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巴黎第八區一棟私人宅邸前。
黑色奔馳停在鑄鐵大門外,周明遠爲蘇清晏拉開車門。細雨已經停了,路燈在溼漉漉的鵝卵石路面上投下昏黃光暈。眼前這棟建築有着典型的奧斯曼風格,三層樓高,深灰色石牆上爬滿枯藤,只有二樓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
“今晚的沙龍主人是貝爾納·杜蘭德,法國最大的亞洲藝術收藏家之一。”周明遠低聲介紹,“他脾氣古怪,不喜歡人多,每次只邀請六七位客人。你少說話,多觀察。”
蘇清晏點頭,挽住他的手臂。她今天穿了條墨綠色的絲絨長裙,搭配周明遠送的那條羊絨披肩——經過陳默安排的快速檢測,披肩沒有問題,但她還是覺得每根纖維都透着寒意。
厚重的橡木門無聲打開,一個穿黑色燕尾服的老管家躬身:“周先生,杜蘭德先生正在等您。”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挑高七米的大廳,四壁都是嵌入式的檀木書架,擺滿了古籍和卷軸。正中懸掛着一盞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光線被調得很暗,只照亮中央那張長條桌。桌上擺着中國明代的紅木茶具,青瓷香爐裏升起嫋嫋檀香。
已經到場的客人有四位。蘇清晏一眼認出其中兩人——皮埃爾·馬丁,蘇富比的亞洲藝術總監,昨天晚宴上見過;另一位是雅克·杜邦,照片上的那個鷹鉤鼻男人,此刻正端着酒杯,眼神銳利地打量着她。
“周,你遲到了。”主位上,一個七十多歲的法國老人緩緩開口。他穿着中式絲綢長衫,花白頭發在腦後扎成小髻,手裏盤着一對和田玉核桃。
“抱歉,杜蘭德先生。”周明遠微微欠身,“巴黎的交通永遠是個謎。請允許我介紹,蘇清晏小姐,我的翻譯兼藝術顧問。”
杜蘭德的目光落在蘇清晏身上,停頓了幾秒:“蘇小姐……姓蘇?這個姓氏在收藏圈不多見。二十年前,北京有位蘇明誠先生,收藏的唐代金器令人印象深刻。”
蘇清晏的心髒猛地一跳,但表面保持微笑:“您認識家父?”
“哦?”杜蘭德眼睛微眯,“原來你是蘇明誠的女兒。有趣……你父親還好嗎?”
“他去世了,三個月前。”蘇清晏聲音平靜,指甲掐進掌心。
大廳裏有一瞬間的寂靜。杜蘭德緩緩點頭:“可惜。他是個有品位的人。”他不再追問,轉向其他人,“既然人到齊了,開始吧。”
管家推出一輛鋪着黑色天鵝絨的推車,上面放着三件東西,都用深色絨布蓋着。
“今晚的主題是‘失落與重現’。”杜蘭德說,“這三件藏品,都曾屬於某個著名的收藏,後因各種原因流散。我花了二十年,才把它們重新聚在一起。”
他掀開第一塊絨布。
燈光下,一尊鎏金銅佛像靜靜矗立。佛像高約四十厘米,唐代風格,佛陀結跏趺坐於蓮花座上,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托鉢。鎏金雖已斑駁,但面容慈悲莊嚴,細節精美絕倫。
蘇清晏的呼吸幾乎停滯——這是父親書房密室裏那尊佛像!她從小看到大,絕不會認錯!父親曾說,這是祖上從敦煌請回來的,文革時藏在井底才得以保存。
“唐代鎏金銅佛像,原屬中國私人收藏,1998年在香港蘇富比拍出,後被一位匿名買家收藏。”杜蘭德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三年前從那位買家手中購得。”
周明遠上前仔細觀賞:“典型的盛唐風格,衣紋流暢,開臉慈悲。保存得這麼好,難得。”
“開價多少?”雅克·杜邦直接問。
“不賣。”杜蘭德笑了,“今晚只是展示。有些東西,找到了就是緣分,不該再讓它流浪。”
第二件是一幅絹本設色山水手卷,宋代佚名作品。第三件是明代剔紅漆器方盒,雕刻着西廂記的故事。每一件,蘇清晏都在父親的書房裏見過照片。
她終於明白父親那些“不能示人”的收藏去哪兒了——不是投資失敗被迫變賣,而是被周明遠設計奪走,再通過地下渠道運到歐洲,洗白後成爲這些收藏家的珍品。
憤怒像岩漿在胸腔裏涌動,但她必須保持冷靜。陳默給她的微型攝像頭藏在胸針裏,正記錄着一切。
“蘇小姐似乎對這些很感興趣。”杜蘭德突然看向她,“你對哪件最有感覺?”
