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機屏幕還未完全暗下去,鈴聲竟又一次尖銳地響起,打破了房間內剛剛沉澱下來的自嘲與寂靜。

又是一個本地陌生號碼。

李默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今天是怎麼了?告別過去的電話接連不斷?他帶着一絲疑慮再次接起。

“喂?”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不是預想中任何可能與舊酒店相關的聲音。而是一個他絕不可能聽錯、冷靜、清晰、帶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卻又用着一種近乎私密的低語般的音調。

“下樓。我在門口。”是安諾夕的聲音。

沒有問候,沒有解釋,甚至沒有表明身份,仿佛認定他一定能瞬間認出她。

李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出於激動,而是出於一種高度的警覺。她怎麼會用本地號碼?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她想幹什麼?

他還未及回應,電話已然掛斷,只剩下幹脆利落的忙音。

這種絕對的、掌控節奏的做派,很安諾夕。

李默走到窗邊,手指挑開百葉窗的一條縫隙,向下望去。

只見酒店門口那並不寬敞的車道上,極其違和地停着一輛線條流暢、造型極具攻擊性的啞光黑豪華跑車。它像一頭蟄伏的黑色猛獸,與周圍略顯樸素的環境格格不入。駕駛座上,安諾夕戴着遮住了半張臉的墨鏡,側臉線條冷峻,正透過降下的車窗,看似隨意地望着前方,仿佛只是臨時停靠。

這份刻意的、近乎張揚的高調,與昨夜宴會上那個低調嚴謹的政客形象判若兩人。

李默深吸一口氣。他這人確實如此,事到臨頭,反而不會過度糾結。舊情已復雜難言,但既然她以這種姿態找上門,避而不見絕非良策。他倒要看看,這位安諾夕女士,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他快速整理了一下衣着,神色平靜地下了樓。

走到車旁,他並未立刻上車,只是站在車門邊。

安諾夕轉過頭,墨鏡後的目光難以捉摸,紅唇輕啓,依舊是言簡意賅:“上車。”

“去哪裏?”李默回應,語氣平靜。

“自有安排。”她答非所問,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這只是一次無需解釋的日常出行。

李默看了她兩秒,隨即幹脆地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位。車內空間低矮而充滿皮革與昂貴香水的混合氣息,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標準間仿佛是兩個世界。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而有力的轟鳴,跑車迅速而平穩地匯入車流。安諾夕開車的方式與她爲人處世一樣,精準、高效、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但技術無可挑剔。

李默沒有再多問,只是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他心中猜測着無數可能的目的地——某個高級餐廳進行私下談判?某個安全屋進行機密交談?甚至是郊外某個適合“解決問題”的僻靜之處?

然而,當跑車最終以一個流暢的轉彎,滑入一條他無比熟悉的街道,並精準地停在那家他工作了一年的——城東舊酒店——門口時,李默徹底怔住了。

他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安諾夕。

她……帶他來這裏?爲什麼?

安諾夕熄了火,終於摘下了臉上的墨鏡,露出一雙完整的、顏色迥異的眼眸。那裏面沒有戲謔,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近乎審判般的平靜。

她側過身,目光落在李默臉上,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耳膜:

“你說你釋懷了,放下了。” “李默,我要你親眼看着,你是如何‘放下’的。” “或者,看清你究竟還被困在什麼地方。”

她的語氣並非嘲諷,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幫助”。她不是來敘舊,也不是來炫耀權勢,她似乎是來替他——或者更是替她自己——進行一場遲來的驗收。

說完,她不等李默反應,徑直推開車門,竟然還換上了一雙高跟鞋,姿態優雅卻帶着無法形容的強大氣場,向着那家舊酒店的旋轉門走去。

那輛過於扎眼的豪華跑車,以及從車上下來的這個光芒四射、與舊酒店氛圍格格不入的女人,瞬間吸引了門口門童、大堂內工作人員以及零星客人的所有目光。

李默坐在車裏,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那扇他進出過無數次的、略顯陳舊的旋轉門。

一瞬間,他明白了安諾夕所謂的“自有安排”是什麼。

這不是俗套的炫耀打臉,也不是針對某個具體人物的報復。

她要他回到這個象征着他“逃避”和“平凡”過去的地方,不是以那個默默無聞、心懷單戀的離職員工身份,而是以如今這個坐着豪華跑車前來、由她安諾夕親自“陪同”的、身份曖昧不明的歸來者姿態。

她要他在這巨大的反差中,在她無處不在的強大存在感籠罩下,親自審視和確認自己所謂的“釋懷”。

李默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

好,安諾夕。 你要看,我便讓你看。

踏上熟悉的步道,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舊日的氣息,但身邊站着安諾夕,以及身後那輛如同黑色宣言般的跑車,將這一切都扭曲成了一場超現實的戲劇。

他沒有去看周圍那些或好奇或驚訝的目光,只是神色平靜地跟上安諾夕的腳步。她的高跟鞋踩在略顯磨損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篤定的聲響,與這間老酒店略帶疲憊的氛圍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形成了一種壓倒性的氣場。

沒有預想中的刁難或刻意炫耀。安諾夕徑直走向酒店那間主營本幫菜的中餐廳,步伐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已提前預定。

新來的領位經理顯然被她的氣勢和那輛停在門口的跑車所震懾,盡管看着旁邊衣着普通的李默眼神有些疑惑,但還是極其殷勤地將他們引向一處靠窗的、相對安靜的位置。

落座。安諾夕極其自然地接過菜單,流利地用帶着一點英倫口音但無比標準的中文點了幾道招牌菜和一壺龍井,甚至準確地說出了李默記憶中這家餐廳最值得稱道的那道“蟹粉獅子頭”的火候要求。

