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姆達爾”橋巨大的陰影下，時間仿佛被污濁的空氣和冰冷的抉擇凝固。乙炔燈昏黃的光暈在老人“老工匠”布滿皺紋的臉上跳躍，那雙過於年輕的藍色眼睛平靜地注視着陳末，等待着他的答案。
跟他走？前往一個所謂的“微光”避難所？相信一個突然出現、神秘莫測的老人和他背後那個失敗計劃的“遺產”？
陳末的理智在瘋狂拉響警報。這太像陷阱了。對方對他的行蹤、他的困境、甚至他體內“炎黃”序列和儲存器的秘密都了如指掌。這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令人極度不安。
但另一方面，老人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又與他之前的經歷嚴絲合縫。實驗室、“普羅米修斯”（炎黃）樣本、清理部隊、乃至“棱鏡”背後可能存在的“牧羊人”……這一切都不是外人能輕易編造的。而且，他提到了治愈阿婆的可能性……
這精準地擊中了陳末最深的軟肋。
繼續獨自逃亡？正如老人所說，下一次來的可能就不是他能僥幸應付的清理小隊了。“牧羊人”的能量超乎想象。
風險對風險。未知對未知。
陳末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濁的空氣，肺部隱隱作痛。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枚依舊沉默的銀色儲存器，又望向橋洞外諾德市那片被霓虹燈染成病態紫色的夜空。
他沒有太多時間權衡。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牧羊人’的另一個誘餌？”陳末盯着老人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任何一絲虛僞。
老工匠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和淡淡的嘲諷：“如果我是‘牧羊人’的人，你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或者一具被麻醉的標本了。他不會對‘鑰匙’本身感興趣，他只需要它不再流通，以及你體內的序列。”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而且，如果我是誘餌，就不會提醒你注意‘棱鏡’了。”
這個理由有一定說服力。陳末沉默了片刻。
“那個穿風衣的女人，也是你們的人？”
老工匠的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夜鶯’？她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但某種程度上，我們目標一致。”
夜鶯。原來她叫這個名字。
“好。”陳末終於做出了決定，聲音幹澀卻堅定，“我跟你們走。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確保一件事。”
“你說。”
“我在新海市有一個親人，需要特殊的醫療資源。如果你們真如你所說有那樣的能力……”陳末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老工匠點了點頭：“可以理解。給我一個安全的聯絡方式和識別碼。我們會安排人對接，提供必要的醫療支持，並確保她的安全。這是我們的誠意。”
陳末說出了苟叔那個秘密聯絡點的代碼和暗語，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式。
老工匠仔細記下，沒有多問。“消息會很快發出。現在，我們需要立刻離開這裏。‘夜鶯’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但不會持續太久。”
他站起身，動作出乎意料的利落，完全不像一個垂暮老人。他收起乙炔燈和工具包，示意陳末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快速穿梭在橋下錯綜復雜的陰影中。老工匠對這裏的地形極其熟悉，總能找到最隱蔽的路徑，避開那些流浪漢的營地和潛在的窺視。
走了大約十幾分鍾，來到橋墩下一個極其隱蔽的、被廢棄防水布遮蓋的維修通道入口。老工匠掀開防水布，裏面是一段向下的、鏽蝕嚴重的鐵梯。
“下去。下面有接應的車。”老工匠低聲道。
陳末沒有立刻動作，他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雷玥還在制高點。
“我還有個同伴。”他說道。
老工匠似乎早已料到：“那個扛着‘雷神之錘’的暴躁姑娘？放心，她自有她的去處。你們的路，暫時不同。”
陳末猶豫了一下。雖然和雷玥相處時間不長，但數次並肩作戰，已然有了一種別扭的信任。
“別磨蹭了，小子。”老工匠催促道，“她比你會照顧自己得多。再不走，就把我們都害了。”
陳末不再猶豫，率先爬下鐵梯。下方是一條狹窄的混凝土通道，空氣潮溼，有水流聲。通道盡頭停着一輛毫不起眼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廂式貨車。
老工匠緊隨而下，拉開貨車後門。“進去。”
車廂內部經過改裝，沒有窗戶，只有兩排簡單的座椅和一些固定好的裝備箱。一個穿着同樣普通工裝、面無表情的壯漢坐在駕駛位後，對着老工匠微微點頭。
陳末鑽進車廂，老工匠也跟了進來，關上車門。車廂內燈亮起，光線冷白。
貨車立刻啓動，平穩地駛出通道，匯入諾德市夜晚的車流。
車廂內一片沉默。陳末能感覺到車輛在街道上穿行，偶爾的停頓和轉向。他試圖記下路線，但很快就被繞暈了。
老工匠閉目養神，似乎對外界毫不關心。
大約行駛了半個多小時，車輛開始明顯減速，最終徹底停下。引擎熄火。
老工匠睜開眼：“到了。”
後車門打開，外面並非想象中的荒郊野外，而是一個看起來像是大型地下停車場的地方。空氣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種低頻的機械嗡鳴聲。燈光是冷白色的，非常明亮，照得地面光可鑑人。
