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的震動嗡鳴在寂靜的小巷裏顯得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動的“聯合開普勒項目理事會 · 中方聯絡辦公室”字樣,像一枚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入李默的掌心。
他與安諾夕交換了一個凝重至極的眼神。剛剛擺脫直播的泥潭,更龐大的官方機器已然嗅着味道運轉起來。消息擴散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李默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並將手機稍微遠離耳邊,確保一旁的安諾夕也能隱約聽到。
“喂,李默同志嗎?”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傳來,語調平穩,甚至稱得上客氣,但那種客氣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不帶任何私人情感的程式化禮貌,透着體制內特有的距離感。
“是我,您好。”李默的聲音同樣平靜,聽不出波瀾。
“我是理事會中方聯絡處的趙啓明。”對方自報家門,語氣依舊和緩,“首先,歡迎你正式加入項目,相關手續和權限已經在加急辦理中。”
標準的開場白,先禮後兵。
“謝謝。我會盡力。”李默簡短回應。
“嗯,”電話那頭的趙啓明頓了頓,似乎在翻閱什麼文件,短暫的紙張摩擦聲後,他繼續道,語氣依舊溫和,但內容卻陡然尖銳,“另外,有個小情況需要跟你了解一下。我們這邊……呃,注意到一些網絡上的零星信息,似乎與你有關。”
他措辭極其謹慎,用了“零星信息”、“似乎”這樣模糊的詞語,但指向性明確無誤。
“網絡上信息繁雜,不知道您具體指的是?”李默選擇了裝傻,將問題拋了回去,試圖探知對方掌握的確切程度。
趙啓明在電話那頭似乎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很短,聽不出情緒:“好像是一段街頭直播的片段?內容嘛,是關於一些知識問答的,挺熱鬧。畫面裏有一位男士,外形與你頗爲相似,而且……知識淵博得令人驚嘆啊。”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給李默消化和承認的時間,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語氣依舊溫和得像在聊家常:
“更巧的是,片段裏另一位積極參與的女士……經過一些熱心網友的辨認,其外貌特征,與英方項目代表之一的安諾夕女士,有相當高的相似度。”
“李默同志,”趙啓明的語氣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卻重若千鈞的壓力,“你知道,我們這個項目,敏感性極高,所有參與人員的背景和行爲都需要保持……呃,最大程度的透明和低調,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關注和誤解。”
“所以,方便的話,能否請你簡單說明一下情況?這究竟是一場單純的誤會,還是……確有其事?如果只是誤會,我們這邊也好及時做一些必要的……澄清工作。”
每一個詞都滴水不漏,每一句話都合乎規矩,但組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張無形而致密的網——他在逼李默表態,逼他解釋,逼他界定與安諾夕的關系,並將“澄清”的責任,看似客氣實則強硬地推到了李默身上。
澄清?如何澄清?否認畫面裏是自己?否認那是安諾夕?在互聯網已有猜測和錄屏的情況下,這近乎掩耳盜鈴。
承認?那就必須解釋爲何他會與英方核心代表私下出現在街頭,並進行那樣一場引人注目的互動。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進退兩難的“問題”。中方聯絡人溫和的語氣下,是毫不含糊的審視和警告。
小巷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安諾夕站在一旁,秀發的陰影遮住了她部分臉頰,看不清表情,但李默能感覺到她周身散發出的、冰封般的警惕。
李默握着手機,大腦飛速運轉。趙啓明拋出的,確實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也是一個必須立刻接住的“問題”。
電話那頭,趙啓明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還在繼續:“……所以,方便的話,能否請你簡單說明一下情況?這究竟是一場單純的誤會,還是……確有其事?”