她對他的過去,對他曾在此工作一年的細節,了如指掌。這不是調查,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精準的“了解”。

菜很快上齊。過程平靜得令人窒息。

安諾夕用餐的姿態無可挑剔,優雅從容,仿佛身處某個米其林三星餐廳,而非這家她本該從未踏足過的舊酒店。她並不刻意與李默交談,只是偶爾評論一句菜色,語氣平淡得像美食評論家。

然而,真正的“戲”,卻在餐廳之外無聲上演。

最先認出李默的是傳菜的一位老師傅。他看到李默坐在那裏,對面是一個光芒四射、一看就非同一般的女人,驚得差點摔了盤子,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探究。

接着,是曾經與李默同一班次、總愛聊八卦的前台小姐。她假裝經過餐廳門口,目光飛快地掃進來,看到李默和安諾夕,嘴巴張成了O型,幾乎是踉蹌着跑開的。

然後,消息像水滴入油鍋,迅速炸開。當然,也包括蘇芮。

蘇芮到場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了氣場強大得無法忽視的安諾夕,然後,她的目光瞬間就凝固了,難以置信地落在了對面的——李默身上。

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復雜。驚訝、困惑,甚至還有……某種被比下去的、微妙的黯然。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僵在原地。

安諾夕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插曲,或者說,她注意到了,但蘇芮根本不足以讓她投去一絲一毫的額外關注。

經理親自端着一份果盤過來“贈送”,臉上堆滿了極不自然的笑容,眼神在李默和安諾夕之間來回逡巡,額角冒汗,說話結結巴巴,全程不敢與李默對視。

安諾夕只是微微頷首,道了聲謝,連眼皮都沒多抬一下,仿佛經理的出現和這份果盤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她越是這種渾然天成的、視一切爲理所應當的態度,就越發襯托出周圍人的驚惶與失措。

而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蘇芮,默默地、全程地看在了眼裏。

她看着那個曾經默默關注她、會因爲她的一個笑容而開心整天的男人,此刻正平靜地坐在一個她根本無法企及的女人對面。那個女人是如此耀眼、自信、掌控一切,甚至連經理在她面前都顯得卑微而可笑。

她看着李默——他不再是那個她記憶中帶着一點疏離和沉默的同事。他坐在那裏,面對如此強大的女伴和周圍驚詫的目光,竟然沒有絲毫局促,反而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內斂的沉穩和平靜。仿佛他本就屬於那個世界。

一種強烈的、酸澀的對比感攫住了蘇芮。她曾經是李默世界中可望不可即的中心,而現在,她發現自己甚至無法理解他所處的那個世界的一角。她和他那個光芒四射的女伴相比,如同螢火之於皓月。

她之前打電話確認他“是否放下”,帶着一絲施舍般的安心。而此刻,現實給了她一記無聲卻響亮的耳光。不是他放沒放下她的問題,而是他早已走到了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高度,而她還在原地,擔心着那點微不足道的“困擾”。

安諾夕自始至終,沒有看蘇芮一眼。

但這正是最致命的。

她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比較,更不需要去宣示什麼。她的存在本身,她所代表的那個世界,以及對李默那種自然而然的“擁有”姿態,就是對蘇芮最徹底、最降維的否定。

她不是在打擊蘇芮,她是在無視她。仿佛蘇芮以及李默曾對她那份感情,渺小到根本不值得納入考量。

李默慢慢喝着茶,他能感受到蘇芮那道復雜的、一直未曾離開的視線。他也看到了她臉上最終流露出的那種黯然和……了然。

他忽然明白了安諾夕真正的“安排”。

她帶他回來,不僅僅是爲了讓他“驗收”對環境的放下,更是要讓他,也讓蘇芮,親眼見證一種階級性的、決定性的落差。用最殘酷也最優雅的方式,徹底湮滅過去那點殘存的、可能的不甘與漣漪。

她不需要說什麼,不需要做什麼。她只需坐在這裏,坐在他的對面,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舊日環境最強烈的沖擊和最無聲的宣言。

她不是在羞辱這些曾經的同事,他們甚至不配成爲她眼中的“對手”。她是在用一種極其冷酷的方式,幫李默“驗收”他的“放下”。

看,這些你曾經需要仰視、需要小心應對的人,如今在你面前,只是因爲我的存在,就變得如此手足無措,如此微不足道。

你所留戀的、所釋懷的所謂“平凡”,它的外殼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你所放下的那個女孩蘇芮,她所選擇的、你所認爲的“穩定”世界,在我面前,甚至連背景板都算不上。

這不是針對某個具體人物的“打臉”,這是一種降維打擊般的、對過往環境的徹底“祛魅”。安諾夕在用她的方式告訴他:你所謂掙脫的過去,其本身,渺小得不值一提。

李默慢慢喝了一口茶。茶水溫熱,卻暖不了安諾夕這種方式帶來的冰冷感。

他抬起頭,看向對面那個優雅進食的女人。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美食中,但李默知道,她眼角的餘光一定捕捉到了所有她想要看到的反應。

他忽然笑了笑,放下茶杯,用清晰平靜的聲音對安諾夕說——用的是中文,仿佛故意要說給可能偷聽的人: “這裏的龍井一直不錯,可惜火候還是稍過了點,比不上你在倫敦常喝的那家。”

他接過了她的戲,甚至自己加了一句詞。既回應了她展示的“了解”,也輕描淡寫地,將她拉入了自己同樣“了解”她的語境中,巧妙地將這場單方面的“展示”,變成了某種程度的“共謀”。

安諾夕夾起食物的筷子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她終於抬起眼,那雙異色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向李默,裏面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訝異和……或許是欣賞?

