!”他的聲音裏帶上了哽咽,那是爲劉正雲,也是爲他自己,“我試過了,安妮麗絲,我真的試過了。但我做不到。”

安妮麗絲看着他,那雙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慌,她似乎想說什麼,想挽回,但長期政客生涯訓練出的驕傲和此刻的疲憊,讓她未能及時放下身段。

房間裏陷入死寂的沉默,只有電視裏還在播放着兩國代表針鋒相對的畫面,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那一刻,李默清楚地看到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卻無法逾越的鴻溝。愛情或許能短暫地模糊邊界,但無法消除根植於血脈和信仰的立場。當風暴來臨,他們注定要站在鴻溝的兩側。

“兩年了,”李默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是一種心死的平靜,“我該回去了。”

他沒有再看她,轉身開始收拾自己寥寥無幾的、真正屬於這個公寓的物品。動作不快,但異常堅決。

安妮麗絲沒有阻止他。她只是站在那裏,看着他的背影,臉色蒼白。她或許明白,這一次,不是賭氣,不是爭吵,而是終點。她所處的世界和她必須扮演的角色,終於將她生命中唯一一點真實的熱度,也徹底推開了。

李默離開了那所承載了兩年隱秘溫存與最終矛盾的公寓,離開了倫敦的迷霧,踏上了歸國的旅程。他帶走的是滿身傷痕、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去,以及一個更加堅定、卻也更加孤獨的自己。

背後的英倫漸漸遠去,回到故土,並未帶來預想中的解脫。熟悉的語言、街道、飲食,反而像一面過於清晰的鏡子,照出他滿身的格格不入。他帶着一個無法對人言說的過去,一段與這個環境截然不同的親密關系留下的烙印,以及劉正雲之死帶來的、無法消解的疑團與負累。

他在國內漂泊了兩年。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做過幾份與“專業”毫不相幹的工作,總是做不長久。他像一塊無法真正融入新環境的浮冰,在人群中被推擠着流動,卻始終隔絕着溫度。他刻意封閉了自己,不再輕易與人交心,倫敦的那段情愫被他深埋心底,如同一個被強行合上的匣子,不去觸碰,便假裝不存在。

封心了兩年。 他用忙碌和漂泊麻痹自己,試圖在故土的廣闊裏稀釋那份異國留下的、摻雜着甜蜜與尖銳痛苦的復雜記憶。他以爲自己會一直這樣漂流下去,直到所有的情緒都被時間磨成麻木的粉末。

直到第三年,他在某個繁華城市停下略顯疲憊的腳步,機緣巧合下,在城東那家老舊的酒店,找到了一份工作。

然後,他遇見了蘇芮。

她像是灰暗背景裏突然出現的一抹亮色。不是安妮麗絲那種帶有攻擊性和距離感的、如同鑽石般冷冽奪目的美,蘇芮的美,是溫潤的,帶着人間煙火氣的。她也許是酒店的前台,也許是行政酒廊的服務員,李默的回憶裏只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象:她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好看的月牙,聲音清脆,能讓人暫時忘記窗外的陰雨。

更重要的是,她出現在一個李默幾乎以爲自己已經喪失愛人的能力、內心一片荒蕪的時刻。她那普通而真實的溫暖,不經意間照進了他自我封閉的世界。

他幾乎是無可救藥地、沉默地愛上了她。

然而這份愛戀,從一開始就注定蒙着一層陰影,注定得不到回應。蘇芮的身邊,早已有了另一位守護者——陳昊。李默見過那個男人幾次,或許是來接她下班,或許是偶爾一同出現。那是一個看起來與她登對、存在於她正常生活軌跡裏的人。

李默的愛,因此而變得極其卑微且無處安放。它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他會因爲她今天對他多笑了一下而內心雀躍一整天,也會因爲她提起與男友的周末計劃而暗自消沉。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所有與她有關的細微碎片:她偶爾掉落的一支筆,她喜歡看的短劇,他喜歡喝的牌子的奶茶,哦不,現在變成果茶了……

這份無望的、對方明確的單戀,持續了整整一年。它像一場漫長而安靜的內心獨白,沒有觀衆,也沒有結局。他守着這份愛戀,在日復一日的酒店工作中,看着她,靠近她又遠離她,內心經歷着巨大的歡喜與細碎的折磨,卻從未有過任何越界的舉動。

他將對安妮麗絲未能完全宣泄的情感、對安穩生活的渴望、以及對“普通”愛情的向往,全都投射到了這個注定無法屬於他的蘇芮身上。

這一年,他仿佛又回到了某種“活着”的狀態,盡管是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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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潮水緩緩退去,回到當下。留下的是現實冰冷而復雜的灘塗。

李默躺在政府安排酒店的單人床上,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天花板上。五年前維也納的血與火,與昨夜宴會上水晶杯碰撞的脆響、安諾夕(安妮麗絲·斯圖爾特)那雙在燈光下更顯莫測的異色瞳眸,交織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卷。

但與之前純粹的沉重不同,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種紛亂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復雜。

他對蘇芮的那場漫長單戀,確實已經釋懷。那更像是在自我放逐時期,對“正常”生活的一種徒勞投射。當他決定接受調令,離開那家舊酒店時,就已經在心裏爲那段無望的感情畫上了徹底的句號。她是他試圖逃離過去時邂逅的一個寧靜港灣,但風暴再次來臨,他必須啓航,而港灣注定留在身後。

真正讓他心緒難平的,是安諾夕。

昨夜晚宴上,她公事公辦的外交辭令之下,那極其隱晦、卻被他瞬間捕捉到的試探。

那不是一個前女友的舊情復燃,更像是一個頂尖政客在權衡利弊後,做出的某種戰略性姿態。

或許是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舉杯示意時,她指尖在他手背上停留的那半秒過久的、若有似無的輕觸。

又或許,僅僅是他離席時,經過她身邊,用只有他能聽清的、極低的聲音留下的一句:“倫敦的雨,有時讓人懷念。”

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觸碰。恰到好處,留白充足,足以在他死寂的心湖裏投下巨石,卻又讓她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否認一切。這是安妮麗絲——不,安諾夕——最擅長的遊戲。

她想挽回他?

