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還沒亮透,李子榮就聽見渡口方向傳來嘈雜的人聲。

不是往日裏船工吆喝、纖夫號子的那種熱鬧,而是一種沉悶的、黏稠的嘈雜,像一大群受驚的蜜蜂被困在罐子裏,嗡嗡的,帶着焦躁和絕望。他翻身下床,赤腳走到窗邊。晨霧還沒散,灰白色的,貼着菱塘的水面緩緩流動。但從霧的縫隙裏,能看見渡口那邊黑壓壓的人影,晃動,攢聚,像被風吹亂的蟻群。

“別出去。”秀雲在灶間說,聲音有些緊。她正在生火,柴草溼,點了三次才着,青煙從灶膛裏冒出來,嗆得她咳嗽。

“我去看看。”李子榮說,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阿榮!”秀雲追到門口,“別往人多的地方擠,看一眼就回來。”

他應了一聲,人已經跑出巷子。青石板上凝着露水,滑溜溜的。路過老張頭常蹲的牆角,那裏空着——老人昨天說要去渡口“看看熱鬧”,一夜沒回。

越靠近渡口,聲音越清晰。哭聲,罵聲,孩子的尖叫,老人的呻吟,還有聽不懂的外鄉口音,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爛粥。空氣裏有股奇怪的味道——汗味、尿臊味、傷口化膿的甜腥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像鐵鏽似的味道。後來李子榮才知道,那是血幹了之後的味道。

渡口已經認不出來了。

原本寬敞的埠頭,此刻擠滿了人。或坐或躺,或倚或靠,密密麻麻,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大部分人衣衫襤褸,臉上蒙着灰,眼睛空洞地望着河面,或者天空。有人在啃幹糧,幹糧硬得像石頭,得用唾沫慢慢潤溼了才能下咽。有人在喂孩子,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母親撩起衣襟,胸口幹癟得像空口袋。還有人在包扎傷口,用撕下來的布條,布條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纏上去時,傷者疼得齜牙咧嘴,但不敢大聲叫,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李子榮站在人群外圍,踮着腳往裏看。他看見了那個穿絲綢旗袍的婦人。

她大約三十來歲,頭發燙着時髦的卷,但已經散亂了,幾縷碎發黏在額角。旗袍是墨綠色緞子的,繡着銀線纏枝蓮,下擺開了線,露出一截小腿,小腿上有道血痕,已經結痂。她站在一棵柳樹下,手裏攥着個金戒指,戒面鑲着翡翠,在晨光裏幽幽地綠。

“半袋米,”她對着一個村民說,聲音嘶啞,但努力維持着某種體面,“只要半袋糙米,這個戒指就歸你。”

村民是個中年漢子,蹲在地上抽旱煙。他抬眼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婦人,搖頭:“不要。這年頭,金子不能當飯吃。”

“這是上好的翡翠……”

“再好也換不來米。”漢子別過臉去,“村裏也沒餘糧了,自己都不夠吃。”

婦人咬住嘴唇,嘴唇幹裂,滲出血絲。她攥緊戒指,指節發白。然後她轉身,走向另一個村民,重復同樣的話:“半袋米,只要半袋……”

沒有人應。村民們圍着她,眼神復雜——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戒備和疏離。亂世裏,金子成了最沒用的東西,不能保暖,不能充飢,只能提醒你曾經擁有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婦人問了一圈,終於絕望。她靠在柳樹上,旗袍的綢緞貼着粗糙的樹皮,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低頭看着手裏的戒指,看了很久,然後緩緩地、一顆一顆地掰開攥着戒指的手指。戒指掉在地上,“叮”的一聲輕響,滾進泥土裏。她沒去撿,只是看着,眼神空洞,像看着別人的東西。

李子榮想過去幫她撿,但被人群擋住了。這時,他聽見一陣哼唱聲。

是個瞎子,坐在埠頭的石階上。年紀很大了,滿臉皺紋像幹裂的河床。他懷裏抱着一把破三弦,琴筒的蟒皮破了,用牛皮紙糊着。手指在弦上撥弄,不成調,只是零散的音節。但他嘴裏哼的,卻是蘇州評彈的調子:

“七月七,鵲橋會,牛郎織女兩相望……”

聲音蒼涼,斷斷續續,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砸在地上。他每唱一句,就停頓很久,仿佛在回憶下一句,又仿佛力氣用盡了,需要積蓄。周圍有人聽,但沒人給錢——這時候,誰還有閒心聽曲子?