所有人都看過來。蘇清晏深吸一口氣,指向那尊佛像:“這件。唐代佛教藝術受印度笈多王朝影響,但又有本土化創新。這尊佛像的衣紋處理,既有笈多風格的薄衣貼體,又加入了中國線條的流暢感。更重要的是……”
她走到推車前,仔細端詳佛像底部:“這裏有處細微的修補痕跡,用的是古代‘金繕’工藝。修補者不僅修復了破損,還將裂紋轉化爲金色紋路,讓殘缺成爲另一種美。這種對待文物的態度,很珍貴。”
大廳裏安靜了幾秒。杜蘭德鼓起掌來:“精彩。周,你的這位顧問眼光獨到。”他看向蘇清晏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欣賞,“那麼蘇小姐認爲,這樣的文物應該留在哪裏?原屬國,還是能更好保護它的地方?”
這是一個陷阱問題。蘇清晏知道,無論怎麼回答都會得罪一方。
她沉吟片刻:“文物是文明的見證,屬於全人類。但見證需要有語境——一尊唐代佛像,放在敦煌的洞窟裏,和放在巴黎的私人展廳裏,講述的是不同的故事。前者是‘我從哪裏來’,後者是‘我到哪裏去’。”
“所以你的答案是?”
“沒有標準答案。”蘇清晏微笑,“重要的是尊重——尊重文物本身,尊重它的歷史,尊重不同文化對它的理解。強行歸屬,本身就是一種暴力。”
杜蘭德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蘇明誠教出了個好女兒。”
沙龍繼續,話題轉向藝術品市場走勢、拍賣策略、稅務規劃。蘇清晏安靜地坐在周明遠身邊,偶爾爲他翻譯幾句法語,大部分時間在觀察。
她注意到雅克·杜邦去了兩次洗手間,每次回來都會和周明遠交換眼神。她還注意到,管家在杜蘭德耳邊低語後,杜蘭德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
晚上九點半,沙龍結束。客人們陸續離開。
“周,你留一下。”杜蘭德叫住周明遠,“有件事想單獨談。”
周明遠看向蘇清晏:“清晏,你在車裏等我。”
蘇清晏點頭,跟着管家走出宅邸。但她沒有直接上車,而是借口透透氣,在花園裏散步。手機震動,陳默發來信息:
**“杜邦十分鍾前離開,我們的人在跟。周明遠和杜蘭德的談話內容無法竊聽,宅邸有信號屏蔽。”**
她回了一個“明白”,繼續在花園裏踱步。夜色中的法式園林像一座迷宮,修剪整齊的樹籬在月光下投下怪異的影子。
走到一處玫瑰拱門時,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轉身,是杜蘭德。
“蘇小姐還沒走?”老人手裏拿着一個紫檀木小匣。
“在等周先生。今晚謝謝您的款待。”
杜蘭德走到她身邊,看着夜色中的花園:“你父親……是跳樓死的?”
蘇清晏身體一僵:“您怎麼知道?”
