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軟的手指在那張泛黃的照片邊緣摩挲了許久,最終還是把它塞回了書頁的夾層裏。
心髒像是被泡在了一缸陳醋裏,酸澀得發脹。
那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女孩是誰?是他的初戀?還是他心裏那道過不去的坎?
難怪他四年不找女人,難怪對自己總是忽冷忽熱。
“蘇軟,你在那磨蹭什麼呢?”
門外傳來陸驍粗糲的大嗓門,緊接着是那輛破吉普熄火的動靜。
蘇軟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臉頰,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強行壓下去。今天是軍區家屬院每季度一次的聯誼會,政委特意囑咐過,新加入的軍嫂必須參加。
她不僅要去,還得體體面面地去。
換上那條洗得發白的淡藍色連衣裙,蘇軟對着鏡子抿了抿唇。她現在的身份是陸驍的合法妻子,不管那張照片裏的人是誰,只要她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絕不能給陸驍丟臉。
家屬院的活動中心就在大食堂旁邊的小禮堂裏。
蘇軟剛一推開門,一股熱浪夾雜着瓜子味和嘈雜的談笑聲就撲面而來。
幾十個軍嫂圍坐在一起,原本正聊得熱火朝天,隨着蘇軟的出現,空氣詭異地安靜了兩秒。
幾十雙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上下下地把她掃了個遍。有好奇的,有不屑的,也有等着看笑話的。
“哎喲,這就是陸隊家裏那位吧?”一個穿着碎花襯衫的嫂子打破了沉默,語氣裏帶着點陰陽怪氣,“看着可真嫩,跟個學生似的,難怪陸隊把人藏得那麼嚴實。”
“那是,畢竟是從國外回來的,跟咱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人群中央,林薇薇穿着一身文工團的列寧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正衆星捧月般坐在主位上。看到蘇軟進來,她眼底劃過一絲冷光,隨即換上一副女主人的架勢,笑着站了起來。
“蘇軟來了?快坐快坐。”林薇薇熱情地招手,指了指角落裏的一個小馬扎,“這兒人多,你別介意,擠一擠。”
那個位置,離主桌最遠,旁邊還堆着打掃衛生的掃帚和拖把。
蘇軟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走過去坐下。
今天的活動主題是“插花”。
桌上擺滿了從後勤處弄來的花材,有紅豔豔的月季,大朵的牡丹,還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時令鮮花。
林薇薇作爲文工團的台柱子,自然成了這場活動的“指導老師”。
“各位嫂子,插花講究的是個意境和色彩搭配。”林薇薇手裏拿着一把修枝剪,動作優雅地修剪着一支紅玫瑰,“咱們軍人的家庭,就要像這花一樣,紅紅火火,正氣凜然。”
周圍一片叫好聲。
分發花材的時候,到了蘇軟這裏,林薇薇手裏的動作頓了頓。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林薇薇故作驚訝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花籃,隨後從桌子底下扒拉出一把幹枯的樹枝,還有幾朵還沒開透的野雛菊,一股腦塞給了蘇軟。
“蘇軟,好花都分完了。你是過過苦日子的,應該最懂得‘憶苦思甜’,這些枯枝野草在你手裏肯定也能變廢爲寶,對吧?”