瞎子唱到“織女淚,溼羅裳”時,旁邊傳來嬰兒的啼哭。是個年輕母親,抱着個襁褓,孩子哭得小臉發紫。母親搖晃着,拍打着,嘴裏也哼着什麼,仔細聽,竟是接着瞎子的調子:

“……天河闊,難渡航,一年一度一斷腸。”

她不是在唱,是在哄孩子,無意識地,把記憶深處的東西哼了出來。瞎子的評彈,嬰兒的啼哭,母親的哼唱,混在一起,在初秋的晨風裏飄蕩,詭異又悲涼。

李子榮站在那裏,覺得胸口發悶。他想起小桃紅說過的話:“我爹說,上海那邊在打仗,很多人逃出來了。”當時他想象不出“很多人”是多少,現在知道了——是眼前這黑壓壓的一片,是無數雙空洞的眼睛,是金戒指換不來半袋米的絕望,是評彈混着嬰兒啼哭的荒誕。

“阿榮!”

他回頭,看見母親從人群裏擠過來。秀雲挎着個竹籃,籃子裏裝着幾個紅薯,是她剛從地裏挖的,還沾着泥。

“不是讓你看一眼就回嗎?”秀雲拉住他的手,“走,回家。”

“娘,他們……”

“回家再說。”

他們往回走,但走得很慢。因爲不斷有人涌過來,問:“大姐,有吃的嗎?”“行行好,孩子兩天沒吃了。”“給口水喝也行……”

秀雲低着頭,加快腳步。李子榮跟在她身後,看見母親的後頸沁出汗珠,頭發貼在皮膚上。她走得很急,像在逃避什麼。

快出渡口時,一個婦人攔住了他們。她懷裏抱着個孩子,左右手各牽一個。三個孩子都瘦得脫了形,眼睛大得出奇,臉頰凹陷,能看見骨頭的輪廓。最小的那個在母親懷裏,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張着嘴,像離水的魚。

“大姐,”婦人開口,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給點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秀雲停下來。她看着那三個孩子,看了很久。晨光照在孩子們臉上,能看見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像地圖上纖細的河流。最小的那個眼睛半睜着,瞳孔渙散,仿佛已經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連瞎子都不唱了。所有人都看着這邊,看着秀雲,看着竹籃裏的紅薯。那些目光沉甸甸的,像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秀雲深吸一口氣,放下竹籃。她拿出一個紅薯,遞給婦人。婦人接過,連皮都沒剝,掰了一小塊塞進懷裏孩子的嘴裏。孩子本能地吮吸,但吞咽困難,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

另外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沒伸手,也沒說話,只是看着。那種眼神李子榮一輩子都忘不了——不是乞求,不是渴望,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等待,等待命運給一點施舍,或者,給一個終結。

秀雲的手在抖。她看看竹籃,裏面還有四個紅薯,是全家一天的口糧。她咬咬牙,又拿出一個,掰成兩半,分給那兩個孩子。孩子接過,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慢點,慢點。”秀雲說,聲音發顫。

婦人看着她,眼淚流下來,但沒出聲,只是無聲地流淚。眼淚混着臉上的灰,沖出兩道溝。她懷裏的小孩吃了點紅薯泥,呼吸似乎平穩了些,眼睛閉上了,像是睡了。

秀雲站在那兒,竹籃裏還剩三個紅薯。周圍更多的人圍過來,眼神裏燃起微弱的希望。有人伸出手,有人跪下,有人只是默默地看着。

李子榮看見母親的臉在晨光裏變得蒼白。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變得決絕。她把手伸進懷裏,摸索着,掏出一個布包。布包是藍色的,洗得發白,邊緣磨損了,露出裏面的絲綢襯裏。