小巷裏寂靜無聲,只有手機聽筒裏傳來的微弱電流音和對方等待的沉默壓力。安諾夕站在一旁,呼吸似乎都放輕了,那雙異色的眼眸銳利地盯着李默,仿佛在評估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李默的大腦在百分之一秒內權衡了所有選項。否認是下策,硬扛是蠢策。他需要一種既能部分滿足對方“透明”要求,又能將事件性質導向無害化,同時還能小小地將一軍的方式。
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着無奈和坦誠的語氣,仿佛面對一個有點讓人哭笑不得的意外:
“趙主任,您說的這個情況,我大概明白了。”他語速平穩,甚至帶着點自嘲,“看來現在的網絡傳播速度,真是遠超想象。”
他先承認了事實的存在,沒有直接否認,避免了最糟糕的“欺騙”嫌疑。
“剛才我確實在附近遇到了安諾夕女士。”他坦然說出了她的名字和職務,將其定性爲一次“遇到”,而非約定或深交,“她似乎對本地的一些……市井文化比較感興趣。”
這個說法極其巧妙,將一個可能引發無限遐想的“私下會面”,輕描淡寫地歸結爲外賓對當地風土人情的偶然好奇。
“當時正好看到一個街頭知識問答的活動,安諾夕女士覺得很有趣,就主動參與了一下。”李默繼續說道,將安諾夕推到了主導位,自己則扮演了一個略顯被動的“陪同”角色,“我作爲東道主,總不好讓她一個人參與,也就跟着湊了個熱鬧。沒想到……現在的直播設備這麼清晰,傳播這麼快。”
他把動機歸結於“外交禮貌”和“意外”,完美避開了任何私情的嫌疑,甚至還有點抱怨技術太發達的意思。
“至於知識問答……”李默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無奈,甚至有點哭笑不得,“可能就是運氣比較好,問到的題恰好都知道一點。畢竟以前也做過一些相關的研究工作。讓您見笑了。”
他將一場驚世駭俗的“怪物”級表現,歸結爲“運氣好”和“恰好知道”,極度低調地處理了自身的能力,避免節外生枝。
最後,他給出了一個看似完全合作的態度:“這件事確實是我們考慮不周,忽略了可能帶來的關注度,給項目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擾,非常抱歉。如果需要的話,我這邊可以配合提供一份簡單的情況說明。”
他以退爲進,主動承認“考慮不周”,而非錯誤,並表示願意配合“說明”,將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我已經解釋清楚了,性質就是一場意外的、無害的公共外交小插曲,你們是否還要繼續追究?
電話那頭的趙啓明沉默了幾秒鍾。
李默甚至能想象對方在電話那頭微微皺眉評估的樣子。這番說辭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一個被意外卷入公衆視野的科研人員的反應,甚至還將行爲拔高到了“陪同外賓體驗市井文化”的層面,讓人難以苛責。
繼續深究,反而顯得中方小題大做,缺乏自信。
果然,幾秒後,趙啓明的聲音再次傳來,之前的壓力似乎消散了一些,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和:“原來是這樣。一場意外的小插曲,理解了。”
他接受了這個解釋,或者說,他暫時選擇了接受這個表面說法。
“情況說明就不必了,”趙啓明道,“不過,李默同志,今後還是需要更加注意。項目敏感,瓜田李下,必要的避嫌還是需要的。尤其是在與外方人員的非公務接觸方面,務必謹慎。”
這是警告,也是提醒,更是劃下紅線。
“我明白,謝謝趙主任提醒,以後一定會注意。”李默從善如流。
“好,那就不多打擾了。項目接入的具體安排,稍後會有郵件通知你。”趙啓明說完,便幹脆利落地結束了通話。
電話掛斷。
小巷裏恢復了寂靜,但氣氛卻更加緊繃。
李默緩緩放下手機,發現自己的掌心竟然微微滲出了一些汗。與這些人打交道,每一句話都像是在雷區跳舞。
安諾夕一直緊繃的身體似乎也放鬆了一絲,她看着李默,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有對他急智的贊賞,有對局勢嚴峻的憂慮,或許,還有一絲因爲被他定義爲“對市井文化感興趣的外賓”而產生的微妙不快。
“反應很快。”她最終只是淡淡地評價了一句,聽不出太多情緒。
“應付過去了而已。”李默呼出一口氣,眉頭並未舒展,“但他最後的話是重點。‘瓜田李下’,‘務必謹慎’。這是最明確的警告。”
這意味着,他們之間任何形式的接觸,從此都將被放在放大鏡下審視。
安諾夕那部黑色專用手機的震動打破了小巷的寂靜。她看了一眼屏幕,低聲道:“是懷特。”迅速接起。
李默凝神,準備聽到緊急指令或壞消息。然而,從手機聽筒隱約漏出的聲音判斷,懷特的語速適中,甚至帶着一絲事務性的平穩,並無急切之感。
安諾夕只是聽着,偶爾應一聲“嗯”,臉上緊繃的神情稍稍緩和,但秀眉依舊微蹙。片刻後,她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便結束了通話。
她收起手機,轉向李默,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分析模式,仿佛在評估一份情報報告:
“英方無權也無意幹涉中方國內的網絡平台運作。”她先清晰劃定了界限,“英方確認了中方的態度。雙方都不希望這次意外事件過度發酵,影響項目進程和雙邊合作氛圍。”她頓了頓,“熱度會被有意識地控制,輿論會導向‘一場友好的民間文化交流小插曲’。這是目前最符合各方利益的處置方式。”
這個結果讓小巷裏緊繃的空氣頓時流通了不少。最大的危機似乎被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化解於無形。
李默點了點頭,心下稍安:“這樣處理最好。”