“收藏圈沒有秘密。”杜蘭德打開木匣,裏面是一枚翡翠扳指,水頭極好,陽綠色,“這是你父親三十年前賣給我的第一件東西。他說這是祖傳的,要換錢給妻子治病。”
蘇清晏認出那枚扳指——母親說過,外公傳給父親的,是趙家祖上的東西。父親當年創業艱難,確實變賣過一些家傳物件。
“你父親是個老實人。”杜蘭德摩挲着扳指,“太老實了,不適合這個圈子。我勸過他,有些東西不能碰,有些人不該信。他不聽。”
“您指的是……”
“周明遠。”杜蘭德直言不諱,“三年前,周明遠來找我,說想收購亞洲文物。我給了他一些建議,也介紹了幾個人脈。後來我發現,他要的不只是收藏,而是……渠道。”
“什麼渠道?”
“走私、洗錢、甚至更髒的東西。”杜蘭德看着她,“你父親那些藏品,都是通過我的渠道出去的。但我不知道它們是贓物,周明遠說是‘家族遺產清理’。等我發現真相時,已經晚了。”
蘇清晏握緊拳頭:“您爲什麼不揭發他?”
“揭發?”杜蘭德笑了,笑容苦澀,“蘇小姐,你知道周明遠背後是誰嗎?是能讓法國部長下台,能讓拍賣行倒閉,能讓像我這樣的老家夥一夜之間失去一切的人。收藏圈的水,比塞納河還深。”
他合上木匣,遞給她:“這個還給你。你父親當年賣它,是爲了愛。現在我把它還給他女兒,也是爲了愛——對你父親那份人品的敬意。”
蘇清晏接過匣子,翡翠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
“還有件事。”杜蘭德壓低聲音,“周明遠這次來巴黎,不只是爲了那幾件文物。他在找一樣東西——一份名單。”
“名單?”
“二戰時期,納粹掠奪亞洲文物的運輸清單。”杜蘭德說,“那份清單上不僅有文物去向,還有當時協助掠奪的線人名字。有些線人的後代,現在還在這個圈子裏,位高權重。”
蘇清晏明白了:“周明遠想用名單勒索那些人?”
“或者合作。”杜蘭德嘆氣,“這份名單如果公開,整個歐洲亞洲藝術圈都會地震。很多人會身敗名裂,很多‘傳承有序’的藏品會被追索。周明遠拿到了,就等於拿到了核按鈕。”
“名單在哪裏?”
“不知道。”杜蘭德搖頭,“傳說在巴黎某個秘密倉庫裏,和一批從未面世的文物在一起。蘇小姐,如果你有機會……找到它,毀掉它。這不止是爲了你父親,也是爲了這個圈子裏最後一點幹淨的東西。”
腳步聲傳來,周明遠從宅邸走出。
杜蘭德迅速退後一步,聲音恢復正常:“那麼蘇小姐,期待下次見面。”
周明遠走過來:“聊什麼呢?”
“杜蘭德先生給我講了這枚扳指的故事。”蘇清晏展示木匣,“他說這是我父親賣給他的,現在物歸原主。”
周明遠眼神微動,但笑容不變:“杜蘭德先生真慷慨。我們該走了,明天還有拍賣會。”
回酒店的路上,周明遠異常沉默。蘇清晏看着窗外飛逝的巴黎夜景,手裏緊握着那個紫檀木匣。
手機在包裏震動,是陳默的緊急信息:
**“杜邦進入13區一處倉庫。我們的人在外圍監視。周明遠可能會去。小心。”**
她刪掉信息,轉頭對周明遠說:“周先生,我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明天的拍賣會……”
“你好好休息,拍賣會我一個人去。”周明遠拍拍她的手,“你這兩天的表現很好,杜蘭德很欣賞你。回國後,我會給你安排更重要的工作。”
更重要的工作?蘇清晏心裏冷笑,是要她成爲下一個戴項鏈的女人嗎?