周圍響起幾聲竊笑。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明晃晃的欺負人。給一堆爛樹枝,能插出什麼花來?這就是要讓蘇軟當衆出醜。
蘇軟看着那一堆甚至帶着泥土的枯枝,沒生氣,反而平靜地接了過來:“謝謝薇薇姐,這些就挺好。”
林薇薇心裏冷笑:裝什麼淡定,待會兒看你怎麼收場。
大家都在忙着把紅花綠葉往瓶子裏塞,力求插得花團錦簇。
蘇軟卻不緊不慢。她拿起剪刀,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保留繁茂的枝葉,反而大刀闊斧地修剪起來。
咔嚓,咔嚓。
多餘的枝丫落下,只留下了幾根線條蒼勁、造型奇特的枯木。
她找了一個深褐色的陶土罐子,那是食堂醃鹹菜不用的破罐子。
她先將幾根枯木錯落有致地插入瓶中,形成了一個向上的、雖死猶生的姿態。然後在枯木的最底端,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那兩朵不起眼的小雛菊。
原本毫無生氣的枯枝,在這一點點嫩黃色的點綴下,竟然透出了一股驚心動魄的生命力。
半個小時後,點評環節。
林薇薇的作品是一盆碩大的“花開富貴”,紅紅綠綠堆在一起,雖然熱鬧,但總覺得有些俗氣。
輪到蘇軟時,全場再一次安靜了。
在那一堆大紅大綠中間,蘇軟的這盆“枯木”,顯得格外扎眼,也格外……高級。
那種孤寂中透着希望,蒼涼中蘊含生機的感覺,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目光。
林薇薇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她撇了撇嘴:“蘇軟,這就是你的作品?咱們這是喜慶的活動,你弄得這麼淒淒慘慘的,是不是不太吉利啊?到底是沒學過藝術,沒什麼品味。”
“就是啊,看着怪滲人的。”旁邊的狗腿子立馬附和。
蘇軟抬起頭,目光清亮,不卑不亢地看着林薇薇。
“薇薇姐,這叫‘枯木逢春’。”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回蕩在小禮堂裏。
“咱們當軍屬的,常年守着空房,這日子就像這枯木一樣,有時候挺熬人的。但只要心裏有念想,哪怕是再貧瘠的土地,也能開出花來。”
蘇軟指了指那兩朵頑強的小雛菊。
“這枯木不是死氣,是咱們軍人的錚錚鐵骨;這雛菊不是寒酸,是咱們這些軍嫂守好大後方的希望。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吉利,反而覺得,這才是最真實的生活。”
話音落下,全場鴉雀無聲。
那些原本準備嘲笑的軍嫂們,一個個都愣住了。蘇軟的話,戳進了她們的心窩子。誰不是守着男人過日子?誰沒嚐過等待的苦?
“好!說得好!”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喝彩。
一個穿着灰色中山裝,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太太走了進來。
“田姨!”林薇薇臉色一變,趕緊站了起來。
這是政委的愛人,田大姐,也是家屬院裏最有威望的長輩。
田大姐徑直走到蘇軟面前,仔細端詳着那盆插花,眼裏滿是贊賞。
“小蘇是吧?這手藝,這心思,比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強多了!咱們軍人家屬,要的就是這股子韌勁兒!”
田大姐拍了拍蘇軟的手背,眼神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意有所指地說道:“有些人啊,別光顧着表面光鮮,肚子裏要是沒點墨水,插出來的花也是俗物。”
林薇薇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指甲都要掐斷了。
活動結束後,田大姐特意拉着蘇軟走了一段路。
“孩子,你今天表現得不錯。”田大姐語重心長,“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這大院裏人多嘴雜,陸驍那小子以前又是出了名的刺頭,惦記他的人不少。往後啊,少不了有些風言風語,你得立得住。”
蘇軟點了點頭:“謝謝田姨,我明白。”
回到家,天已經快黑了。
一進門,蘇軟就看到陽台上蹲着一個高大的黑影。
陸驍竟然在……擺弄花草?
他那個一米八八的大塊頭,蹲在狹窄的陽台角落裏,手裏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對着一盆仙人掌比比劃劃,那畫面怎麼看怎麼違和。
聽到開門聲,陸驍動作一僵,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把剪刀往兜裏一揣。
“回來了?”
蘇軟換了鞋,走過去一看。
那盆原本張牙舞爪的仙人掌,被他修剪得……圓潤了不少,雖然有點醜,但看得出來,他是花了心思的。
“這是?”蘇軟有些意外。
“路邊撿的,看着好養活,就弄回來了。”陸驍眼神飄忽,就是不看她,“聽說這玩意兒……能吸輻射,對身體好。”
他在胡說八道什麼?仙人掌吸輻射那是防電腦的,家裏連個電視都沒有,哪來的輻射?
蘇軟心裏好笑,正想拆穿他,陸驍突然轉身進了屋,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個搪瓷缸子。
“趁熱喝。”
他把杯子硬塞進蘇軟手裏。
一股濃鬱的紅糖姜味鑽進鼻子裏。
“食堂大師傅煮多了,我就順手帶了一杯回來。”陸驍板着臉解釋,耳根子卻悄悄紅了,“這玩意兒驅寒,你……你那體質,得多喝點。”
蘇軟握着滾燙的搪瓷缸子,熱度順着掌心一路燙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