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名叫阿寶,姐姐叫雲娘。據他斷斷續續的敘述,雷峰塔下的地宮入口並非正門,而在塔後山林一處荒廢的祭壇之下。那是孩子們捉迷藏時偶然發現的秘密。
夜色濃重,三人借着月光穿行在林間小徑。越靠近雷峰塔,周堯懷中的尋畫盤震動得越發劇烈,指針死死釘向塔基方向。空氣中的時空能量也變得粘稠而混亂,仿佛無形的漩渦,拉扯着人的神智。周堯不得不暗自運轉“固勢”,才能保持靈台清明。
“就在前面。”阿寶指着樹林深處一片空地,聲音發顫。
空地上果然有一座殘破的石砌祭壇,布滿青苔,顯然已廢棄多年。祭壇中央的地面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向下延伸着粗糙的石階,深不見底,一股陰冷潮溼的氣息從中涌出,帶着淡淡的墨臭和血腥味。
李嵩蹲下身,指尖掠過石階上幾乎難以察覺的墨跡,面色凝重:“是‘錮紋’。扭曲者已經封鎖了入口,任何生靈踏入都會觸發警報。”
周堯凝神感知,果然發現石階表面覆蓋着一層極細微的墨色網絡,能量陰冷歹毒。“能用‘融勢’化解嗎?”
“範圍太大,強行化解會立刻驚動施術者。”李嵩搖頭,目光卻看向周堯,“但你或許可以。你的融勢純粹,試着只‘潤滑’它,而非‘消除’它,讓我們能滑進去而不驚動它。”
這是一個精妙至極的操作要求。周堯屏息凝神,筆尖虛點,一道柔和如水的融勢墨痕無聲滲出,緩緩覆蓋在入口的錮紋之上。那墨色網絡微微一顫,仿佛被清風吹拂的蛛網,波動了一下又恢復平靜,但其中蘊含的警報機制已被暫時蒙蔽。
“走!”李嵩低喝,率先側身滑入縫隙。周堯讓阿寶緊隨其後,自己斷後,再次加固了融勢效果才跟了下去。
石階陡峭而漫長,深入地下。空氣越來越冷,壁上開始出現人工開鑿的痕跡,以及一些模糊的壁畫。起初是普通的佛教題材,但越往下,壁畫越發詭異——飛天仙女的面容扭曲模糊,護法金剛的肢體異化成觸須,極樂世界的亭台樓閣傾斜欲倒,與周堯那幅時空錨圖中的景象如出一轍。
“侵蝕已經深入到這裏了。”周堯低聲道,感到一陣心悸。這些壁畫正在被《汴京夢華圖》的力量同化,成爲其延伸的感官。
終於,石階到底。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宮殿。宮殿格局恢宏,石柱擎天,但本該供奉佛像的中心區域卻空無一物。取而代之的是——畫。
無數的畫。
卷軸、屏風、壁畫、甚至是散落一地的畫稿,填滿了這座廣闊的地宮。它們風格迥異,工筆寫意皆有,題材從山水人物到花鳥魚蟲無所不包,但所有畫作都透着一股相同的邪異氣息。許多畫上的墨跡仿佛未幹,緩緩流動,甚至滴落在地,匯聚成一片片粘稠的、閃爍着微光的墨窪。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畫上的人物或動物……在動。
山水畫中的水流真的在蕩漾,人物畫中的眼睛會跟隨來者的移動而轉動,一幅百獸圖中甚至傳來隱約的嘶鳴。這裏仿佛是一個被詛咒的畫中世界,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
“姐姐!”阿寶突然尖叫一聲,沖向地宮角落。
只見角落處立着一面等人高的屏風,屏風上繪着數十個栩栩如生的仕女,或賞花,或撲蝶,或嬉戲。而其中一個拈花仕女的側臉,赫然與阿寶有幾分相似!那仕女的神情與其他歡快的同伴不同,她眼神驚恐,一只手微微向外伸出,仿佛想要掙脫畫布的束縛!她的裙擺處,墨色正在緩慢地暈染開來,如同被水浸溼,半個身子已經變得半透明!
“雲娘正在被畫同化!”李嵩駭然,“必須在她完全融入畫中前把她拉出來!否則將永世成爲畫魄!”
周堯疾步上前,感知屏風的能量流動。整面屏風是一個完整的禁錮法陣,與所有畫作氣息相連,蠻力破壞只會導致雲娘魂飛魄散。“需要找到這個節點的核心,用‘流勢’疏導,斷開她與畫境的連接。”
他目光掃過紛亂的畫作,迅速鎖定了一幅懸掛在正對面石柱上的《墨荷圖》。圖中荷葉田田,墨色淋漓,正是整個角落區域能量的匯聚點。“那裏!”
李嵩會意,護在周堯身前:“我來護法,你盡快!”
周堯提筆直奔《墨荷圖》,腳下卻避開那些危險的墨窪。地宮中的能量異常紊亂,極大地幹擾着他的感知和運筆。筆尖每一次落下,都仿佛在粘稠的膠水中劃動,需要耗費數倍的心力。
就在周堯即將觸碰到《墨荷圖》時,異變突生!