車子停在酒店門口。周明遠沒有下車:“我還有個約會,你先上去。”
蘇清晏看着他:“周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說。”
“您爲什麼選擇我?比我法語好、比我懂藝術的人很多。”
周明遠看着她,眼神深邃:“因爲你像一個人。”
“您前妻?”
“不。”他搖頭,“像我母親。她也是個倔強、聰明、寧可玉碎不爲瓦全的女人。她死的時候,我十二歲,看着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發誓要成爲人上人,不讓任何人再傷害我在乎的人。”
這段話聽起來很真誠,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真面目,蘇清晏幾乎要信了。
“晚安,周先生。”
“晚安,清晏。”
回到房間,蘇清晏立刻檢查了所有物品。披肩、衣服、甚至牙刷和護膚品,都可能有蹊蹺。她用陳默給的檢測儀掃了一遍,沒有發現放射性物質或竊聽器。
安全。暫時安全。
她打開紫檀木匣,取出那枚翡翠扳指。月光下,陽綠色濃鬱欲滴,內壁刻着四個小字:“清晏永年”。
這是父親對她的祝福——清澈明朗,安康永年。
淚水終於涌出,滴在翡翠上。父親到死都希望她平安喜樂,可她現在走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未知號碼的短信:
**“凌晨一點,13區舒瓦西大街48號倉庫。一個人來。你想知道的真相都在這裏。”**
緊接着,陳默的信息也來了:
**“倉庫是陷阱。周明遠可能在測試你。不要去。”**
兩個選擇:去,可能送命,也可能找到關鍵證據;不去,安全,但可能錯過扳倒周明遠的機會。
蘇清晏擦幹眼淚,將翡翠扳指戴在拇指上——大了兩圈,但她用紅線纏緊。父親的目光透過時空注視着她,那些死去女人的冤魂在黑暗中等待正義。
她換上黑色運動服,將U盤和微型攝像頭藏好,從酒店消防通道悄悄離開。
巴黎的深夜寒意刺骨。她攔了輛出租車,用生硬的法語報出地址。司機是個北非裔中年人,透過後視鏡看了她好幾眼:“小姐,那個區晚上不安全。”
“我知道。請開快點。”
車子穿過塞納河,進入13區。這裏和左岸的優雅截然不同,街道狹窄,樓房破舊,塗鴉遍布牆壁。舒瓦西大街是條僻靜的小路,路燈壞了三盞,只有月光照明。
48號是個廢棄的印刷廠,鐵門虛掩。蘇清晏付了車錢,司機猶豫着說:“小姐,需要我等您嗎?”
“不用。謝謝。”
出租車開走了。她站在鐵門前,深呼吸三次,推門而入。
倉庫內部空曠,高高的天窗漏下幾縷月光,照出堆積如山的紙箱和廢棄機器。空氣中有灰塵和黴味,還有……淡淡的血腥氣。
“有人嗎?”她的聲音在空曠中回蕩。
啪。一盞孤燈亮起,照亮倉庫中央的一片區域。
雅克·杜邦坐在一張破舊的辦公桌後,手裏把玩着一把匕首。他身邊站着兩個彪形大漢,都穿着工裝褲,手臂上紋着猙獰的刺青。
“蘇小姐,很守時。”杜邦咧嘴笑,露出一口黃牙,“周先生說你很聰明,看來是真的——聰明到自投羅網。”
蘇清晏強迫自己冷靜:“周先生呢?”
“他怎麼會來這種地方?”杜邦起身,慢慢走近,“周先生是體面人,髒活累活,當然是我們這些粗人做。”
他在蘇清晏面前停下,匕首在她臉上比劃:“這麼漂亮的臉蛋,可惜了。周先生說,你知道得太多,留不得。”
“他知道我父親的事?”
“當然知道。”杜邦笑了,“從你進天上人間那天起,他就知道你是誰。你以爲的偶遇、賞識、機會,全是他設計的。他要看看,蘇明誠的女兒能掀起多大風浪。”
原來如此。原來這一個月,她都在周明遠的劇本裏。
“那些戴項鏈的女人呢?也是他殺的?”