隨即,她唇角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 “是嗎?那下次,去嚐嚐更好的。”

一場普通的用餐,在無數道窺探、震驚、復雜的目光中,平靜地結束。

安諾夕用紙巾輕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走吧。”

她率先向外走去,依舊是最初那個耀眼而疏離的存在,自始自終,沒有看向蘇芮的那個方向一次。

李默跟在後面,走過大堂時,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但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從今天起,在這家舊酒店裏,關於他的故事,將徹底變成一個無人能解、卻足以讓他們議論許久的傳奇。

而安諾夕的目的,達到了。她用最不着痕跡的方式,在他心裏,也在所有人的眼裏,徹底碾碎了他與過去那點脆弱的聯結。

而這一次,他心中沒有快意。

那輛過於惹眼的黑色跑車像一頭被遺棄的猛獸,暫時留在了舊酒店的門前,吸引着過往行人探究的目光。

安諾夕率先走出旋轉門,午後的陽光在她一絲不苟的秀發上跳躍,卻融化不了她周身那股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氣場。她站在路邊,目光投向遠處車水馬龍的道路,側臉線條繃緊,似乎還在爲剛才餐廳裏那場無聲的“驗收”做着最後的結算。

李默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是上車,離開這個剛剛被他們攪動過一池春水的地方?

然而,安諾夕卻忽然轉過身,目光並未直接看向李默,而是掠過他的肩頭,投向更遠處街道兩旁鬱鬱蔥蔥的行道樹,語氣是一種刻意放緩了的、仿佛不經意的提議,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底色:

“不坐車了。”她頓了頓,像是要找一個合理的借口,最終生硬地補充道,“悶。”

她抬起手,略顯隨意地指了一個方向:“走走。”

說完,她甚至沒有確認李默是否同意,便率先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步伐依舊保持着慣有的節奏,卻似乎比平時稍慢了些許,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也不再是之前那種充滿進攻性的篤定,反而透出一種…不易察覺的遲疑和等待。

李默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瞬間的訝異。這不像安諾夕的風格。她做事永遠目標明確,效率至上,浪費時間漫無目的地“走走”絕非她的作風。

但他沒有多問。他這人確實如此,既然應了她的邀約下了樓,便也懶得在這些細節上糾結。他快走兩步,跟上了她,保持着一種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的並行距離。

城市的喧囂在身邊流淌,車聲、人聲、遠處工地的轟鳴聲,構成一副熱鬧的背景板。但他們兩人之間,卻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玻璃罩,沉默得令人窒息。

安諾夕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下頜微微收緊,心裏卻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

該死的驕傲。 她在心裏暗罵了一句,罵自己,也罵這該死的、無法放下的身份桎梏。

她帶他來,用那種方式碾碎他的過去,是想讓他看清現實,更是想向他證明——看,只有我,才能帶你進入這樣的世界。

可當他真的如此平靜地、甚至略帶嘲諷地接下了她的一切安排後,她心底那點被嚴密冰封的、屬於女人的脆弱和渴望,卻不受控制地探出頭來。

她想起維也納的驚魂一刻,他笨拙卻堅定的懷抱;想起倫敦公寓裏那些短暫偷來的、無需僞裝的熱度;甚至想起剛才在餐廳裏,他平靜地說出“比不上你在倫敦常喝的那家”時,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她熟悉的銳利。

一個強大的政客,歸根結底也是一個女人。 而李默,恰恰是在她最美好、也最真實的年紀裏,唯一一個見過她全部脆弱與瘋狂,並曾給予過她最原始慰藉的男人。

復合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不是政治算計,不是利益權衡,就只是……單純的想。想身邊這個人是他在自己身邊,不是以顧問的身份,而是以男人的身份。

可是,求他? 不。絕對不可能。 安諾夕,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的人生詞典裏,沒有“求”這個字。她的驕傲和地位,決不允許她流露出半分那樣的姿態。

於是,便只剩下這蹩腳的、近乎幼稚的“走走”。

就像……就像最普通的情侶一樣。她在心裏近乎貪婪地勾勒着那個不可能的圖景——沒有政治,沒有陰謀,沒有開普勒項目,沒有家族責任,就只是他和她,在這異國的街頭,像無數普通人一樣,散一個毫無目的的步。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昂貴的套裝上投下斑駁的光點。她微微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是城市特有的混合氣味,並不特別好聞,卻有一種真實的、活着的溫度。

她偷偷地用眼角餘光瞥向身旁的李默。他只是安靜地走着,目光平靜地看着前方的路,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他……會明白這笨拙的“走走”背後,那一點點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又可憐的希冀嗎?