“但是,”安諾夕話鋒一轉,異色的眼眸看向他,裏面是清晰的理性與告誡,“‘瓜田李下’的警告是切實存在的。經過這次,我們之間的任何非必要接觸,都會受到更嚴格的審視。”
“我明白。”李默表示理解。他當然知道,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無形的規則已然收緊。
“我的車和目標都太明顯了,需要盡快離開。”安諾夕果決地說道,開始執行撤離程序,“懷特會安排另一輛車在隔壁街區的指定位置接應我。我們就在這裏分開。”
她的安排清晰高效,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好。”李默應道。他沒有多說,也沒有流露出不必要的情緒。此刻,冷靜和配合是最好的選擇。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沉默。沒有緊急危機關頭的腎上腺素加持,也沒有外人在場的表演壓力,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街頭問答”和隨之而來的身份曝光危機,仿佛成了一段突兀插入又迅速被抹平的插曲。
現實的邊界重新變得清晰——他們是分屬兩個陣營的項目參與者,中間隔着巨大的身份鴻溝和需要嚴格遵守的行爲準則。
安諾夕看了李默一眼,那眼神復雜了一瞬,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個極其輕微的頷首。所有的情緒和未竟之言,都被牢牢鎖在了那副冷靜自持的外表之下。
“保持聯系。”她最終只是用了最中性、也最安全的說法。
“會的。”李默回應道。
沒有更多言語,安諾夕轉過身,步伐利落地朝着小巷的另一個出口走去。
然而,就在她的身影即將融入巷口光線的刹那——
“安諾夕。”
李默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小巷的寂靜。
安諾夕的腳步倏然停住。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轉回身。陽光從她身後照來,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卻讓她的面部表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異色的眼眸,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和警惕,靜靜地望向李默。
李默也沒有立刻開口。
他就那樣站在原地,隔着幾步的距離,深深地望着她。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巷子外的車水馬龍聲變得遙遠,世界裏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和這片短暫的寂靜。
他的眼神極其復雜,裏面翻涌着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眼前這個女人,是安諾夕,是英國政客,是可能與他立場相左的對手。但她也是安妮麗絲,是那個曾在維也納驚魂夜裏與他相互依偎、在倫敦公寓裏給予過他短暫溫暖、在剛才的街頭與他默契共舞的女人。
他們之間沒有血海深仇,她甚至從未真正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一切的疏離和分別,似乎都源於那該死的、無法調和的立場和利益。她選擇了她的國,她的路,這沒有錯。而他,堅守着他的根與驕傲,這也沒有錯。
錯的,或許是命運將他們放置在了天平的對立兩端。
想到這裏,李默的臉上,忽然緩緩漾開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不同以往的任何表情,裏面沒有嘲諷,沒有無奈,沒有算計,也沒有悲傷。它很溫暖,很純粹,甚至帶着一點久違的、屬於過去的溫柔痕跡。他的眼神也隨之軟化,仿佛穿透了此刻她身上那層冰冷的政客外殼,直接看到了那個最初讓他心動的、真實而復雜的靈魂本身。
那笑容,那眼神,像一道精準的光,猝不及防地直直照進了安諾夕的心底最深處。
她猛地一怔,感覺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強烈到幾乎無法抑制的酸澀和沖動瞬間涌上喉頭。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艱難地,才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不管不顧地奔跑過去、撲進他懷裏的本能沖動。她的手指微微蜷縮,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用物理的痛感來維持着最後的理智和體面。
她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承受着那目光和笑容帶來的巨大沖擊,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力隱藏的慌亂與震動。
良久。
李默沒有再說什麼。他似乎只是想這樣看看她,只是想給她留下這樣一個笑容。
最終,他再次對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包含了理解、釋然,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遺憾。然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幹脆地轉過身,朝着與安諾夕相反的方向,步履平穩地離開了。
安諾夕獨自站在原地,望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也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