“殺?”杜邦搖頭,“蘇小姐,你太天真了。周先生從不親手殺人,他只是……提供機會。那些女人自己貪心,想要名利,想要地位,自願戴上項鏈,自願成爲實驗品。”
“實驗什麼?”
“放射性物質的慢性中毒效應。”杜邦似乎很享受揭露真相的過程,“周先生投資的生物科技公司,在研究一種新型的‘消音劑’——讓特定目標慢慢生病、死亡,看起來像自然原因。那些女人是小白鼠,你是下一個。”
蘇清晏後退一步,但身後的大漢堵住了退路。
“不過你放心。”杜邦用匕首挑起她的一縷頭發,“周先生吩咐了,要做得像意外。巴黎治安不好,亞裔女孩深夜獨自出門,遇到搶劫犯,不幸身亡……很合理,不是嗎?”
他使了個眼色,兩個大漢上前。
就在這時,倉庫深處傳來一聲悶響。
“什麼聲音?”杜邦警覺回頭。
第二聲,第三聲。是消音手槍的聲音。
兩個大漢應聲倒地,眉心各有一個血洞。杜邦臉色大變,轉身就跑,但第四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腿。他慘叫倒地。
黑暗中,陳默走出來,手裏握着槍,身後跟着四個穿黑色作戰服的人。
“蘇小姐,您不該來。”陳默皺眉,“這是陷阱。”
“我知道。”蘇清晏聲音發顫,“但我需要證據。”
陳默示意手下搜查倉庫。很快,他們在紙箱堆後找到了一個隱藏的保險櫃。打開後,裏面是幾份文件,還有一個小型鉛盒。
“這是……”蘇清晏拿起文件,是放射性物質的檢測報告、實驗記錄,還有——一份名單。
二戰時期納粹掠奪文物的運輸清單,以及線人後代的名錄。周明遠果然在找這個。
鉛盒裏是幾小塊礦石樣本,貼着標籤:“鈾礦尾礦樣本,甘肅礦區,周氏礦業”。
“證據齊了。”陳默將東西收好,“但還不夠。這些只能證明周明遠非法持有放射性物質和敏感文件,不能直接證明他殺人或陷害你父親。”
蘇清晏看着倒地的杜邦,忽然有了主意。
她走到杜邦身邊,蹲下:“你想活命嗎?”
杜邦臉色慘白,腿上血流如注:“想……想……”
“告訴我周明遠所有的事。錄音,錄像,籤字畫押。我送你去醫院,安排你離開法國。”
“他會殺了我的……”
“你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陳默的槍口對準他額頭。
杜邦顫抖着點頭:“我說……我都說……”
接下來的半小時,杜邦交代了一切:周明遠如何設局陷害蘇明誠,如何通過藝術品洗錢,如何進行放射性實驗,甚至——如何與國內某個高層人物勾結,建立保護傘。
陳默全程錄像。有了這份口供,加上物證,足夠扳倒周明遠了。
“送他去醫院,安排安全屋。”陳默吩咐手下,“蘇小姐,我們該走了。周明遠可能已經知道這裏出事。”
他們剛走到倉庫門口,外面傳來汽車急刹車的聲音。
十幾輛黑色轎車堵住了整條街,車燈刺眼。車門打開,幾十個持械的黑衣人涌出,爲首的正是周明遠。
他穿着深灰色大衣,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冰原。
“清晏。”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給了你機會,爲什麼要背叛我?”