她只覺得這種可能性並不大,安諾夕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他大概只會覺得她又在進行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政治表演或心理博弈吧。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在繁華都市的街邊。身影被陽光拉長,時而交錯,時而分離,像極了他們之間那復雜難言、看似靠近卻始終隔着一道天塹的關系。

沉默在人行道上蔓延,只有腳步聲和城市的背景噪音。安諾夕的心緒卻遠不如她的步伐看起來那樣平穩。那股想要靠近、想要挽回的沖動,在她冷硬的外殼下左沖右突,幾乎要破體而出。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燙,一種久違的、近乎緊張的悸動攫住了她。

經過一番極其短暫卻激烈無比的內心的廝殺——那是一場驕傲、算計、地位與最原始情感需求的慘烈肉搏——情感竟然在那一刻占據了匪夷所思的上風。

她猛地停下腳步,轉向李默。

動作有些突兀,以至於李默也不得不停下來,略帶疑惑地看向她。

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那雙異色的瞳眸裏閃爍着一種李默從未見過的、復雜而急切的光。她像是用盡了某種勇氣,紅唇輕啓,那句話幾乎是沖口而出,帶着一種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近乎直白的莽撞:

“你想跟我復合嗎?李默。”

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秒。

連安諾夕自己都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說出來了!但說的卻不是她心底排練過無數次的、帶着矜持與條件的提議,而是這樣一句……近乎於把選擇權完全交到對方手裏的、赤裸裸的詢問!

靠!這該死的……驕傲! 她在心裏狠狠咒罵了自己一句。連示弱都示得這麼具有攻擊性和不確定性!她應該說的是“我們可以談談未來”,或者“你的價值對我很有用”,甚至是一個帶着暗示的條件句!而不是這樣一句把自己放在被動位置的蠢話!

李默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極其怪異。那不是驚喜,也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極度震驚混合着難以置信、甚至帶着一絲……荒誕感的復雜神情。他像是沒聽懂,又像是完全聽懂了但卻無法理解這句話怎麼會從她嘴裏說出來。他的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徹底失語,只是用一種全新的、審視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安諾夕被他這眼神看得頭皮發麻。那點沖動瞬間被冰冷的後悔淹沒殆盡。

不能聽答案! 一個聲音在她腦海裏尖嘯。無論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此刻都無法承受!

就在李默似乎終於組織好語言,喉嚨滾動準備開口的那個刹那——

安諾夕猛地轉回頭,視線像受驚的鳥兒一樣胡亂飛向街對面,聲音瞬間拔高,帶上了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故作輕鬆的語調,甚至強行注入了一絲她平日裏絕不會有的、近乎少女般的雀躍,雖然顯得十分生硬,但硬生生打斷了李默還未出口的話:

“誒!你看那個人!” 她伸出手,幾乎是指着馬路對面一個正在擺弄着手機和三腳架、似乎像是在做街頭采訪或某種有獎問卷調查的年輕人。 “他是在街邊搞有獎問答嗎?看着挺有意思的!” 她幾乎不敢看李默的表情,語速快得驚人:“走了這麼久有點無聊,我們去試試吧?說不定能贏個什麼小獎品呢?”

說完,她根本不等李默反應,就像是急於逃離什麼極度尷尬的現場一樣,幾乎是踩着高跟鞋,略顯倉促地朝着人行橫道的方向快步走去,仿佛對面那個小小的街頭活動對她有着無窮的吸引力。

這突如其來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從極度嚴肅的情感質問到近乎幼稚的街頭遊戲提議的跳躍,徹底讓李默措手不及,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安諾夕幾乎像是逃跑一樣的背影,之前臉上那怪異的表情慢慢轉化爲一種深深的、難以置信的困惑。

這位安諾夕女士……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李默僵在原地,看着安諾夕幾乎稱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朝着街對面那個莫名其妙的街頭活動快步走去,他臉上那難以置信的困惑深處,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滾燙的熱流猛地竄上心頭,撞擊着他的胸腔,讓他的心跳徹底失了衡。

撲通!撲通!撲通!

聲音響得幾乎要震破他自己的耳膜。

他下意識地抬手,用手指尷尬地蹭了蹭鼻尖,試圖掩飾瞬間升溫的臉頰和那一閃而過的慌亂。

該死的! 他在心裏暗罵自己,李默,你他媽有點出息!

他當然知道安諾夕是個多麼復雜、多麼危險的存在。理智的警鈴還在瘋狂作響,提醒着他兩人之間巨大的鴻溝、過去的傷害、以及她那份感情裏可能摻雜的無數算計與不確定性。

但是……

但是該死的!

拋開所有理智、所有顧慮、所有前塵往事不提——單單就只是“安諾夕”這個女人本身,這個無論容貌、氣質、智慧、權勢都堪稱極品尤物的存在,用那樣一種近乎失態的方式,問出“你想跟我復合嗎?”這種話……

這本身就像是一枚精準投擲的、針對男性最原始虛榮與渴望的炸彈。

沒有一個男人能在這種級別的“直球”面前完全無動於衷。至少他李默不能。那是一種混合着受寵若驚、難以置信、以及最原始生理吸引力的劇烈化學反應,完全繞過了大腦的理性審核區。

在他自我放逐的三年裏,在他默默單戀蘇芮卻求而不得的日子裏,他幾乎快要習慣那種無人問津、也不會去牽掛誰的透明狀態了。他以爲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或者說,麻木不仁。

可安諾夕這突如其來、笨拙又直接的一問,像一道強光,驟然刺破了他自我封閉的殼,讓他猛地意識到——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血脈親人之外,他還是被渴望着的。被一個他曾經深愛過、也傷害過、並且至今依然擁有致命吸引力的女人,以一種極其復雜的方式,需要着。

這種認知,帶着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填補了他內心深處某塊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漂泊和孤獨而產生的空洞。

不管她是真是假,至少……有人會這樣問我。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帶着一點可悲的、卻又真實無比的自我安慰。

他不傻。他看得到她問出口後的後悔,看得懂她倉促逃離的尷尬。那絕非精心設計的戲碼,那更像是一種罕見的、情感壓倒了理智的失誤。而正是這種“失誤”,反而讓那句話聽起來……有了一絲可堪玩味的真心。

雖然這“真心”到底有幾分,依舊包裹在重重的迷霧與算計之中,但至少,它似乎……是存在的?