陽光依舊明亮,小巷重新恢復了寂靜。
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午後,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那個笑容,那個眼神,像一顆種子,被重新種回了她的心裏。
那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將安諾夕送至她位於這座城市一處戒備森嚴、卻異常低調的宅邸。厚重的車門關上,引擎聲遠去,她穿過精心打理卻冷清得沒有一絲煙火氣的庭院,用指紋和密碼打開沉重的入戶門。
當最後一道門鎖在她身後“咔噠”一聲輕響,將外界的一切徹底隔絕時,那副支撐了她一路的、冰冷而筆挺的軀殼,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骨架。
玄關裏光線昏暗,寂靜無聲。她背靠着冰涼的門板,並沒有開燈。
黑暗中,所有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因李默最後那個眼神和微笑而掀起的驚濤駭浪,此刻如同掙脫了牢籠的猛獸,咆哮着反噬而來,瞬間將她吞沒。
她緩緩地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甚至沒有力氣走到裏面的沙發。
成年以來,她只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維也納那輛彌漫着血腥味的、扭曲的汽車裏,在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懼和助理溫熱的血液濺在臉上的瞬間,她崩潰失態,那是面對最原始暴力時生命本能的戰栗。
第二次,不是在那年倫敦的公寓,決定分開時。那時雖有痛楚、不甘和遺憾,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基於理性權衡後的決絕,甚至帶着一絲對自己能如此“理智”的驕傲。
而是現在。
在此刻。
在這片絕對安全、絕對私密、卻也絕對孤獨的黑暗裏。
如果沒有李默最後叫住她,如果沒有他那個復雜至極卻最終化爲溫暖的笑容,如果沒有那一眼仿佛能穿透所有僞裝、直抵舊日溫情的注視……她想,她或許還能繼續維持着那副鐵石心腸的假面。
可偏偏他給了。
他明明看到了她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冰冷、所有基於立場而做出的選擇,他卻還是對她露出了那樣的笑容。那笑容裏沒有責怪,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和愛意。
是的,她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那瞬間他眼中流露出的,就是愛意。一種明知不可爲、明知隔着鴻溝天塹,卻依然無法徹底磨滅的舊日情愫。
正是這份確鑿無疑的愛意,成了壓垮她堅強外殼的最後一根稻草。
“明明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愛意,可這該死的身份,注定就形成了一道鴻溝。”
這個念頭像最鋒利的刀刃,精準地刺穿了她所有的心防。
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沖出眼眶,劃過她冰冷的臉頰,留下一道灼熱的痕跡。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匯成了無聲的溪流。
她沒有發出任何啜泣聲,只是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她精致的妝容,也模糊了眼前這片冰冷的黑暗。
她爲自己哭,爲自己身不由己的命運和無法逾越的立場哭。 她爲他哭,爲他那份理解的笑容和注定無法回應的愛意哭。 她爲他們哭,爲他們那一次次陰差陽錯、總是被更大的洪流所裹挾、無法自主的感情哭。
這淚水裏混雜着委屈、不甘、深深的無力感,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巨大的孤獨。
她是安妮麗絲·斯圖爾特,是手握權柄的政客,是家族寄予厚望的繼承人。她習慣了運籌帷幄,習慣了冷靜分析,習慣了將一切情感都置於利益天平之上衡量。
可在此刻,她只是一個被巨大的、無解的矛盾所撕裂的女人。她渴望那份溫暖,卻比誰都清楚,伸出手的代價,她和他都承受不起。
她就那樣蜷縮在冰冷的門後,在無人得見的黑暗裏,允許自己短暫地、徹底地變回那個會心痛、會無助的安妮麗絲,任憑淚水無聲地決堤,打溼了衣襟,也打溼了這片昂貴卻毫無溫度的“家”的地板。
這是她成年後的第二次哭泣,比第一次更加徹骨,因爲這一次,擊垮她的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愛的溫柔一刀。
淚水滾燙,卻化不開心底那冰封的矛盾。這痛楚如此熟悉,仿佛是她生命中無法擺脫的輪回詛咒。
她的父親, 那位在英國政壇深耕多年、將家族榮譽與政治使命視爲畢生追求的斯圖爾特先生,早已爲她規劃好了這條效忠女王、光耀門楣的仕途。他是她的領路人,也是她身上最沉重的枷鎖。
她的母親,那位精明睿智、在商界開辟了天地的中國女性,則賦予了她東方的面孔與內在的韌性,教會她洞察人心與權衡利弊,卻也讓她深切體會過夾在兩種文化之間無所適從的疏離感。
而她,安妮麗絲·斯圖爾特,正是這兩股力量結合的產物,也是其沖突最直接的體現者。
她並非沒有想過放棄。家族支系龐大,並非所有人都走了這條如履薄冰的政途。或許,她可以選擇另一種更自由的生活?
但這個念頭剛一冒頭,就被更沉重的現實壓了下去。
她這一脈呢?