李默在心底冷笑一聲,卻無法抑制胸腔裏那份不合時宜的、可悲的悸動。他太了解她了。這“挽回”背後,有幾分是舊情?抑或是,她只是想重新將一個不可控的變量,納入自己能夠掌控或影響的範疇?

信任?他們之間最脆弱的,就是信任。

他早已不是五年前那個會被她一個舉動就攪得心神不寧的年輕人。劉正雲的死、三年的漂泊、看透單戀的無望,讓他變得冷硬。但即便如此,他不得不承認,安諾夕的再次出現,尤其是那帶着明確意圖的暗示,依然在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不是純粹的喜悅,而是警惕、憤怒、一絲可鄙的懷念、以及巨大的不確定感混雜在一起的風暴。

他厭惡這種再次被她輕易影響的感覺。

那份調令就在床頭櫃上,像一道閃着寒光的鎖鏈。它不僅將他拉回危險的漩渦,更將他再次推到了安諾夕的面前。而這一次,局面更加詭異莫測。

今後的路該如何走?是徹底無視她的暗示,公事公辦,還是……順勢而爲,看看她到底想做什麼,在這危險的博弈中爲自己爭取一絲主動權?

他不知道。

李默閉上眼,將那些混亂的、危險的念頭強行壓下。他需要冷靜,更需要清醒。

無論安諾夕想做什麼,他都不能再被她牽着鼻子走。

這場戲,既然被迫開幕,他就不能再只當一個任人擺布的配角。

上午的陽光透過酒店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帶,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驟然劃破了房間的寂靜。

他瞥了一眼屏幕,是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略微遲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傳來一個他無比熟悉、卻曾刻意試圖遺忘的輕柔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猶豫。

“……李默?是我,蘇芮。”

李默握着手機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他沒有說話,等待着她接下來的話。她爲什麼會打電話來?還是用一個新號碼?

似乎是爲了解釋這一點,蘇芮的聲音繼續傳來,語速稍快:“你……你把我的微信刪了。我只好……只好找到你以前留在人事部的緊急聯系號碼試試看。”她的聲音裏帶着一點小心翼翼的歉意,更多的是某種不確定。

李默確實刪了。在他決定接受調令、徹底告別過去那段生活時,他清理了幾乎所有與那家酒店、與那段無望單戀相關的痕跡。他以爲這已經是一種無聲的、徹底的告別。

“我沒別的意思,”蘇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聽起來有些急切,仿佛怕他誤會,“我就是……就是想問問,你……最近還好吧?別那麼脆弱。”

“還好吧?別那麼脆弱。”

這幾個字輕輕落下,卻像一把小巧而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李默敏銳的感知。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善良本性下那種不願傷害任何人、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心態。她這句話問的,絕不僅僅是普通的寒暄。

一股混合着釋然、自嘲和些許荒謬感的情緒涌上心頭。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微微蹙着眉,帶着真誠的擔憂,卻又迫切地想得到一個能讓她安心的答案。

他忽然低笑了一聲,那笑聲透過話筒傳過去,帶着一絲刻意營造的、雲淡風輕的調侃:“怎麼?VIP小姐(這是只有兩人才知道的外號)這是特意換了個號來查我崗?放心,沒餓死,也沒想不開。”

電話那頭的蘇芮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李默清晰地聽到她仿佛鬆了一口氣,那緊繃的氣息瞬間舒緩下來,連聲音都輕快了不少:“看來你是真的好了,都能開玩笑了。”

果然。

李默猜得一點沒錯。她這通電話,唯一的目的,就是來確認他這個曾經的“不穩定因素”,這個曾對她懷有深刻單戀的男人,是否真的已經徹底放下,是否不會再對她的現有感情造成任何潛在的困擾或麻煩。

他的玩笑,就是他給出的、最明確的答案。

得到這個答案後,對話似乎立刻就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必要和動力。

“那就好……”蘇芮的聲音變得輕快而短暫,甚至帶上了一點匆忙的意味,“那你……忙吧。我就是問問。拜拜。”

沒有等李默回應,電話就被幹脆利落地掛斷了。

嘟…嘟…嘟…

忙音響起。

李默緩緩放下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此刻臉上那抹復雜難言的、帶着濃濃自嘲的表情。

看啊,李默。

他對自己無聲地說。

她打來電話,從頭到尾,關心的就不是你李默這個人本身過得好不好。她只是想確認那個可能破壞她與陳昊穩定感情的“隱患”,是否已經排除。

得知答案——你能開玩笑了,說明你確實釋懷了——她便如釋重負,連多一秒的寒暄都覺得多餘,迫不及待地結束了通話。

你對她長達一年的默默關注、那些細微的心動與酸楚,最終在她那裏,只值這樣一通確認安全後便迅速掛斷的電話。

真是……諷刺到了極點。

他將手機扔到一旁,身體向後靠在床頭上,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忽然覺得有些刺眼。

舊的生活,用這樣一種無比清晰甚至略顯殘忍的方式,對他關上了最後一扇門。

而新的漩渦,正帶着未知的危險和舊日情人的復雜算計,向他洶涌而來。

他扯了扯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最終化爲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然而,就在這時,電話又響,這次,依舊是一個陌生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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