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壇壓在雪下,壇身冰冷。
沈清霜站在灶室門口,雪光映在她臉上,映得她像一尊白瓷雕像,漂亮,卻脆。
她沒有立刻去掀壇蓋。
她怕。
她怕一掀開,裏面不是酒,是他留下的訣別。
她轉身回偏殿,推門時動作很輕,像怕驚擾顧塵。可偏殿裏空蕩蕩的,只有爐火微弱地燒着,像一口不敢喘氣的氣。
顧塵不在。
沈清霜的心猛地一沉,正要轉身去尋,卻在案上看見一本薄冊。
封皮磨得發白。
上面兩個字寫得規整:暗傷錄。
她的指尖停在半空,像被這兩個字釘住。
她知道顧塵常受傷——她不可能不知道。可她從不問,她以爲那只是修行路上必經的代價。她更習慣把“心疼”壓進規矩裏:不問,不看,不給軟。
可這本冊子像一把刀,逼她不得不看。
沈清霜伸手,緩緩翻開。
第一頁:
【初上雪照峰,凍傷雙足。師尊丟披風一件。】
沈清霜指尖一顫。
那件披風……她早忘了。她只記得自己不喜歡峰口有人跪着,像麻煩。她隨手丟了一件舊物,沒想到那舊物成了他活下去的命。
她繼續翻。
【乙未年冬,師尊渡小雷劫,弟子替擋三道,掌心灼裂。】
【丙申年夏,師尊練劍走火,劍氣反噬,弟子以身護陣,肋骨裂兩根。】
【戊戌年秋,試煉有魔物潛伏,弟子背師尊退陣,背脊留疤一尺。】
【辛醜年冬,師尊經脈寒症發作,弟子煉暖脈丹,摻入茶中三月,未告知。】
沈清霜的手開始發抖。
越往後翻,字越密,傷越重。
每一頁都寫着“替師尊擋”,寫着“弟子無礙”,寫着“未告知”。
未告知。
他把傷藏得那麼深,深到她以爲他真的無礙。
她忽然想起許多細碎的瞬間——他端茶時袖口微溼,是血;他夜裏咳兩聲,說是雪冷;他練劍時身形微頓,說是昨夜沒睡好。
她從未深究。
她把這些當成“弟子應該的”。
直到此刻,這本冊子把“應該”撕開,露出裏面赤裸裸的三個字:他在替你死。
沈清霜翻到最後一頁。
最新一行:
【癸卯年冬,鎖仙鏈入山門。封靈禁鎖丹田。師尊說,明日問心鏡。】
再下一行,是今天新添的字:
【癸卯年冬,暫押雪照峰。師尊查案三日。弟子補衣、煮茶、埋酒。】
埋酒。
雪融。
以後。
沈清霜的眼眶驟然發紅。
她猛地合上暗傷錄,像合上一個她不敢面對的真相。可真相並不會因她合上就消失,它反而在她胸口炸開,炸得她幾乎站不穩。
門外傳來腳步聲。
顧塵回來了。
他推門進來,手裏提着一筐雪鬆枝——那是用來點爐的,燒起來有鬆香,能驅寒。他看見沈清霜站在案前,目光落在那本暗傷錄上,腳步微微一頓。
“師尊。”他聲音很輕,“你看了。”
沈清霜抬眼,眼底紅得嚇人:“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顧塵把雪鬆枝放下,神色平靜:“告訴你什麼?告訴你我替你擋了多少次雷?告訴你我疼?告訴你我會死?”
他停了停,笑了一下:“師尊,你不喜歡這些。”
沈清霜的喉間像被什麼堵住:“我不喜歡……所以你就一直瞞?”
顧塵望着她,眼神靜得像雪:“你若知道,就會爲難。”
沈清霜的指尖發抖,聲音幾乎啞:“顧塵……我寧願爲難。”
顧塵沉默。
那沉默像雪落在劍刃上,無聲,卻鋒利。
良久,他才輕聲道:“師尊,來不及了。”
沈清霜猛地一震:“什麼來不及?”
顧塵抬眼,目光越過她,看向雪照峰外那片無邊風雪:“三日後,誅魔台。你擋得住嗎?”
沈清霜臉色慘白。
她想說“我擋得住”,想說“我帶你走”,想說“我寧願不要掌門位”。可這些話剛冒出來,腦海裏就浮現長老會的眼神、宗門的清譽、凡間的哭聲——那一切像鐵鎖,鎖住她的劍,也鎖住她的嘴。
她站在原地,像被自己的身份釘死。
顧塵卻笑了一下,笑得溫和,像在安慰她:“師尊,別哭。你哭了……我會更舍不得。”
沈清霜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卻被她硬生生逼回去。
她是掌門。
掌門不能哭。
可她此刻忽然覺得:掌門這兩個字,是世上最冷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