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姝異常清楚,絕不該在此時此景流下這麼多的淚。
可越是反復告誡自己不能哭,就越是藏不住。
尤其是當他們二人以那樣輕快的口吻,訴說着於沈知宴而言無比痛苦的過往時,她的理智徹底崩斷開來。
心頭的巨大痛楚,將這丁點擔心暴露的緊張完全吞沒。
眼淚全砸在了男人指尖。
他可是,僅憑聽聞關驚越講了他一句壞話,就要對關府睚眥必報的小暴君啊…
怎麼會甘願跪在他們榻前…眼睜睜看着他們苟且?
連她一個外人聽到了都會憤怒的程度,他怎麼會不在乎?
怎麼會?
如果他的陰鷙與暴戾,是需要用這般極致的殘忍澆灌而成。
那她寧願他只是個天生的壞種、純粹的瘋子…
然而更令她無法喘息的事實是——
前世的自己,利用的就是這樣一顆,生長在無盡黑夜裏,卻比任何光亮還要赤忱的心…
凝望着這個傻瓜手上的傷口,洶涌的眼淚拼了命地也止不盡,無聲猛落。
腦海裏那段他渾身是血,仍沖她笑的畫面亦揮之不去。
她渾渾噩噩地,憑着本能拿起手帕,慎之又慎地繞過他的傷口。
仿佛這樣就能撫慰到,那個曾經跪在屈辱中,或是倒在血泊裏,傷痕累累的少年。
那些被她遺落在時光長河裏的記憶碎片,也在眼前一點點地變得清晰起來——
他偷偷爲她調低的書架;
悄悄用手捂熱的栗子糕;
冒着傾盆大雨護在懷裏說,是順手才給她買的糖葫蘆…
可最、最後那串糖葫蘆,還被她隨手扔掉了……
嗚嗚…
她、她怎麼能過分…?
……
她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沈知宴帶離這片僻靜的密林了。
就如同那些被自己遺棄在角落裏的一樁樁瑣事一樣。
是了。
前世的她便是因爲這樣的粗心大意而弄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如今重來一次,往昔固然彌足可貴,但她更應該珍視的,是當下。
絕不能再重蹈覆轍,她得…
“!!”
強迫自己平復下心態後,關清姝吸了吸鼻子,抬眸就撞入了沈知宴那滿是疑慮的審視目光裏。
她慌忙地垂下腦袋,眼珠亂轉着。
還沒想好作何解釋,眼淚又搶先一步落下。
一見到這張向來高傲的臉,她就控制不住。
就算是這麼凶巴巴地對她,她也控制不住。
緊捏着的指尖都開始泛白。
“嗚嗚…”
強忍淚水卻依舊嗚咽出聲的模樣,讓一切的解釋都顯得那麼拙劣。
可那皆是她的真情實感。
“…對…不起…”
“我…實在是太害怕被發現了…所以才…”
她的確害怕。
害怕哪怕一步沒走對,都會又抓不住他。
沈知宴沉默地望着她。
在他看來,她從頭到尾就是在演戲。
被他威脅後,還妄圖同他談條件的人,居然說會害怕?
可少女顫抖的肩、攥緊的小手、以及這聲無厘頭的“對不起”…
都令他心頭的某處,莫名一滯。
她有什麼對不起他的?
該說對不起的人,也不是她…
這些源源不斷的眼淚…又是在爲誰而流?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一方素白手帕,遞到她面前。
恰好地接住了一滴即將沾溼繡花鞋尖的淚。
關清姝一怔。
…似曾相識的場景。
好像前世的他在某時某刻,亦做過一模一樣的動作。
只是直到今生,她才記起她的漫不經心。
她顫顫巍巍地收起手帕,音色軟噥:“謝…謝謝您…”
香香的,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好聞。
頓了一刻、兩刻…
驟然!
男人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頜,強行抬起她的臉。
俯下身,冷冷盯着她水波瀲灩的眼瞳,緩緩道:
“孤不管你有什麼目的。”
“若往後,你敢同任何人,包括孤在內,提及有關今日之事。”
“孤就把你的腦袋,掛在城牆上。”
少女明顯還沒反應過來,小手輕輕攥了攥那留有一瞬溫柔的素帕。
望着這張薄情且決絕的俊臉,眸光微動,乖乖應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他卻並不滿意,指節劃過她白皙的頸間,激起一陣戰栗。
仿佛只有看這樣恐懼中帶着祈求的表情,他才覺得真實。
“藏好你的狐狸尾巴。”
“若叫孤發現你想耍什麼花招,下場,也是一樣。”
“…嗯,我知道啦…”她瑟瑟地點點頭,垂下眼簾,將所有情緒斂於一片靜謐之中,轉身離開。
狐狸的尾巴,當然得好好藏起來。
不過…
也不能藏得太死了。
不然怎麼才能讓獵物發現,她耍的花招,其實沒有那麼復雜,只是爲了一個他而已呢?
她瞧着掌心裏的手帕,已然有了下一步的計劃。
既然不能叫沈知宴送她回府,那不如…主動引他來好了。
對不起,沈知宴。
這次的算計,是真想接近你,僅此而已。
等確保你此生安然無虞後,我自會離開的…
走至皇宮門口時,關清姝望向正候在關府馬車旁的幾個生面孔,悄然將手一鬆。
潔白的手帕被微風卷起,吹掛在了牆側的矮林間。
誘餌已下,只等某個笨蛋小狼上鉤啦。
“關小姐,您這麼早就出來了?是準備要回府嗎?”喬裝成仆從的其中一人見到她便湊了過來,主動問道。
關小姐…
關清姝眨了眨眼。
關府可從沒有哪個下人肯稱她做一聲小姐。
所以溫霜畫,你請來的綁匪,怎麼還是同以前一樣這麼的不專業呢?
她掩去冷意,輕聲應道:“嗯,身子不適,便想先回了。”
任由兩人一左一右攙扶着她,上了馬車。
……
沈知宴走在重返地牢的路上,鳳眸中暗潮洶涌,閃過一縷縷寒戾。
關清姝。
他默念着這個名字。
先是蹊蹺地出現在地牢裏投懷送抱,後又巧合地跑進林苑中撞破秘密,最後再由一只貓刻意地來救場…
她借口說,是溫家大小姐溫霜畫引她去的。
的確,他遠遠看見了她們二人的交談。
可也同樣看見了她靠在對方肩上時,邊流淚邊含笑的算計。
呵。
這麼費盡心機地也要在他面前表演是嗎?
他摩挲着纏在掌中傷口處的這方粉色手帕,然後一扯,像是拂去什麼髒東西般地扔在地上。
憐憫?
他才不需要這種無用的東西。
一個獵物,也想成爲獵手麼?
真想將她剝開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藏了能蠱惑他的毒藥?
怎麼會讓他僅是碰到就會燃起種…奇怪的感覺?
以及,弄清楚究竟是誰,敢試圖在暗中操控…他早就挑中的人?
忽地,他腳步一頓,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看了眼被他扔掉的手帕。
心裏暗罵了句,真麻煩…
……
某個行色匆匆的宮人跑回林苑時正擦着汗。
皇後娘娘讓她守在這兒不準旁人靠近,也不知道是守的什麼。
管她的,自己擅離職守一會兒應該問題不大,畢竟自己是幫着淑妃娘娘去尋公主的黑糖了。
就是不知道…這小祖宗到底找是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