蘇清晏站在倉庫門口,身後是陳默和四個保鏢。雙方人數懸殊,但陳默的人顯然更專業,迅速尋找掩體,槍口對準外面。
“周明遠,你完了。”蘇清晏舉起手裏的證據袋,“走私、洗錢、非法實驗、謀殺……這些足夠你在監獄裏待一輩子。”
周明遠笑了:“你以爲這些能送進法庭?清晏,你還是太天真。在巴黎,在中國,我的人脈比你想的深得多。今晚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會是黑幫火並,雅克·杜邦綁架勒索,被你雇傭的保鏢擊斃。你和你的保鏢是正當防衛,但證據會在交火中‘意外’損毀。”
他揮了揮手,黑衣人開始緩緩逼近。
陳默低聲說:“蘇小姐,我們掩護您從後門撤離。車在三個街區外。”
“不。”蘇清晏搖頭,向前一步,面對周明遠,“你要的是我,放他們走。”
“清晏!”陳默想拉她。
“這是命令。”蘇清晏盯着周明遠,“我知道你要什麼。那份名單,還有我——最後一個實驗品。放了他們,我跟你走,名單也給你。”
周明遠眼神微動:“爲什麼?”
“因爲你殺了我父親。”蘇清晏聲音哽咽,“我要親眼看着你下地獄。但在那之前,我要確保無辜的人活着。”
夜色中,兩個男人隔着十幾米對峙。一個是掌控一切的捕獵者,一個是走投無路的獵物。但此刻,獵物昂着頭,眼神裏的光芒讓捕獵者都感到震撼。
“好。”周明遠終於點頭,“陳默,帶着你的人走。清晏留下。”
陳默咬牙:“蘇小姐,沈先生命令我必須保證您的安全。”
“告訴他,這是我的選擇。”蘇清晏將證據袋扔給陳默,“帶這些走,比帶我走更有用。”
陳默深深看了她一眼,揮手示意手下撤離。五個黑影迅速消失在倉庫深處。
周明遠的手下想追,被他攔住:“讓他們走。今晚的主角在這裏。”
黑衣人圍上來,但沒有動手。周明遠走到蘇清晏面前,伸手撫摸她的臉頰:“你知道嗎?你父親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放過我女兒’。我答應了,所以一直給你機會。可你非要往死路上走。”
蘇清晏甩開他的手:“你不配提我父親。”
“帶她上車。”周明遠轉身,“去機場,我的私人飛機在等。離開法國,這些麻煩就結束了。”
兩個黑衣人架住蘇清晏。她沒有掙扎,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巴黎的夜空。
塞納河在遠處流淌,埃菲爾鐵塔依然閃耀。這座浪漫之都見證了她的覺醒,也即將見證她的墜落。
車子發動時,她聽到遠處傳來警笛聲——陳默報了警。
但太晚了。周明遠的車隊如黑色洪流,沖破夜色,駛向勒布爾熱機場。
機艙裏,蘇清晏被銬在座椅上。周明遠坐在對面,手裏拿着那份名單,一頁頁翻看。
“你知道嗎?”他忽然開口,“這些線人的後代,現在有部長、有銀行家、有博物館館長。有了這份名單,我能掌控半個歐洲的藝術圈。”
“然後呢?繼續害人?繼續實驗?”
“科學需要犧牲。”周明遠合上名單,“那些女人都是自願的,我給了她們錢,給了她們名,她們用身體回報,很公平。”
“那我呢?我也是自願的?”
