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門衛室的陽光正好。
劉暉剛泡好一壺新茶——是小洞天裏那種靈氣散盡但茶韻猶存的邊角料，熱水一沖，清冽香氣就飄滿了小屋。他正端着茶杯準備享受這難得的清閒，玻璃門就被推開了。
“王叔，討杯水……”來人話說到一半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劉暉，“你是……新來的保安？”
劉暉抬眼。門口站着個男生，二十五六歲模樣，頭發亂得像鳥窩，眼袋重得快垂到臉頰，手裏攥着一沓皺巴巴的稿紙。他認得這張臉——圖書館303那個熬夜的，表演系研究生張毅。
“王叔交班了。”劉暉放下茶杯，“要喝水自己倒，飲水機在那邊。”
張毅“哦”了一聲，木木地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大杯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抹抹嘴，卻沒走，一屁股坐在門衛室那把舊椅子上，眼神放空。
劉暉也不催他，自顧自喝茶。過了約莫三分鍾，張毅忽然開口：“兄弟，你說……人爲什麼非要寫劇本？”
“嗯？”劉暉挑眉。
“我改這破本子改了兩個通宵。”張毅把手裏那沓稿紙拍在桌上，“人物死活立不起來，導演說我寫的角色‘像紙片人’。可我怎麼改都不對勁……我都想把這玩意兒燒了！”
他說着說着激動起來，眼圈發紅：“我導師說我有天賦，我爸媽省吃儉用供我讀研，劇組給我機會……可我就是寫不出來！我是不是根本不適合幹這行？”
劉暉看了眼那沓稿紙。最上面一頁寫着標題：《城北舊事》。他伸手：“能看看嗎？”
張毅愣了愣，把稿紙推過去。
劉暉快速翻閱。故事講的是八十年代北京胡同裏幾家人的悲歡離合，文筆不錯，結構也工整。但確實有個問題——所有人物都在按劇本設定行動，卻少了點“活人氣”。
“你看這段。”劉暉翻到中間一頁，指着某處，“女主角發現丈夫出軌後，劇本寫她‘痛哭失聲，摔門而出’。然後呢？”
張毅茫然：“然後……她就回娘家了啊。”
“回娘家路上她想什麼？”劉暉問，“是恨丈夫背叛，還是後悔自己沒早點察覺？是擔心孩子怎麼辦，還是盤算離婚能分多少家產？或者……她根本沒哭，反而笑了，覺得終於解脫了？”
張毅張着嘴，答不上來。
劉暉把稿紙推回去：“你這角色，只有‘形’，沒有‘神’。她按劇本該哭的時候哭，該怒的時候怒，可你想過她作爲活生生的人，在那些時刻真正會怎麼反應嗎？”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語氣平靜：“《淮南子》裏說‘形者，生之舍也；神者，生之制也’。形是軀殼，神是主宰。你只給了角色形，沒給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驗派表演理論也強調‘從自我出發’——你得先把自己變成那個人，才能寫出她的真實反應。”
張毅眼睛瞪大了，喃喃重復：“形是軀殼，神是主宰……從自我出發……”
“舉個例子。”劉暉放下杯子，“你劇本裏有個胡同口修自行車的老大爺，每天就三句台詞。但你想想：他爲什麼修車？是下崗後謀生，還是退休閒着？他修車時聽廣播嗎？聽京劇還是評書？他有沒有偷偷給鄰居孩子免費補胎，卻從不說？這些細節劇本裏不用寫，但你必須知道。知道了，這個人物就活了。”
屋裏安靜了十幾秒。
張毅猛地站起來，稿紙灑了一地也顧不上撿。他盯着劉暉，聲音發顫：“你……你是學表演的？還是搞理論的？”
“都不是。”劉暉彎腰幫他撿稿紙，“我就是一看大門的。”
“不可能！”張毅接過稿紙，手還在抖，“你剛才說的……比我導師講得還透徹！我琢磨了兩個月沒想明白的事兒，你幾句話就點透了！”
劉暉笑笑：“當局者迷。你鑽牛角尖裏了，外人一看就明白。”
“可、可是……”張毅還想說什麼，忽然抓起稿紙，“我、我得回去改本子！按你說的，先給每個角色寫小傳，寫他們劇本裏沒寫出來的故事……”
他轉身就往門外沖，跑到門口又刹住，回頭深深鞠了一躬：“謝謝！真的太謝謝了！改天我請您吃飯！”
說完就跑了，腳步聲咚咚咚地遠去。
劉暉搖搖頭，坐下繼續喝茶。茶水還溫着，他慢悠悠啜了一口，仿佛剛才只是給人指了個路那麼簡單。