李默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城市渾濁的空氣,試圖壓下那瘋狂的心跳和臉上不自然的熱度。他望着安諾夕已經走到街對面、正強作鎮定地與那個擺弄三腳架的年輕人說話的背影,眼神變得復雜無比。

最終,他扯了扯嘴角,那表情似笑非笑,帶着點自嘲,也帶着點連自己都無法定義的微妙情緒,邁開腳步,也朝着人行橫道走去。

好吧,安諾夕。 就看看你這場“有獎問答”的戲,接下來又要怎麼唱。

那個舉着自拍杆、忙着調整補光燈的年輕主播,我們暫且就叫他小傑......吧,看到那位容光逼人、氣質絕佳的女土竟然真的拉着她那位看起來略顯普通的男伴朝自己走來,心裏簡直樂開了花。今天這流量密碼算是穩了!這位女士的顏值和氣場,絕對能讓他這小小的街頭知識問答直播間的觀看人數翻個倍!

“歡迎歡迎!兩位想參加我們的‘智慧碰撞’有獎問答嗎?規則很簡單,答對越多,獎品越豐厚哦!”小傑熱情洋溢地對着鏡頭和兩位“嘉賓”介紹道,目光更多地是落在安諾夕身上。

安諾夕此刻已經迅速收拾好了剛才失態的慌亂,重新披上了那層冷靜優雅的外殼。她微微頷首,用一種近乎視察工作的平淡語氣道:“開始吧。”仿佛她不是來參加遊戲,而是來主持答辯的。

李默則站在稍後一點的位置,表情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沉靜,只是眼底還殘留着一絲未被完全壓下去的、因之前那個問題而引起的波瀾。他對主播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小傑沒多想,只覺得這位女士果然高冷,男伴似乎也有些內向。他清了清嗓子,對着鏡頭擠眉弄眼:“家人們看好啦!考驗真才實學的時候到了!看看我們的美女帥哥組合能闖到第幾關!第一題,來個熱身的!請問……”

他拋出了一個關於近期某部熱門電影細節的問題。

安諾夕甚至連睫毛都沒動一下,紅唇輕啓,精準地說出了答案,甚至附帶糾正了題幹裏一個微不足道的時間誤差。

小傑:“……啊,正確!美女很厲害啊!下一題,歷史類!請問‘怛羅斯之戰’發生在唐朝與哪個帝國之間?”

這次是李默回答的,聲音平穩:“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但嚴格來說,當時唐軍的主將是高仙芝,對方是阿拉伯聯軍,並非純粹的阿拔斯王朝正規軍。”

小傑:“……呃,對!沒錯!帥哥細節控啊!下一題!藝術題!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原本打算獻給誰?”

安諾夕幾乎是秒答,中文流利標準:“拿破侖·波拿巴。但後來他撕毀了扉頁。”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小傑額頭開始有點冒汗了:“……厲害!那那…地理題!世界上海岸線最曲折的大洲是哪個?”

李默:“歐洲。主要因其深受冰川作用影響,多峽灣、半島和島嶼。”

直播間裏的彈幕開始增多: 【哇!這姐姐好看又聰明!】 【小傑踢到鐵板了?】 【這倆誰啊?氣質不像一般人。】

小傑咽了口口水,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決定加大難度:“政治題!當前英國下議院中,最大的反對黨是哪個?”

安諾夕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弧度,仿佛在說“這種問題也值得問?”。“工黨。基爾·斯塔默爵士領導。”

彈幕:【???她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還帶領導人名字?】 【這發音…有點東西啊…】

小傑感覺後頸有點發涼,硬着頭皮繼續:“生…生物題!人體內最小的骨骼是?”

李默:“鐙骨。位於中耳,長度約3-4毫米。”

彈幕:【這男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他們怎麼什麼都知道?!】

小傑徹底慌了,開始胡亂從題庫裏找最偏最怪的題: “詩詞題!‘醉裏挑燈看劍’下一句!” 李默:“夢回吹角連營。辛棄疾《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音樂題!威爾第的歌劇《茶花女》改編自誰的小說?” 安諾夕:“小仲馬。” “軍事題!M1A2主戰坦克的主炮口徑是多少?” 李默:“120毫米滑膛炮。” “藝術題!梵高生前唯一賣出過的畫作是哪一幅?” 安諾夕:“《紅色葡萄園》。哦,順便,買主是安娜·博赫,她妹妹的朋友。” “歷史題!拜占庭帝國最後一位皇帝是誰?” 李默:“君士坦丁十一世·帕萊奧洛格。” “政治題!聯合國安理會第1973號決議主要針對哪次危機?” 安諾夕:“2011年利比亞內戰。授權設立禁飛區。” ……

問題越問越偏,越問越快。小傑的語速已經帶上了絕望的顫音,額頭的汗珠越來越多。而對面那兩位,一個冷豔從容,一個平靜內斂,卻像兩台毫無感情的知識檢索機器,無論問題多麼冷門刁鑽,答案都幾乎是瞬間彈出,精準無誤,偶爾還會附帶一句簡短到令人發指的補充說明,彰顯出他們對其領域遠超題目本身的理解深度。

直播間已經徹底瘋了。在線人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飆升,彈幕密集到幾乎看不清畫面: 【臥槽!!!!!!】 【這倆是什麼人間百科全書成精了?!】 【媽媽問我爲什麼跪着看直播!】 【主播快跑!你惹到專業人士了!】 【這不是有獎問答,這是學術講座現場吧?!】 【美女姐姐到底是什麼來歷啊?!這知識面嚇死人!】 【男的也好強!沒有短板嗎?!】 【怪物!兩個怪物!】

小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打死也沒想到,今天想蹭個顏值流量,卻意外召喚出了兩個終極Boss。他手裏的題庫都快被掏空了!這兩人是怎麼回事?!難道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嗎?!