父親那鷹隼般銳利且充滿期望的目光,家族內部圍繞資源與影響力的無聲競爭,早已將她牢牢地釘在了這條由父親鋪就的軌道上。她不僅僅是安諾夕,她還是斯圖爾特家族在這一代中政治影響力的延續,是父親畢生心血與野心的投射。她的退縮,不僅意味着讓父親失望,更可能使她這一支在龐大的家族政治圖譜中邊緣化。
更何況……她親眼見證過。
見證過她的父母,兩個同樣優秀、同樣深愛着對方的人,最終是如何因爲無法調和的立場、文化差異和各自無法放棄的責任與事業,選擇了和平卻令人心碎的分離。那份深埋於平靜表面下的無奈與哀傷,是她童年記憶裏無法磨滅的灰色底片。
如今,歷史仿佛在她身上可悲地重演。
李默和她,與當年的父母何其相似!她成了那個英國政客,而李默,雖然並非商人,但他所代表的東方背景與根脈,以及他背後所牽連的中方項目利益,幾乎完美地對應了當年母親所處的位置——那個與斯圖爾特家族政治身份“格格不入”的存在。
那條由身份、立場、家族責任鋪就的鴻溝,原來從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悄然橫亙在那裏。父母未能跨越,她與李默,又能如何?
讓她背叛父親的期望?背叛家族多年的培養?像一個逃避責任的懦夫一樣,拋下父親的政治遺產和所有布局,只爲追隨那份縹緲的愛情?
她還做不到。
理性告訴她這條路通往何處——不僅是個人政治生命的終結,更會讓父親蒙羞,讓家族失望,讓自己多年的奮鬥成爲笑柄,甚至可能影響父親一系在英國政壇的穩定。
可是……心卻在嘶吼着不同意。
李默最後那個眼神,那個笑容,像烙印一樣灼燒着她的靈魂。那裏面是活生生的、她曾經擁有並依然渴望的溫度和理解。
理智與情感,責任與渴望,家族與自我……這些巨大的、完全對立的力量在她的內心瘋狂撕扯,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從中間撕裂開來。
她蜷縮在黑暗裏,指甲無意識地摳刮着冰冷光滑的地板,仿佛想抓住什麼能讓她安定的東西,卻什麼也抓不住。
巨大的無力感和痛苦幾乎將她淹沒。她無法向前一步,也無法向後退卻,只能被困在這令人窒息的夾縫中,承受着這遲來的、卻也因此而更加猛烈的第二次哭泣。
爲這該死的、無法擺脫的命運輪回。 爲這必須做出的、無比殘酷的犧牲。 也爲那個在鴻溝對岸,對她微笑着,卻也同樣無法跨越過來的男人。
無聲的哭泣耗盡了她最後一絲氣力。安諾夕,不,此刻更接近於那個安妮麗絲,她疲憊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淚水漸幹,在臉頰上留下緊繃的痕跡。黑暗中,她的思緒卻無法停止,像困獸般在名爲“家族”的牢籠裏沖撞。
她深知,今日發生的一切,以及她心中那瘋狂滋長的、對李默無法割舍的情愫,絕不能讓家族知曉,尤其是父親。
她幾乎能精準地預見到父親的反應。那位將家族政治聲譽和影響力視爲最高準則的斯圖爾特先生,絕不會理解女兒內心這點“微不足道”的情感漣漪。他會震怒,會用最冰冷的英倫腔調斥責她的“不理智”和“危險傾向”,會將她對李默殘存的任何念想都定義爲對家族的“背叛”和對自身責任的“逃避”。那將是必然的、毫無意外的風暴,足以將她心中最後一點脆弱的火苗徹底吹滅。
那麼母親呢?
想到那位優雅而精明的商人母親,安諾夕的心中泛起一絲微弱的、或許是渴望理解的漣漪。
母親……或許能懂。畢竟,她當年也曾愛上過一位身處對立文化背景和政治環境中的英國政客,並最終品嚐了分離的苦果。她或許能理解這種跨越鴻溝的吸引力所帶來的甜蜜與痛苦。
但安諾夕隨即苦澀地搖了搖頭。
母親能理解,但她也必然務實。 作爲一位成功的商人,母親深諳權衡利弊與投資回報。她大概率會收起感性的共情,用冷靜甚至近乎殘酷的現實主義來“點醒”女兒:
她會條分縷析地闡述與一個門當戶對的家族政治聯姻所能帶來的巨大好處——穩固父親在英國的地位,拓寬斯圖爾特家族在歐亞兩洲的人脈與影響力,爲她自己的政治前途鋪平更廣闊的道路……
她會告誡女兒,愛情是奢侈品,而權力和地位才是真正的硬通貨。與一個背景復雜、且可能帶來巨大政治風險的中國男人糾纏,是一筆注定虧損的“不良資產”,必須及時“止損”。
母親的“理解”,最終會化作更溫柔、卻也更具說服力的枷鎖。
想到這裏,一種極其叛逆的、甚至可以說是絕望的念頭,竟然不受控制地從安諾夕心底最深處鑽了出來:
她多麼希望……希望父親在知道這一切後,會暴怒到極點,會認爲她玷污了家族聲譽,不堪大用,進而采取最極端的手段——憤怒地剝奪她的一切!剝奪她的繼承權,將她逐出家族的政治核心圈,徹底收回賦予她的所有資源與光環!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感到一陣戰栗,卻又帶着一種詭異的解脫感。
如果那樣,她是否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她就不再是斯圖爾特家族的政治希望,不再需要背負光耀門楣的沉重使命,不再需要時時刻刻以家族利益爲最高行事準則。
如果一無所有,是否反而就能獲得追逐那一點微小個人幸福的自由?