她一層層打開布包。最後一層是紅綢,綢子已經很舊了,顏色褪成暗紅,像幹涸的血。紅綢裏包着一只玉鐲。

玉是羊脂白玉,溫潤如凝脂。鐲子很完整,沒有瑕疵,內圈刻着細密的花紋,是纏枝蓮,和秀雲當年嫁衣上的繡花一樣。李子榮記得這只鐲子——母親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戴,過年,祭祖,或者去縣城趕大集。她說這是外婆傳給她的,是“念想”。

秀雲拿起玉鐲,對着晨光看了看。玉在光裏通透,能看見裏面綿密的紋理,像流動的雲。她看了很久,久到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她雙手握住玉鐲兩端,用力一掰。

“啪”的一聲脆響。

不是玉碎的聲音,是人心裏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玉鐲從中間斷開,分成兩截。斷口整齊,露出裏面更溫潤的玉質。秀雲的手在抖,但她沒停,拿起其中一截,又用力一掰。

“啪。”

第二聲。玉鐲變成三截。

周圍鴉雀無聲。連風都停了。所有人都看着秀雲手裏的玉,看着那三截斷鐲,在晨光裏泛着清冷的光,像三滴凝固的淚。

秀雲蹲下身,把三截玉鐲放在地上。她拿起第一截,遞給那個懷抱嬰兒的婦人:“拿着,去當鋪,能換點錢。”

婦人愣住,沒接。

“拿着!”秀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哭腔,“孩子要緊!”

婦人顫抖着手接過。玉很涼,涼得像冰。她握在手心,感覺到那涼意順着手臂往上爬,一直爬到心裏。

秀雲拿起第二截,遞給旁邊一個老人。老人衣衫襤褸,腿受了傷,用破布裹着,布上滲着血和膿。他搖頭:“使不得,太貴重了……”

“再貴重也是塊石頭。”秀雲把玉塞進他手裏,“活下去,比什麼都貴重。”

第三截,她給了那個穿旗袍的婦人。婦人還靠在柳樹上,眼神空洞。秀雲走過去,把玉放在她手裏:“妹子,拿着。金戒指沒人要,玉……也許有人要。”

婦人低頭看着手裏的玉,看了很久,然後抬起頭,看着秀雲。她的眼睛慢慢聚焦,有了光,但那光是淚光。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只是嘴唇劇烈地顫抖。

秀雲不再看她,轉身拉起李子榮:“回家。”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跑。竹籃忘了拿,還放在地上,裏面的三個紅薯很快被人拿走了。李子榮被母親拉着,踉踉蹌蹌地跟上。他回頭看了一眼——婦人還站在柳樹下,手裏攥着那截斷玉,陽光照在她臉上,照亮了滿臉的淚。

瞎子又開始彈三弦了。這次彈的是《黛玉葬花》,調子淒婉,弦聲喑啞,像在給什麼送葬。

---

回家的路格外漫長。

秀雲一直沒說話,只是快步走,手緊緊攥着李子榮的手,攥得他生疼。她的臉色蒼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睛直視前方,不看路邊,不看人,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屏蔽在外。

路過當鋪時,門板還關着。但門口圍了幾個人,在低聲說話。李子榮聽見“王掌櫃”“縣裏”“抓人”幾個詞。他想停下來聽,但秀雲拉着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家時,李守業正要出門。看見他們回來,鬆了口氣:“去哪兒了?渡口那邊亂得很,別去湊熱鬧。”

秀雲沒回答,徑直走進屋裏。李守業愣了愣,看向李子榮:“你娘怎麼了?”