一個穿着灰色制服、身材高挑、梳着一絲不苟發髻的中年女人站在車外，神情冷淡，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
“工匠先生。”女人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陳末，帶着一種程序化的審視，“目標已接收。身份驗證通過。請隨我來，‘長老會’在等你們。”
長老會？陳末心中一凜。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組織的決策層。
他跟着老工匠和那個女官員（他猜測）走進一部需要虹膜和掌紋雙重驗證的電梯。電梯無聲下降，深度遠超普通停車場。
電梯門打開，眼前是一條寬闊、潔淨、充滿未來感的純白色走廊。牆壁似乎是某種一體成型的復合材料，散發着柔和的光線。空氣循環系統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溫度溼度都恰到好處。
與諾德市地表的混亂破敗相比，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女官員在前引路，高跟鞋敲擊地面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回響。走廊兩側偶爾會出現一些密封的金屬門，門上有着不同的編號和標識，但看不出具體用途。
最終，他們停在一扇巨大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暗銀色金屬門前。
女官員再次進行了一系列復雜的生物驗證，金屬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門後是一個圓形的會議室。中間是一張巨大的環形金屬桌，周圍坐着五個人。
三男兩女。年紀看起來都不輕，穿着各異，有的像學者，有的像軍官，有的則像是企業高管。他們的共同點是眼神都極其銳利、沉穩，帶着久居上位的壓迫感和一種深沉的疲憊。每個人的面前都懸浮着一個半透明的光屏，流動着數據。
當陳末和老工匠走進來時，五雙眼睛同時聚焦過來。
陳末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仿佛被X光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
“工匠，你遲到了。”坐在主位的一位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穿着挺括制服的老者開口道，聲音低沉有力。
“路上有點小麻煩，將軍。”老工匠微微欠身，態度不卑不亢，“另外，我們的客人需要一點時間做決定。”
那位被稱爲將軍的老者目光轉向陳末，如同鷹隼：“陳末。前新海市地下網絡‘信使’，因任務卷入‘普羅米修斯’事件，意外激活潛伏的‘炎黃’序列，目前處於管理局及代號‘牧羊人’未知勢力的聯合追捕中。”
他將陳末的底細說得一清二楚。
“我們長話短說。”將軍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歡迎來到‘微光’前哨站——‘方舟’。我們是‘微光’計劃遺產的守護者，你可以稱我們爲‘長老會’。”
他頓了頓，目光更加銳利：“我們救你，並非純粹出於善意。‘炎黃’序列的重新激活，以及‘鑰匙’的現世，意味着動蕩再起。‘牧羊人’和他的幕後支持者絕不會罷休。我們需要了解情況，也需要你的……合作。”
“合作？”陳末穩住心神，迎上對方的目光，“怎麼合作？”
“首先，我們需要對你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和序列分析。”另一位戴着金絲眼鏡、氣質像科學家的老婦人開口，聲音冷靜，“我們需要了解‘炎黃’在你體內的表達情況，穩定性，以及潛力。這對我們應對未來的威脅至關重要。”
“其次，”另一個面色陰沉、手指不斷敲擊桌面的男人接口，“我們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實驗室、清理部隊、以及‘牧羊人’的任何信息。任何細節都可能有用。”
“作爲回報，”最後一位看起來最和善、穿着得體套裝的老太太微笑道，“我們會提供庇護，盡我們所能治療你的親人，並……嚐試幫助你理解和控制你獲得的力量。我們認爲，這並非詛咒，而是一份沉重的……禮物。”
條件聽起來很公平，甚至優厚。但陳末心中的警惕並未減少。這一切都太過順利，太過……程序化了。
“我需要考慮。”陳末沒有立刻答應。
將軍似乎並不意外：“可以。莉娜，帶他去休息區。給他最高級別的訪問權限……除了核心區域。”
那個帶路的女官員莉娜點頭：“是，將軍。”
陳末看了一眼老工匠，老人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跟着莉娜離開了會議室，金屬門在身後無聲關閉。
走廊裏，莉娜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帶路，將他引向另一個方向。沿途經過幾個實驗室一樣的房間，透過觀察窗，陳末看到裏面有一些穿着防護服的人員正在操作復雜的儀器，甚至看到了一些被浸泡在營養液中的、形態奇異的生物組織樣本……
這裏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避難所”。
最終，他被帶到一個簡潔但設施齊全的單人房間。
“這是你的房間。內有通訊器可以聯系我。請不要隨意離開房間，除非得到許可。食物和水會按時送達。”莉娜說完，便轉身離開，房門自動落鎖。
陳末獨自站在房間中央，感受着這片潔白、安靜、卻處處透着無形的控制感的空間。
他走到牆邊，觸摸着那冰冷的、仿佛能吸收所有聲音的牆壁。
“方舟”……“微光”……“長老會”……
他確實暫時安全了。但感覺卻像是從一個小一點的牢籠，跳進了一個更大、更精密、更未知的牢籠。
而他所攜帶的“禮物”和“鑰匙”，似乎正是打開這個牢籠下一層大門的工具。
他攤開手掌，看着那只暗啞的“夜鴞”義肢。
新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