這個想法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蔓,充滿了誘惑,卻也讓她充滿了負罪感。她爲自己竟然會產生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而感到羞愧,這本身就是對父母、對家族的一種背叛。
但這恰恰印證了她內心的撕裂有多嚴重——她竟然需要依靠被剝奪一切的幻想,來爲自己爭取一點點愛的可能性。
最終,這一切洶涌的思緒,都化作了更深重的無力和絕望。
她既無法反抗父親代表的強大傳統與期望,也無法真正說服母親獲得毫無保留的支持,甚至連幻想中的解脫,都顯得如此蒼白和負罪。
她依舊被卡在冰冷的現實裏,動彈不得。
唯一的慰藉,或許只剩下口袋裏那部私人手機裏,那個剛剛再次被她存入、卻絕不會輕易撥出的號碼——李默的號碼。
那是她在無邊黑暗中,握住的唯一一點微弱而真實的星光,即使她知道,這星光可能永遠無法照亮她前行的路。
——————
城市的另一隅,李默站在臨時住所的窗前,望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車燈,手中無意識地攥着手機,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終還是沒有撥出那個號碼。
他何嚐不知道安諾夕此刻的痛苦?
他理解。 他太能夠理解了。
那種因立場、身份、背後所代表的巨大利益集團而無疾而終的撕裂感,那種明明深愛卻必須強迫自己放手的極致痛苦,他在這個女人身上真真切切地、反復地體會過。
劉正雲教會他忠誠、責任與家國情懷,那是刻進他骨血裏的東西。而安諾夕,則讓他體驗了超越國界和立場的、作爲一個純粹個體的熾熱愛戀。
這兩種力量都如此強大,卻偏偏水火不容。
他何嚐沒有想過,就在此刻,給安諾夕打一個電話?不需要說什麼,只是聽聽她的呼吸聲,告訴她“我知道你在難過”,或者更瘋狂一點,像那些浪漫小說裏寫的那樣,放棄一切,不管不顧地走向她?
放棄那所謂的民族自豪感?放棄劉正雲從小告誡他的“個人感情再重,重不過家國”的信念?忘記自己血脈裏流淌的東西所賦予他的責任和歸屬?
這個念頭僅僅是一閃,就被他苦笑着掐滅了。
不,現在已經晚了。
如果要放棄,三年前在倫敦,在那個還有可能性的十字路口,他就放棄了。但他沒有。他選擇了離開,選擇了回歸,選擇了用三年的放逐和自我懲罰來消化那份失去。
而現在呢?他加入了那個項目,他已經加入了那個項目,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的夢想就是爲國家做一些什麼。
而且,他同樣清醒地知道,即便他此刻頭腦發熱,安諾夕的家族,那個盤根錯節的斯圖爾特政治世家,也絕不會接受他。他們的結合,在任何一方看來,都只會是一場充滿風險、毫無益處的災難。這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這是兩個世界之間的事。而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他放下安諾夕,用了整整兩年。 不是因爲不愛。 恰恰是因爲太愛了,愛到那段感情帶來的所有快樂和痛苦都刻骨銘心,才需要耗費那樣漫長的時間去一點點剝離、埋葬。那不是不愛,而是將那份愛活生生從心裏挖出去,留下的空洞需要時間慢慢填補。
他一直以爲,時間是撫平一切傷口的良藥。對他如此,對遠在倫敦的安諾夕,想必也是如此。
於是,兩人心照不宣地、極其克制地、斷絕了所有聯系整整三年。他以爲歲月已經完成了它的工作,將過往沉澱爲記憶中模糊的風景。
可現實是多麼捉弄人啊!