旁邊一幅《猛虎下山圖》中,那斑斕猛虎竟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猛地從畫中撲出!由濃墨和邪氣構成的虎軀龐大而扭曲,帶着腥風直壓周堯頭頂!
“小心!”李嵩的短笛發出無聲波動,猛虎的動作微微一滯。周堯就勢一滾避開利爪,反手一筆“破勢”劃出!墨刃斬過虎頸,那墨虎發出一聲哀鳴,潰散成漫天墨點,濺落在地,如同潑灑的鮮血。
但這一擊仿佛捅了馬蜂窩!
整個地宮瞬間沸騰!
所有畫作都躁動起來!刀兵畫中沖出持戈甲士,駿馬圖中奔出嘶鳴鐵騎,鬼怪圖裏浮現猙獰魔影!無數由墨色和怨念構成的畫魘從四面八方涌來,發出各種刺耳的尖嘯和嘶吼!
它們沒有真正的生命,只是扭曲力量驅使的傀儡,但數量無窮無盡!
“糟了!觸動了守護畫陣!”李嵩臉色發白,短笛疾吹,一道道無形音波將沖在最前的幾個畫魘震散。但更多的畫魘源源不斷地從畫中涌出!
周堯連續揮出“破勢”,墨光縱橫,不斷有畫魘被斬滅,但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步步緊逼,將兩人一同逼向角落。
“周堯!顧不了那麼多了!用‘生勢’!”李嵩擋開一個持斧畫魘,急喊道,“以畫克畫!賦予它們暫時的生命和混亂的意志,讓它們自相殘殺!”
周堯一怔。生勢能激發生機,但對這些邪物使用,無異於玩火!萬一控制不住……
一個騎兵畫魘沖破李嵩的防御,長矛直刺阿寶!周堯不及多想,筆尖蘸滿朱砂,凌空畫出一個繁復的“生勢”符印,猛地拍向那騎兵!
符印沒入騎兵體內。那墨色騎兵猛地一僵,動作停滯,空洞的眼眶中突然亮起兩點猩紅的光芒。它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竟猛地調轉長矛,狠狠刺入旁邊一個鬼怪畫魘的軀體!混亂頓時爆發!被注入了混亂生機的畫魘開始無差別地攻擊身邊的一切!
地宮中陷入一場瘋狂的混戰。畫魘們彼此廝殺,墨汁飛濺,嘶吼震天。壓力頓時一輕。
“快!趁現在!”李嵩喊道。
周堯趁機撲到《墨荷圖》前,筆走龍蛇,“流勢”展開,疏導着禁錮節點的能量流向。屏風上,雲娘的身影波動了一下,向外凸出少許,但依然未能脫離。
“不夠!核心不在這裏!”周堯額頭沁出冷汗,“這《墨荷圖》也只是個中轉節點!”
他的感知順着能量流向上追溯,猛地抬頭望向地宮最深處——那裏有一座高台,高台上懸掛着一幅被黑布遮蓋的巨大畫作!所有異常的能量波動,最終都匯聚於那黑布之下!
那才是真正的核心!很可能就是《汴京夢華圖》的組成部分!
“在那裏!”周堯指向高台。
但通往高台的道路已被無數狂暴的畫魘徹底堵塞。它們互相撕扯、吞噬,變得更加扭曲和強大,根本不可能穿過。
阿寶看着屏風上姐姐越來越淡的身影,絕望地哭喊:“姐姐!快出來啊!”
孩子的哭喊聲仿佛刺激了那些畫魘,它們更加狂暴了。甚至開始有一些畫魘掙脫混戰,再次向周堯他們沖來。
李嵩的笛聲已現疲態,音波範圍越來越小。周堯連續使用高階筆勢,也感到精力即將耗盡。這樣下去,別說救人,自己三人都要葬身在這畫魘地獄!
絕望之際,周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墨荷圖》上。一個瘋狂的念頭涌入他的腦海——既然生勢能暫時賦予畫魘混亂的生命,那是否可以用更強大的、更有序的“生勢”,暫時喚醒地宮中那些尚未被完全侵蝕的、原本蘊含正念的畫作?
比如,那些殘存的、描繪佛陀菩薩的壁畫?
這是賭博!一旦失敗,可能喚醒更可怕的東西!但此刻已無路可退!
周堯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筆尖!他以血爲墨,以魂爲引,將全部的精神力和剛剛領悟的時空畫理灌注筆尖,向着地宮四周那些殘存的佛教壁畫,凌空劃出一個巨大而璀璨的“生勢”符印!
“禮敬十方三世一切諸佛!弟子周堯,恭請法相顯化,降魔衛道!”
符印如金色漣漪般擴散開來,掃過整個地宮。
刹那間,地宮四壁那些被侵蝕的模糊壁畫上,殘存的佛陀輪廓紛紛亮起柔和的金光!雖然大部分壁畫已被污染,金光微弱且瞬間就被墨色吞噬,但仍有三處較大的殘存壁畫做出了回應!