李子榮不知該怎麼說。他看見母親走到裏屋,關上門。門關上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早晨格外清晰。

“娘把玉鐲掰了。”他終於說。

李守業怔住:“什麼玉鐲?”

“外婆給的那只。”

李守業的臉瞬間白了。他沖進裏屋,推開門。李子榮站在門外,聽見父親的聲音:“你……你怎麼能……”

“不掰怎麼辦?”秀雲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嚇人,“看着他們死?”

“那是你娘留給你的念想!”

“人都快沒了,還要念想做什麼?”秀雲的聲音裏有了哭腔,“守業,你看見那些孩子了嗎?最小的那個,還沒阿榮當年大,餓得只剩一把骨頭。我要是不給,他們活不過今天。”

沉默。長久的沉默。

李子榮站在門外,手腳冰涼。他想起那三截斷玉,在晨光裏清冷的光。那不是普通的玉,是母親半生的念想,是外婆留下的最後的遺物。現在,它碎了,換三個陌生孩子的命。

值得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今天是他餓得只剩一口氣,有人肯掰了玉鐲救他,他會記那個人一輩子。

裏屋傳來壓抑的哭聲。是秀雲在哭,聲音悶在被子裏,嗚嗚的,像受傷的獸。李守業沒再說話,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子榮退出堂屋,走到院子裏。雞在啄食,麻雀在枝頭跳,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不一樣了,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像那只玉鐲,掰斷了就再也接不回去。

他想起渡口那個穿旗袍的婦人。她現在去哪兒了?拿着那截斷玉,能換到什麼?半袋米?還是一天的安穩?

還有那個瞎子,他還在彈嗎?《黛玉葬花》之後,彈什麼?《寶玉哭靈》?還是別的更悲的曲子?

那三個孩子呢?吃了點紅薯,能撐多久?一天?兩天?然後呢?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就像這場戰爭,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人們只知道逃,從北逃到南,從城逃到鄉,從活着逃向死亡,或者,從死亡邊緣逃回活着。

傍晚時分,老張頭回來了。他蹲在牆角,渾身是土,臉上有擦傷。李子榮給他端了碗水,他接過,一口氣喝幹,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

“渡口……慘啊。”他說,聲音嘶啞,“我活了六十多年,沒見過這麼多逃難的人。上海那邊聽說打得更凶了,房子成片成片地炸,人像螞蟻一樣往外涌。”

“張爺爺,你看見我娘了嗎?”

“看見了。”老張頭看着他,眼神復雜,“你娘……是好人。那玉鐲,我知道,是她最寶貝的東西。”

“爲什麼非要掰玉?不能給點別的嗎?”

老張頭搖搖頭,掏出旱煙袋,但沒點:“阿榮,你還不懂。人在絕境裏,最需要的是希望。你娘給的不是玉,是希望——讓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肯把最珍貴的東西拿出來,救不相幹的人。有了這點希望,人就能多撐一天,也許就撐到活命的時候。”

希望。李子榮想起那三個孩子接過紅薯時的眼神,那不是感激,是希望重新燃起的微光。雖然微弱,但畢竟是光。

“可是玉碎了……”

“玉碎了,人活了。”老張頭終於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劃算。”

劃算。這兩個字從老張頭嘴裏說出來,有種沉甸甸的分量。他臉上那個“盜”字,就是當年爲了救弟弟付出的代價。現在他說“劃算”,那就是真的劃算——用一件死物,換一條活命,怎麼都值。

夜裏,李子榮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眼前晃動着渡口的景象:黑壓壓的人群,婦人手裏的金戒指,瞎子喑啞的三弦,嬰兒微弱的啼哭,還有母親掰斷玉鐲時,那聲清脆得近乎殘忍的“啪”。

他坐起來,就着窗外的月光,翻開《史記》。翻到《項羽本紀》,周先生用朱砂筆圈出的那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還在那裏,紅得刺眼。他盯着那八個字,看了很久。

天亡我。是誰的天?是項羽的天,是渡口那些難民的天,還是……所有人的天?