就在見安諾夕的將將幾天前,他剛剛爲自己對蘇芮的那場漫長無望的單戀畫上了句號,以爲自己終於清理幹淨了內心,可以“輕裝上陣”面對新的未來。
結果呢? 只需一面。 不多,僅僅只需要一面。
安諾夕甚至不需要做什麼,只是站在那裏,一個眼神,幾句話語,那場發生在街頭的、荒誕又默契的知識交鋒……就輕而易舉地將他用了三年時間辛苦築起的堤壩沖擊得搖搖欲墜。
不放下蘇芮還好,他還能強迫自己有一個“正在愛着別人”的借口來抵擋安諾夕的強大引力。可現實偏偏掐準了這個最要命的時間點!
只是一面,那被強行壓抑、被以爲早已熄滅的情感,便如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這巨大的、熟悉的撕裂感,同樣伴隨着李默,絲毫不比安諾夕所承受的輕半分。
他同樣站在鴻溝的另一邊,看着對岸那個身影,清楚地知道彼此之間橫亙着什麼,同樣感受着理智與情感那近乎殘忍的拉扯。
他放下手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照不亮他內心的迷茫與掙扎。
原來,有些傷口,從未真正愈合過。 只是等待着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輕輕一碰,便會再次裂開,鮮血淋漓。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李默的心上加重砝碼。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城市的光暈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焦慮。
他自己痛,可以忍。三年都這麼過來了。但一想到安諾夕此刻可能正獨自承受着同樣的、甚至更劇烈的痛苦,因爲她背負得更多,那份沉重的責任感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終究……還是無法眼睜睜看着她一個人煎熬。
所有的理智、警告、對現實的清醒認知,在這一刻都被一種更原始、更強烈的情感沖動壓了過去。他幾乎是顫抖着手指,再次點亮手機屏幕,找到了那個他以爲永遠不會再主動撥出的號碼,按下了通話鍵。
鈴聲只響了一下,甚至可能半聲都不到——
電話就被接通了。
快得仿佛電話那頭的人,也正死死地盯着屏幕,期盼着、恐懼着這個呼叫的到來。
然而,接通之後,兩邊卻陷入了更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沒有“喂?”,沒有“哪位?”,什麼都沒有。
只有電流細微的嘶嘶聲,以及透過聽筒傳來的、對方壓抑着的、清晰可辨的呼吸聲。
沉重,緩慢,帶着無法言說的痛楚和小心翼翼。
這沉默勝過千言萬語。他們都在聽,用全部的感官去捕捉電話那頭傳來的每一絲細微的聲響,試圖從中解讀出對方此刻的狀態。
李默的心像是被這呼吸聲緊緊纏繞,越收越緊。他恨!恨安諾夕爲什麼要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用那種方式打破他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如果不是她再次出現,他或許就能永遠將那份感情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假裝一切早已過去。
而電話那頭的安諾夕,何嚐不在恨?恨自己爲什麼如此不自量力,明明知道結局早已注定,爲什麼還要心存僥幸地去招惹他,最終不僅再次傷了自己,更將他拖回了這痛苦的深淵。她甚至不能像他那樣肆意地宣泄情緒,她必須死死咬住嘴唇,即使處在崩潰的邊緣,也不能讓嗚咽聲溢出喉嚨。這與政客的驕傲無關,僅僅是因爲她身上背負着太多無法卸下的東西——家族的期望、父親的政治遺產、她自己所選擇的道路……她連任性一次的資格都沒有。
兩人痛苦的呼吸聲,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傳遞到對方耳中,如同一種無聲的凌遲。
李默聽着她那極力壓抑、卻依然能感受到其下洶涌痛苦的呼吸,感覺自己的心快要被撕碎了。這股想要立刻見到她、想要確認她是否安好、哪怕只是遠遠看上一眼的沖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猛地從窗前轉身,甚至來不及掛斷電話,手機依舊貼在耳邊,聽着那頭傳來的、同樣痛苦的呼吸聲,抓起衣服和鑰匙,像一頭被刺痛了的野獸,飛奔一般沖出了房門。急促的腳步聲、房門撞上的悶響、以及他因爲奔跑而變得更加粗重急促的喘息聲,毫無保留地通過話筒傳到了另一邊。
電話那頭,安諾夕清晰地聽到了這一切——那決絕的奔跑,那急促的喘息,那毫不掩飾的急切。
她一直強撐的堅強外殼在這代表行動的聲音沖擊下,終於裂開了一道縫。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知道阻止他已無可能,也不想阻止。一種混合着絕望、期待和孤注一擲的情緒攫住了她。
就在李默可能即將因爲奔跑而不得不暫時放下手機,或者信號可能因急速移動而變得不穩的刹那——
安諾夕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下翻涌的情緒,對着話筒,清晰而快速地說出了五個字。那不是商議,不是詢問,而是一個直接的、篤定的指令,一個黑暗中的坐標:
“城南,玻璃光庭。”
話音落下,她沒有等待回應,甚至可能沒有聽清李默那邊是否還有回應,便結束了通話。她將自己扔回冰冷的黑暗中,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仿佛剛剛完成了一場豪賭。
而電話這頭,正沖向電梯的李默,清晰地聽到了耳機裏傳來的這五個字,像一道劃破夜空的指令。
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更快,方向明確地沖向地下車庫。
【城南,玻璃光庭】
李默的車幾乎是咆哮着停在城南“玻璃光庭”別墅區外。他甩上車門,甚至來不及鎖,便朝着那片在夜色中如同水晶宮般通體透亮的建築狂奔而去。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血液沖刷着耳膜,發出巨大的轟鳴。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見到她,立刻,馬上!