一處在東壁:一只模糊的佛手印亮起,放出金光,拍散了一大片洶涌的畫魘。 一處在西壁:一朵將枯的蓮花綻放清輝,暫時淨化了周圍的墨窪。 最後一處在頭頂:一顆殘缺的佛首睜開慈悲的眼,目光所及,狂暴的畫魘動作頓時遲緩,仿佛被無形之力安撫!
混亂的戰場出現了刹那的停滯和空隙!
“就是現在!”李嵩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把拉起周堯和阿寶,身化流光,直沖高台!
幾個起落間,三人沖破重圍,躍上高台。李嵩反手一揮,一道氣牆暫時阻隔了追兵。
高台上,那幅被黑布遮蓋的巨大畫作散發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周堯能感覺到,雲娘的魂魄正通過無數能量絲線與這幅畫相連,被它汲取吞噬!
“毀了它!”阿寶哭喊着就要去扯黑布。
“不可!”周堯和李嵩同時阻止。強行毀壞核心畫作,雲娘必遭反噬,魂飛魄散!
周堯強忍眩暈,感知着能量連接的最細微處。他舉起筆,眼神銳利如鷹,尋找着那個關鍵的“線頭”。
找到了!
筆尖落下,精準無比地劃在一個極其微弱的能量節點上——不是用破壞性的“破勢”或“滅勢”,而是用精妙至毫巔的“融勢”!
如同抽絲剝繭,那根連接着雲娘魂魄的能量絲線應聲而斷!
屏風上,雲娘的身影猛地一亮,徹底從畫中脫離出來,化作一道虛影沒入阿寶懷中一塊貼身玉佩裏。
“成功了!”周堯虛脫般地踉蹌一步。
然而,就在雲娘魂魄脫離的瞬間,那幅被黑布遮蓋的畫作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劇烈震動起來!恐怖的威壓彌漫開來,黑布無風自動,一角掀起!
周堯和李嵩下意識地看向那掀開的一角——
黑布之下,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的《汴京夢華圖》,而是一片混沌的、不斷旋轉的墨色漩渦!漩渦中,無數破碎的畫面閃爍:傾覆的宮殿、燃燒的城池、逃亡的人群、以及一雙冰冷無情的、操縱着畫筆的手!
只是一眼,周堯就感到神魂劇痛,仿佛要被吸入那片混沌之中!
“不好!是陷阱!這不是《汴京夢華圖》,是扭曲者留下的‘繪魘之眼’!”李嵩驚駭欲絕,猛地將周堯和阿寶撲下高台!
幾乎在同一時間,那幅“畫”轟然爆炸!無盡的墨色能量如海嘯般向四周奔涌,所過之處,一切畫魘都被吞噬、湮滅!
整個地宮開始劇烈崩塌!
“走!”李嵩噴出一口鮮血,強行催動最後的力量,短笛發出刺耳的尖鳴,在前方崩塌的亂石中勉強開辟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周堯抱起阿寶,拼命向外沖去。身後是毀滅一切的墨色狂潮和震耳欲聾的坍塌聲。
就在他們即將沖出地宮入口的刹那,周堯下意識地回頭一瞥。
透過翻涌的墨浪和崩落的巨石,他隱約看到爆炸中心的高台廢墟上,懸浮着一幅小小的、完好無損的畫卷。畫卷自動展開一線,露出其中一角——那是一座精致無比的虹橋,橋上車水馬龍,人物鮮活,正是《清明上河圖》中最著名的場景!
但那虹橋的橋身,卻布滿了無數蛛網般的裂痕,仿佛輕輕一觸就會徹底崩塌。
下一刻,墨浪徹底吞沒了他的視線。
三人被巨大的沖擊力拋飛出地宮入口,重重摔在祭壇外的草地上。身後的裂縫轟然合攏,再也看不出絲毫痕跡。
夜空寂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只有周堯懷中昏迷的阿寶,以及他腦海中那幅布滿裂痕的虹橋畫面,證明着地宮中的驚險並非虛幻。
李嵩掙扎着坐起,面色灰敗:“我們上當了...那根本不是《汴京夢華圖》的本體,只是一個誘餌和守衛...扭曲者早就料到會有人來...”
周堯望着恢復平靜的雷峰塔,心中寒意更甚。扭曲者不僅力量強大,心思更是縝密可怕。
“那...那幅虹橋圖...”周堯喘息着問。
李嵩眼神一黯:“那是《清明上河圖》...或者說,是它的‘時空核心’之一。扭曲者竟然已經將它侵蝕到了這種程度...虹橋裂,則汴京交通斷絕,血脈阻塞...他的計劃,遠比我們想的更可怕。”
他看向周堯,聲音沉重:“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真正的《汴京夢華圖》。否則一旦虹橋完全斷裂,一切就都晚了。”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子時已過。
周堯的“隱勢”時間,只剩下不到十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