如果天要亡人,人爲什麼要掙扎?像母親,掰了玉鐲去救不相幹的孩子;像老張頭,臉上刺着字還要活下去;像那些難民,走了幾千裏路,只爲了找一個能喘口氣的地方。

也許,“天亡我”只是失敗者的借口。真正不認輸的人,會像母親一樣,把最珍貴的東西掰碎了,也要從天的指縫裏摳出一線生機。

他合上書,躺回去。月光從窗紙的破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小塊亮斑。他盯着那亮斑,慢慢閉上眼睛。

夢裏,他看見三截斷玉在空中漂浮,發出溫潤的光。那光漸漸擴散,照亮了渡口,照亮了難民的臉,照亮了母親決絕的眼神。然後,玉光化作無數光點,像螢火蟲,飛向黑暗的夜空,變成星星。

也許,這就是希望的樣子——碎成三截,卻依然發光。

---

三天後,渡口的難民少了一些。

有的人繼續往南走了,有的人在附近村莊找到了暫時的落腳處,還有的人……再也沒有出現。埠頭空了許多,只剩下零星的幾個人,坐在石階上,望着河水發呆。

李子榮又去了一次。這次他帶着半袋米——是母親讓他帶的,說“能幫一點是一點”。米不多,只夠幾個人分,但他還是去了。

那個穿旗袍的婦人已經不在了。柳樹下空着,只有幾片落葉。他問旁邊的人,有人說她昨天就走了,拿着那截斷玉,換了點錢,買了張去南邊的船票。

“她說要去桂林,說那兒有親戚。”一個老人說,咳嗽着,“走的時候,把旗袍的下擺撕了,包在腳上——鞋磨破了,腳全是血泡。”

李子榮想象着那個畫面:墨綠色的旗袍,撕下一截,裹在血肉模糊的腳上。絲綢沾了血,會變成什麼顏色?暗紅?還是褐色?

他找到那個瞎子。瞎子還在彈三弦,彈的是《長生殿》。這次有人給了他一小塊餅,他正慢慢地吃,吃得極其珍惜,每一口都嚼很久。

“老先生,”李子榮蹲下身,“那天……謝謝你的曲子。”

瞎子停下咀嚼,空洞的眼睛“看”向他:“曲子?什麼曲子?”

“《黛玉葬花》。”

瞎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容淒楚:“那不是《黛玉葬花》,是《哭祖廟》。我瞎了,但心沒瞎。那天彈的,是劉阿鬥投降前,去祖廟哭祭的段子。”

李子榮怔住。《哭祖廟》,說的是蜀漢滅亡,後主劉禪投降前的故事。瞎子在那天彈這個,是巧合,還是有意?

“國破了,家亡了,還能哭祖廟,是福氣。”瞎子輕聲說,“怕的是,連祖廟都沒得哭。”

他說完,繼續吃餅,不再說話。李子榮把半袋米放在他身邊,起身離開。走出很遠,回頭看去,瞎子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風化了的石像。

回家路上,他遇見小桃紅。她拎着個籃子,裏面裝着草藥。

“去給周先生送藥,”她說,“先生病了,咳嗽得厲害。”

“我跟你一起去。”

周先生的家很安靜。院裏的梅花還沒開,只有光禿禿的枝椏。先生躺在床上,蓋着薄被,臉色蠟黃,咳嗽時整個身子都在顫。

“先生。”李子榮輕聲喚。

周先生睜開眼,看見他,勉強笑了笑:“子榮啊……坐。”

小桃紅去煎藥了。李子榮坐在床邊,看着先生憔悴的臉。這才幾天,先生好像老了十歲,眼窩深陷,顴骨凸出,花白的胡子也失去了光澤。

“渡口……你去看了?”先生問,聲音嘶啞。

“嗯。”

“看見了什麼?”