·
午飯時間，老王提着飯盒回來，一進門就笑：“聽說你上午給張毅那小子開光了？”
“開光？”劉暉失笑，“就聊了幾句。”
“幾句？”老王坐下掰開筷子，“那小子跑回宿舍，嗷嗷叫喚說‘頓悟了’，整個樓道都聽見了。現在表演系那邊都在傳，門衛室新來了個‘隱藏高人’。”
劉暉夾菜的手頓了頓：“這麼誇張？”
“可不嘛。”老王扒了口飯，“張毅那孩子我熟，心氣高，刻苦，但容易鑽死胡同。你能幾句話把他點醒，那是真本事。”
劉暉沒接這話茬，轉而問：“王叔，您認不認識靠譜的施工隊？要手藝好、嘴嚴的那種。”
老王抬頭：“你要裝修？”
“嗯，打算買個小院。”劉暉語氣隨意，“老房子，得翻修。”
老王眼睛一亮：“巧了，我表侄就幹這個！他叫趙建國，手下有支隊伍，專接古建修復的活兒，手藝沒得說，人也實在。你要有興趣，我讓他來見見你？”
“那麻煩您了。”劉暉點頭，“就這幾天吧，我房子快定下來了。”
“成，我今晚就打電話。”
兩人正聊着，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是胡戈，手裏拎着個塑料袋，臉上帶着笑：“劉哥，老王叔！給你們帶了糖炒栗子，剛出鍋的。”
“喲，小胡懂事。”老王樂呵呵接過。
胡戈湊到劉暉旁邊，壓低聲音：“劉哥，張毅學長到處跟人誇你，說你是‘掃地僧’級別的隱藏大佬。現在好幾個同學都想來找你聊劇本呢。”
劉暉剝栗子的手停了：“別鬧。我就是個保安。”
“可你比我們老師還厲害啊。”胡戈眼睛亮晶晶的，“上午張毅學長把你那套‘形神論’復述了一遍，我們表演課老師聽了都說精辟！”
劉暉嘆了口氣。三百年經驗告訴他，名聲是把雙刃劍——能帶來便利，也能惹來麻煩。
“小胡，”他認真看着胡戈，“我就隨口說了幾句，別當真。你們好好上課，比聽我瞎扯強。”
胡戈嘿嘿笑：“知道知道，低調嘛。不過劉哥，以後我要是遇到瓶頸，還能來找你喝茶不？”
“……能。”
“得嘞！”胡戈心滿意足，又抓了把栗子放桌上，“那你們忙，我排練去了！”
人一走，老王就笑了：“你這‘茶水間高人’的名號，怕是跑不掉了。”
劉暉苦笑，繼續剝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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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果然陸續來了幾個學生。有表演系來問角色理解的，有戲文系來聊劇本結構的，甚至還有個導演系的研究生來討論鏡頭語言。劉暉一律以“我不懂，我就是個看門的”婉拒，只給他們倒茶，聽他們傾訴，偶爾插一兩句不痛不癢的建議。
饒是如此，那幾個學生走的時候都一臉“受益匪淺”的表情。
到傍晚交班時，劉暉覺得比巡邏一夜還累——不是身體累，是心累。應付這些充滿熱情和困惑的年輕人，比應付修仙界那些老狐狸還耗神。
“得想個辦法。”他一邊換便服一邊琢磨。
太高調不符合他“大隱於門”的初衷。但完全不理人，又顯得不近人情。最好是若即若離，偶爾點撥，但絕不深入。
剛鎖好值班室門，手機響了。是房產中介小吳，聲音興奮：“劉先生！房主同意了，八百萬一口價！他後天就飛加拿大，您要是方便，明天就能籤合同！”
“明天上午十點，老地方見。”劉暉語氣平靜。
掛了電話，他站在暮色裏，看着校園裏漸次亮起的燈火。
四合院要到手了。施工隊也聯系好了。接下來就是改造、布置、一點點把那座破院子變成真正的家。
至於“高人”的名聲……隨它去吧。時間久了，大家自然就淡忘了。
他這麼想着，往校門外走。
剛出校門，就聽見兩個女生在路邊聊天：
“聽說沒？門衛室那個新來的保安小哥，特神！”
“對對，張毅學長說他幾句話就點醒了困擾好幾個月的問題！”
“真的假的？保安懂表演理論？”
“誰知道呢，反正明天我也要去看看……”
劉暉腳步加快，迅速融入了下班的人流。
·
晚上回到宿舍，王胖他們都不在。劉暉洗了澡，坐到書桌前，攤開四合院的草圖。
鉛筆在紙上勾畫，他腦海裏卻在回想白天那些學生的臉——張毅的焦灼，胡戈的崇拜，還有其他年輕人眼裏的求知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