他看着直播間那空前高漲的人氣和瘋狂滾動的禮物,心情復雜到了極點——這波流量是吃到了,但作爲主持人的尊嚴,已經被按在地上摩擦得一點不剩了……

而此刻的安諾夕,似乎終於從這種單方面的“知識碾壓”中找回了一點熟悉的掌控感和……樂趣?她甚至好整以暇地微微側過頭,用那雙異色的眼眸瞥了一眼身旁的李默,眼神裏帶着一絲極淡的、只有他能讀懂的挑釁和……或許是贊賞?

李默接收到了她的目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極其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梢。

這場意外的街頭問答,似乎變成了他們之間另一種形式的、外人根本無法理解的隱秘交流。

小傑看着直播間裏爆炸的人氣和幾乎被掏空的題庫,手都在微微發抖。他現在是騎虎難下,只能硬着頭皮,顫抖着聲音繼續:“兩…兩位真是…博學!那我們…繼續!請聽題:‘巴巴羅薩計劃’中,德軍北方集團軍群的首要戰略目標是什麼?” 他挑了一個自認爲極其冷門的軍事歷史細節。

李默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語速平穩:“占領波羅的海沿岸地區,並攻下列寧格勒。”他甚至補充了一句,“但馮·勒布元帥的執行遇到了困難。”

彈幕:【????】 【列寧格勒!是列寧格勒!】 【這哥們是軍事學院出來的吧?!】 【馮·勒布都出來了?!我媽問我爲什麼跪着刷手機!】

小傑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轉向安諾夕,拋出一個國際關系題,試圖壓制李默:“《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通常被認爲是現代國際關系體系的起點,它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

安諾夕唇角微揚,帶着一絲睥睨:“主權平等和領土完整原則。奠定了民族國家體系的基礎。”她的回答清晰有力,如同在聯合國會議上發言。

彈幕:【姐姐殺我!這氣場!】 【這是政客級別的答案啊!】 【她說話好像新聞發言人!】 【這知識儲備是真實的嗎?!】

李默似乎被安諾夕那一眼瞥得激起了好勝心。不等小傑提問,他主動看向主播,語氣平靜卻帶着無形的壓力:“不如問點別的?比如,在量子力學中,‘薛定諤的貓’理想實驗,是爲了闡述什麼悖論?”

小傑:“???” 這題超綱了啊!他壓根不懂!

安諾夕那雙異色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仿佛被點燃了戰意。她幾乎立刻接口,語速加快,帶着一種智力上的絕對自信:“宏觀世界與微觀粒子行爲在解釋上的悖論,引申出觀察者效應和對哥本哈根學派詮釋的思考。順便,薛定諤本人並不喜歡這個解釋。”她甚至精準地說出了學派的名稱。

彈幕:【!!!!!!】 【我聽到了什麼?量子力學?】 【他們還是人嗎?!】 【直播間變成大學講堂了?!】 【這姐連薛定諤不喜歡都知道?!】 【救命!我進來只是想看個樂子啊!】

安諾夕毫不示弱,立刻反擊,她看向小傑,但問題顯然是拋給李默的:“那麼,請解釋一下,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中的‘被遺忘權’具體指什麼?” 這是一個極其專業且前沿的法律問題。

李默沉吟了不到一秒:“數據主體有權要求控制者刪除與其個人相關的數據,尤其是在數據對於收集處理目的不再必要、或數據主體撤回同意的情況下。但此權利並非絕對,需與言論自由、公共利益等因素平衡。”回答得嚴謹而全面。

彈幕:【GDPR???】 【我律師男朋友都說不這麼利索!】 【這倆是行走的法律和百科合體嗎?】 【跪了,徹底跪了!】

“印象派繪畫代表作《日出·印象》的作者是誰?其創作地點是?” 安諾夕再問,試圖用藝術史拉開差距。 李默:“莫奈。法國勒阿弗爾港。”秒答。

“‘修昔底德陷阱’理論最早由哪位國際關系學者系統提出?其主要核心觀點是?” 李默立刻拋回一個政治學概念。 安諾夕:“格雷厄姆·艾利森。指新興大國必然挑戰守成大國,戰爭不可避免的風險顯著增加。但其決定論色彩也備受爭議。”不僅回答,還附帶批判性點評。

彈幕已經瘋了: 【救命!他們打起來了!用知識打架!】 【這是我能免費看的嗎?!】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播快給他們頒獎求他們走吧!】 【直播間人數破紀錄了!平台超管都來了!】 【我是大學生,我感覺我像個文盲……】 【這勝負欲!我愛了!】

問題越來越快,領域越來越廣,從古希臘哲學到當代基因編輯技術CRISPR-Cas9的原理,從中世紀經院哲學到供應鏈金融的最新模式……兩人你來我往,答如流水利,沒有絲毫遲滯,仿佛他們的大腦是直接連接了全球最頂級的數據庫。

小傑已經完全插不上話了,他像個木頭人一樣舉着手機,張大嘴巴看着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直播間的人數指數級暴漲,禮物特效幾乎淹沒了整個屏幕。

安諾夕和李默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這種高速的、只有他們能跟上的智力交鋒中。他們不再看主播,也不再看鏡頭,目光偶爾在空中碰撞,激起只有彼此能懂的電光石火。那裏面有競爭,有欣賞,有久違的、遇到真正對手的興奮,更有一種超越言語的、極其復雜的默契。

這場突如其來的街頭問答,早已脫離了最初的尷尬和目的,變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專屬於他們兩人的頭腦風暴和隱秘對話。

最終,安諾夕似乎問出了一個她認爲絕對能難倒李默的、極其偏門的問題:“18世紀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普魯士腓特烈二世最終奪取的西裏西亞地區,最重要的紡織業中心是哪個城市?”