周明遠看着她,眼神復雜:“你不一樣。你是蘇明誠的女兒,是我唯一愧疚的人。我想保護你,甚至想過娶你,給你一個名分。可你太像你父親了——寧折不彎。”
飛機開始滑行。蘇清晏看着窗外越來越小的巴黎,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你。”她說,“你以爲掌控了一切,但其實你什麼都控制不了。那些冤魂在天上看着你,我父親,那些女人,還有你母親——你說她寧可玉碎不爲瓦全,那你呢?你成了她最恨的那種人,爲了權力不擇手段。”
周明遠的臉色變了。
“住口。”
“你害怕了?”蘇清晏繼續,“因爲你內心深處知道,你做的一切,如果母親在天有靈,會以你爲恥。”
“我讓你住口!”周明遠猛地站起,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蘇清晏嘴角流血,但笑容更盛:“打吧,殺了我吧。但真相已經傳出去了,沈聿拿到了所有證據。你完了,周明遠。”
飛機騰空而起,沖入雲層。周明遠喘着粗氣,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也笑了。
“清晏,你確實聰明。但你忘了,飛機是我的,航線是我定的。我們不回中國,我們去一個沒有引渡條約的國家。在那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俯身,擦掉她嘴角的血:“你可以恨我,可以罵我,但你會活着,在我身邊,直到我厭倦爲止。這是你背叛我的代價。”
蘇清晏閉上眼睛。父親,對不起,女兒還是太弱了。
但就在此時,飛機劇烈顛簸起來。
“怎麼回事?”周明遠沖進駕駛艙。
飛行員臉色蒼白:“周先生,法國空軍兩架戰機在我們兩側,要求我們立即返航降落。他們說是國際刑警組織的請求。”
“不可能!我打過招呼了!”
“這次不一樣。”副駕駛顫抖着說,“對方說,涉及放射性物質非法交易和跨國謀殺,是最高級別通緝。”
周明遠回到客艙,盯着蘇清晏:“你做了什麼?”
蘇清晏睜開眼,笑了:“你以爲只有陳默在行動?孟秋白教授,杜蘭德先生,甚至你在蘇富比的內線……沈聿聯系了所有能聯系的人。你得罪了整個收藏圈,周明遠。”
飛機的通訊器裏傳來法語廣播:“這是法國空軍,請立即按指示航線降落。重復,立即降落。”
周明遠臉色鐵青,從懷裏掏出手槍,對準蘇清晏。
“那我們就一起死。”
蘇清晏平靜地看着他:“開槍啊。但你知道,我死了,你連談判的籌碼都沒了。”
四目相對。機艙裏只剩下引擎的轟鳴。
最終,周明遠放下了槍,頹然坐下。
飛機開始下降。窗外,巴黎的燈火重新出現在視野中,像大地上的星辰。
蘇清晏靠在椅背上,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她贏了,但也付出了代價。
但她不後悔。
因爲從今天起,蘇清晏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
她是執棋者。
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時,跑道上已經停滿了警車和救護車。艙門打開,全副武裝的特警沖進來,將周明遠和他的手下銬走。
蘇清晏被醫護人員扶下飛機時,看到了陳默,看到了沈聿,甚至看到了匆匆趕來的顧夜白和陸承洲。
所有人都來了。
沈聿走到她面前,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辛苦了。”
蘇清晏搖頭,眼淚終於落下:“結束了?”
“結束了。”沈聿點頭,“周明遠會被引渡回國,接受審判。你父親的案子會重審,那些受害者的家屬會得到賠償。”
顧夜白想上前,但被陸承洲搶先一步。
陸承洲抱住她,聲音哽咽:“清晏,對不起,我來晚了。”
蘇清晏靠在他懷裏,感受着久違的溫暖。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輕輕推開他:“承洲,謝謝你。但我們需要時間。”
陸承洲明白了,苦澀地點頭。
顧夜白走上前,遞給她一張機票:“明天回北京的航班。如果你願意,我在工作室等你,那首《琉璃》還沒彈完。”
蘇清晏接過機票,看向沈聿:“沈先生,我們的合同……”
“作廢了。”沈聿難得露出溫和的表情,“你自由了。但盛景投資的大門永遠爲你敞開——不是作爲雇員,而是作爲合作夥伴。”
自由了。這個詞聽起來如此陌生,又如此珍貴。
醫護人員要帶她去醫院檢查,她堅持先去一個地方。
清晨五點,巴黎聖母院前的廣場空無一人。蘇清晏站在塞納河邊,看着晨霧中的哥特式尖塔,將那枚翡翠扳指取下,輕輕放進水裏。
“爸爸,安息吧。女兒長大了。”
扳指沉入河底,像一滴綠色的眼淚,消失在塞納河的流淌中。