然而,當他真的氣喘籲籲地沖到那棟唯一亮如白晝的別墅門前時,所有的急切和沖動,卻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驟然停滯。
他猛地停住腳步,站在冰冷的庭院燈光下,微微喘着氣,望着眼前的情景——
整棟別墅,所有的窗簾都敞開着,每一扇窗戶都透出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芒,從底層到頂層,毫無保留,仿佛要將屋內的一切、連同主人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夜色中。這不像是一個私密的幽會地點,更像是一個敞開的、等待審判的舞台。
她就在裏面。 而他,卻站在門外,突然失去了所有敲門的勇氣。
他就那樣站着,仿佛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望着那片過於明亮的光源,胸膛劇烈起伏。剛才奔跑時那股不管不顧的勁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鄉情怯般的惶惑和……不知所措。他該說什麼?能說什麼?無數話語在腦中翻滾,卻組織不成一句合適的開場白。
就在他僵立在門外,內心激烈鬥爭,甚至開始猶豫是否該轉身離開的刹那——
那扇厚重的、看似堅不可摧的門,忽然發出極輕微的“咔噠”一聲。
然後,它開始向內移動。
先是打開一條細縫,透出更多溫暖卻刺目的光。 然後,縫隙逐漸擴大,一寸寸地,露出了門後之人的身影。
李默的呼吸幾乎停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逐漸擴大的門縫。
光線勾勒出對方身體的側影,先是腰部,然後是肩膀……最後,門開至半扇,兩人的視線終於在空氣中對上。
門內是安諾夕。
她沒有換家居服,依舊穿着白天的套裝,上身僅着一件絲質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纖細的鎖骨和一小片肌膚。她的秀發不像白天那樣一絲不苟,有幾縷鬆散地垂落在額邊和頸側。
她就那樣站着,站在一片過於明亮的光暈裏,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歡迎,也沒有抗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以及那雙異色眼眸中難以掩飾的、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兩人隔着一道門檻,一裏一外,一光一暗,沉默地對視着。空氣中仿佛有無數無形的絲線在繃緊、纏繞。
李默看着她,看着這個他恨過、怨過、卻從未真正放下過的女人,看着她此刻強裝鎮定下的疲憊,所有組織好的語言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動作。
他的手,抬得極其緩慢,仿佛承受着千鈞重負,朝着她垂在身側的手伸去。
動作慢得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給予對方足夠的時間來拒絕。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着,先是小心翼翼地、極其輕微地,用自己的食指指尖,觸碰了一下安諾夕微涼的手背。
只是一觸,如同蝴蝶點水。
安諾夕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但沒有躲開,也沒有說話,只是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
得到這無聲的默許,李默的指尖仿佛獲得了勇氣,緩緩下滑,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勾住了她的手指,然後,試探性地、一點點地,將他的食指,擠進了安諾夕微握的掌心。
當他的手指完全嵌入她的掌心,感受到那份微涼和細膩的肌膚觸感時,兩人似乎都同時吸了一口氣。
下一秒,李默不再猶豫,也不再隱忍!
他猛地收緊手指,完全握住了安諾夕的手,那力道之大,幾乎有些弄疼她。隨即,他猛地向前一步,跨過那道門檻,另一只手同時用力,幾乎是粗暴地一把將安諾夕推得向後踉蹌了幾步,直接進入了屋內!
“砰!”
他看也沒看,反手用力一帶,將那扇敞開的、泄露出太多光線與秘密的厚重房門,狠狠地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