李默停頓了。他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努力回憶。

安諾夕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得意。

然而,幾秒後,李默舒展開眉頭,緩緩地、不確定地報出一個名字:“……格拉茨(Graz)? 不,不對……”他又思索了一下,最終肯定地說:“是布雷斯勞(Breslau),即現在的波蘭弗羅茨瓦夫(Wrocław)。”

這一次,連安諾夕的眼中都閃過一抹真正的驚訝。她沒想到他真的知道。

就在這短暫的停頓間隙,小傑終於抓住了機會,幾乎是帶着哭腔喊道:“兩位大神!英雄!求放過吧!我的題庫真的被你們榨幹了!獎品!獎品全給你們!恭喜你們通關了史上最強‘智慧碰撞’!!”

他手忙腳亂地把旁邊架子上所有的獎品——一個巨大的玩偶、一箱零食、一個藍牙音箱——全都塞給了離他最近的李默,仿佛在送走兩尊可怕的神佛。

直播間的彈幕被【恭喜通關!】、【給大佬獻上膝蓋!】、【人類進化沒帶我系列】徹底刷屏。

安諾夕和李默看着懷裏被塞滿的、與他們畫風極度不符的獎品,愣了一下,隨即對視一眼。

空氣中那繃緊的、競爭的弦忽然鬆弛了下來。

安諾夕率先忍不住,極輕地發出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介於嗤笑和無奈之間的氣音。

李默看着懷裏那個傻笑的巨大玩偶,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揚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

一場街頭的意外,竟以這樣一種荒謬又酣暢的方式,暫時融化了一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堅冰。

直播間內,彈幕在經歷了最初的【怪物】、【大神】刷屏後,漸漸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聲音。一些對國際政治比較關注的觀衆,越看越覺得那位氣場強大、知識淵博得不像話、且容貌極具辨識度的女士異常眼熟。

【等會兒!這美女……我怎麼越看越眼熟?】 【+1!尤其是那個眼神和說話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 【她剛才回答政治題那個腔調,根本就是新聞發言人級別的啊!】 【我去!她她她……她是不是那個英國佬的外交官?前幾天新聞裏還出現過!】 【對對對!叫安妮麗絲!安妮麗絲·斯圖爾特!英國對華事務的那個!】 【臥槽?!真的是她?!英國那個美女政客?!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玩街頭問答?!】 【破案了!怪不得國際關系歷史政治藝術啥都懂!人家是專業的!】 【真的是安諾夕!(中文名好像是這個)我在財經新聞上見過她!】 【媽呀!活的!還這麼猛!】 【那她旁邊那男的是誰?看着不像保鏢也不像隨從啊?能跟她有來有回對答?】

彈幕瞬間又炸開了鍋,這次的話題完全聚焦在了安諾夕的身份上。熱度再次飆升,甚至引來了更多聞訊趕來圍觀外交官街頭奇遇記的吃瓜群衆。

直播間外,安諾夕和李默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們正對着懷裏那一堆格格不入的獎品有些哭笑不得。短暫的傻笑和放鬆過後,兩人幾乎同時又因爲最後一個問題較上了勁。

“布雷斯勞的紡織業地位確立,與其靠近西裏西亞煤礦區和奧得河水運便利有直接關系,但後期也受到了英國工業革命的沖擊……”李默試圖更全面地闡述,證明自己並非僥幸答對。

“但其初期繁榮的根本,在於腓特烈二世奪取後實施的關稅優惠和移民政策,吸引了大量新教徒工匠,這才是關鍵。”安諾夕立刻打斷,強調她認爲更核心的政治經濟因素,眼神裏閃爍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兩人就這麼站在街邊,抱着毛絨玩具和零食箱,又開始了一場關於18世紀中歐工業史的微型辯論,完全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

而一旁的主播小傑,已經徹底石化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手機屏幕上瘋狂刷過的【英國外交官】、【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安諾夕】等彈幕,大腦一片空白。

他顫抖着手,飛快地在搜索引擎裏輸入了“安妮麗絲·斯圖爾特 英國”……

頁面跳轉,大量的新聞圖片和簡介瞬間彈出。照片上那個在各種國際會議、政治場合中光芒四射、舉止優雅、眼神銳利的女人——不是眼前這位是誰?!

小傑倒吸一口冷氣,感覺腿都軟了,手機差點脫手。他居然……他居然讓一位英國高級外交官在他的街頭問答直播間裏……答題贏獎品?!還差點被他和觀衆當成“怪物”?!

巨大的震驚和惶恐之後,一種極度強烈的好奇心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在和安諾夕低聲爭論的李默。

那……這個男人是誰?!

能跟這種級別的政客並肩而行、談笑風生、甚至在知識儲備上不分伯仲?還能讓她露出那種……近乎於“較勁”的小女兒情態?