李子榮把看到的都說了一遍:黑壓壓的難民,掰玉鐲的母親,彈三弦的瞎子,穿旗袍的婦人。周先生靜靜地聽着,不時咳嗽幾聲。

等他說完,先生沉默了很久。窗外有風,吹得窗紙噗噗響。

“子榮,”先生終於開口,“你娘做得對。玉碎了,還能再得;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可是先生,爲什麼要有戰爭?爲什麼要有這麼多人受苦?”

這個問題太大,太沉。周先生閉上眼睛,良久,才說:“我不知道。也許……這就是歷史。歷史不是書上的字,是血,是淚,是活生生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又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

他頓了頓,又說:“你娘掰玉鐲,不是結束,是開始。從今天起,你會看到更多這樣的事——人爲了活下去,不得不舍棄最珍貴的東西。有時候是玉,有時候是尊嚴,有時候……是別的。”

“那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周先生睜開眼,看着他,眼神裏有種深重的悲哀,“活下去。像你娘一樣,像渡口那些難民一樣,像老張頭一樣。活下去,就是勝利。”

活下去,就是勝利。這話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太難。要忍受飢餓,忍受寒冷,忍受失去,忍受眼睜睜看着珍愛的東西碎在眼前,還要彎腰去撿那些碎片,說“值得”。

藥煎好了,小桃紅端進來。周先生喝藥時,手抖得厲害,藥汁灑出來一些,染黃了被單。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喝毒藥,但必須喝下去。

從先生家出來,天已經黃昏。夕陽把雲彩染成橘紅色,像渡口那截斷玉在火裏燒過之後的樣子。李子榮和小桃紅並肩走着,誰也沒說話。

走到巷口,小桃紅忽然說:“阿榮,我爹說……我們可能也要走了。”

李子榮猛地停住:“走去哪兒?”

“不知道。南邊吧,越遠越好。”小桃紅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爹說,牛橋村待不住了。稅警隊查得越來越緊,當鋪……可能保不住了。”

“那你……”

“我會給你寫信。”小桃紅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如果……如果還能寫信的話。”

李子榮不知道說什麼。他想起私塾關閉那天,周先生說“只要我還在”。現在,小桃紅也要走了。下一個是誰?父親?母親?還是他自己?

這個世界正在分崩離析,像母親那只玉鐲,“啪”的一聲,碎成三截。每一截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滾去,再也拼不回來。

“阿榮,”小桃紅輕聲說,“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

她轉身走了,辮梢的銀鈴鐺在暮色裏發出最後一聲脆響,然後消失在巷子深處。李子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回到家,秀雲正在做飯。灶膛裏的火光照着她的側臉,那張臉上有疲憊,有悲傷,但還有一種東西——是掰斷玉鐲時的決絕,是明知前路艱難還要走下去的堅韌。

“娘,”李子榮說,“玉鐲沒了,你會後悔嗎?”

秀雲添了根柴,火“噼啪”一聲炸開:“後悔什麼?玉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三個孩子……我今天去看了,還活着。這就夠了。”

夠了。兩個字,輕飄飄的,又沉甸甸的。

李子榮走到母親身邊,蹲下來,看着灶膛裏的火。火苗跳躍,明滅不定,像希望,像生命,像這個時代裏所有破碎又頑強的東西。

“娘,”他說,“我會好好活下去。”

秀雲的手頓了頓,然後輕輕放在他頭上:“嗯,好好活。”

屋外,夜色濃重。渡口的方向,還有零星的燈火,是那些還沒走的難民點的篝火。火光微弱,但在黑暗裏,畢竟是一點光。

就像母親掰碎的那只玉鐲,碎成三截,每一截都在不同的人手裏,發出微弱但真實的光。

那光也許照不亮整個黑夜,但至少,能讓幾個人看清腳下的路,多走幾步,走到天亮。

而天亮之後呢?

沒人知道。

他們只知道,天總會亮的。

就像冬天總會過去,春天總會來。

就像玉碎了,人還在。

人還在,希望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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