太陽從東方升起,金光灑滿巴黎。蘇清晏轉身,走向等待她的朋友們,走向她的新生。
琉璃碎了,但光還在。
而且,更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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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三個月後】**
北京,國家大劇院小劇場。
舞台燈光暗下,一束追光照在鋼琴前的顧夜白身上。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手指落在琴鍵上。
《琉璃》的旋律如水般流淌。
台下,蘇清晏坐在第一排。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長發披肩,素面朝天。身邊的座位空着——陸承洲今晚有重要的庭審,來不了;沈聿說有事,但送了花籃。
音樂進入高潮,顧夜白抬頭,看向她。
四目相對,琴聲裏有什麼東西在生長,柔軟而堅定。
曲終,掌聲雷動。顧夜白起身鞠躬,然後走到台邊,伸出手。
蘇清晏猶豫了一秒,握住他的手,被他輕輕拉上台。
“這首曲子,獻給一個像琉璃一樣易碎,也像琉璃一樣璀璨的女孩。”顧夜白對着話筒說,眼睛卻只看着她,“蘇清晏,謝謝你來聽。”
台下響起善意的笑聲和掌聲。蘇清晏臉紅了,想下台,但顧夜白拉住她。
“還有件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單膝跪地。
全場譁然。
盒子裏不是戒指,而是一把鑰匙。
“這是我工作室的鑰匙。”顧夜白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那裏永遠有你的位置。你可以來彈琴,來唱歌,來翻譯,或者只是來喝杯茶。清晏,我不要求你現在答應什麼,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慢慢來。”
蘇清晏看着那把鑰匙,看着顧夜白真誠的眼睛,看着台下觀衆期待的目光。
她想起這三個月——母親病情穩定,搬進了新家;父親的案子重審,冤屈得以昭雪;她回到北外繼續學業,同時在國家大劇院做兼職翻譯;周明遠的審判正在進行,沈聿說至少是無期。
生活好像真的重新開始了。
她接過鑰匙,笑了:“好,我們慢慢來。”
顧夜白站起身,輕輕擁抱她。台下掌聲如雷。
舞台大幕緩緩落下。後台,蘇清晏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來自陸承洲:
**“清晏,抱歉沒去成。案子贏了。看到視頻了,祝福你。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她回復:“永遠都是。”
另一條來自沈聿:
**“鑰匙收下了?顧夜白人不錯,但工作室隔音一般。我在798有間loft,安靜,適合你練琴。鑰匙在陳默那兒,隨時來取。”**
她笑了,回了一句:“謝謝沈先生,暫時不用了。”
走出劇院,北京的秋夜涼風習習。顧夜白牽着她的手,兩人沿着長安街慢慢走。
“清晏,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顧夜白忽然說,“那天在巴黎,你明明可以跟陸承洲走,或者接受沈聿的安排,爲什麼選擇回來?”
蘇清晏停下腳步,看着天邊皎潔的月亮。
“因爲這裏是我的家。”她輕聲說,“有我愛的人,有我恨的人,有我的過去和未來。琉璃碎了可以修補,人生走偏了可以重來。但逃避,就什麼都沒有了。”
顧夜白握緊她的手:“那以後的路,我們一起走?”
“一起走。”蘇清晏點頭,“不過要慢慢走,一步一個腳印。”
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首未完的詩。
遠處,一輛黑色賓利靜靜停在街角。車窗後,沈聿看着那對手牽手的背影,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他按下車窗,點燃一支雪茄,對駕駛座的陳默說:“走吧。”
“不等蘇小姐了?”
“不等了。”沈聿吐出一口煙圈,“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們也有我們的事要做——周明遠背後的保護傘,還沒挖幹淨呢。”
車子駛入夜色,消失在北京的車流中。
而蘇清晏和顧夜白,還在長安街上慢慢走着,說着,笑着。
琉璃易碎,但破碎之後,每片碎片都能折射陽光。
人生很長,但只要向前走,總會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