小傑的八卦之魂和職業敏感度瞬間燃燒到了頂點。他再也按捺不住,也顧不上什麼禮貌和分寸了,趁着兩人辯論稍歇的間隙,猛地將手機鏡頭再次對準他們,聲音因爲極度的激動和緊張而結結巴巴、尖銳走調:

“那…那個……請…請等一下!斯…斯圖爾特女士?!請…請問您真的是英國的那位外交官嗎?還…還有!請…請問您身邊這位先生……他…他到底是您的什麼人啊?!”

這個問題如同一聲驚雷,驟然劈開了安諾夕和李默之間那小小的、專注於學術爭論的泡泡。

兩人同時一愣,爭論聲戛然而止。

安諾夕臉上的表情瞬間冷卻、凝固,那雙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警惕,方才那一點點因爲爭論而流露出的生動神色消失無蹤,迅速被一層冰冷專業的面具所覆蓋。

李默的心也是猛地一沉,抱着獎品的手臂微微收緊。

暴露了。

空氣瞬間凝固。

直播間彈幕瘋狂刷過【真的是她!】【安諾夕!】【臥槽官方認證了!】【那男的是誰?!】。

就在李默心髒驟沉,下意識想要有所動作的刹那——

安諾夕臉上的所有細微表情,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只剩下一種極致冰冷的平靜。她沒有絲毫慌亂,甚至沒有去看旁邊面如死灰的小傑,而是迎着那仍在直播的手機鏡頭,向前優雅地邁了一小步。

一抹極其淺淡、毫無溫度可言的公式化微笑,出現在她唇角。

“有趣的街頭采訪。”她的聲音清晰、冷靜,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英倫口音,瞬間壓過了街頭的嘈雜,也奇異地讓直播間刷屏的彈幕都爲之一滯。

她把它定義成不是被迫曝光,而是一場“采訪。”

“看來今天的‘有獎問答’環節,額外增加了‘人物辨認’的加分題?”她語氣輕鬆,甚至帶着一點冰冷的幽默感,輕而易舉地將小傑冒失的質問定性爲“遊戲的一部分”,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最初的鋒芒。

她的目光掠過小傑,直接看向鏡頭後的無數觀衆:“無論我是誰,知識的價值超越身份,不是嗎?很高興能和大家進行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交流。”

緊接着,她話鋒似不經意地一轉,目光重新落回面無人色的小傑臉上,語氣依舊平和,卻像一把裹着天鵝絨的冰錐:

“不過,未經明確許可,對他人進行商業直播並聚焦面部特征,可能需要了解一下當地的《民法典》關於肖像權和隱私權的相關規定。”她微微歪了下頭,做出一個思考的表情,“當然,我相信主播先生只是出於娛樂目的,並非故意。”

溫柔的語調,致命的內容。

小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手一抖,手機差點砸在地上。法律!她竟然輕描淡寫地提到了法律!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只剩下“肖像權”、“隱私權”、“民法典”這幾個詞在瘋狂撞擊。

李默立刻抓住了這個空檔。他上前一步,不再是遮擋,而是用一種略帶歉意和無奈的語氣,配合着安諾夕的表演,對小傑,實則是說給觀衆聽:“看來遊戲結束了。抱歉,我們還有事,獎品……留給下一個幸運觀衆吧。”

他動作流暢卻迅速地將懷裏那個巨大的傻笑玩偶、零食箱和藍牙音箱,一股腦兒塞回到幾乎石化的小傑懷裏,仿佛這些是什麼燙手山芋。

同時,他極其自然地虛扶了一下安諾夕的手臂肘部——一個介於禮貌和引導之間的動作,低聲道:“走吧。”

安諾夕對鏡頭再次展現了一個短暫卻無可挑剔的結束式微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

兩人不再多言,步速加快,卻維持着鎮定從容的姿態,迅速穿過人行道,拐進了旁邊一條更顯安靜的支路,將那片混亂和無數震驚的目光徹底甩在身後。

剛一拐過彎,確定脫離所有鏡頭範圍,安諾夕臉上那層面具般的平靜瞬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嚴峻和極快的語速。她幾乎立刻從手包中掏出一部純黑色的專用手機,快速撥通一個號碼,用英語急速下達指令:

“立刻處理一個網絡直播事件。平台XXX,房間號XXX,關鍵詞‘安諾夕’、‘斯圖爾特’、‘街頭采訪’,盡可能降低傳播範圍與熱度,必要時聯系平台方。”她的指令清晰、冰冷,不帶一絲情緒。

掛斷電話,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李默,那雙異色的眼眸裏情緒復雜翻涌——有對突發情況的惱怒,有對可能產生後果的後怕,有一絲因剛才兩人驚人默契而產生的奇異波動,但更多的是一種屬於政治人物的嚴峻:“事情變得麻煩了。”

李默表情同樣凝重,眉頭緊鎖:“你覺得會擴散到什麼程度?”

“不知道。但這種即時傳播,就像病毒,控制總比不控制好。”安諾夕語速很快,她看了一眼主幹道方向,那輛過於顯眼的黑色跑車還停在老地方,“車不能開了。目標太明顯。”

她迅速環顧四周,像是在尋找替代方案。

就在此時——

李默口袋裏的手機也突兀地響了起來,鈴聲在安靜的小巷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拿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的是一個他無法忽略的、來自國內的號碼——

聯合開普勒項目理事會 · 中方聯絡辦公室

李默的心猛地一沉,和安諾夕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人的表情同時變得無比凝重。

消息的傳播速度,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快得多。 真正的麻煩,現在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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