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梯之上,是另一個世界。
林然每踏出一步,腳下的雲霧便凝實一分,而身後的青雲宗,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渺小下去。他能看到丹霞峰上空尚未完全散去的藥香祥雲,能看到執法堂那座森嚴肅殺的黑色殿宇,也能看到無數如同螻蟻般的弟子,正抬頭仰望着他,神情各異。
越往上,風聲越是寂靜,靈氣也變得愈發純粹,甚至帶上了一絲蒼茫古老的氣息。仿佛他正在脫離凡塵,走向神域。
最終,當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眼前豁然開朗。
這裏是青雲主峰之巔,卻並非想象中的雄偉大殿,而是一片極爲簡約的平頂。平頂中央,生長着一棵不知名的古樹,樹冠如蓋,枝葉青翠欲滴,每一片葉子的脈絡都仿佛蘊含着天地至理。
樹下,設有一方石桌,兩只石凳。
一名女子,正背對着他,坐在其中一只石凳上,凝視着石桌上的半局棋盤。
她身着一襲樸素至極的白色長裙,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木簪隨意挽起,沒有任何多餘的飾物。從背影看去,她的身姿窈窕,宛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可當林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間,他的神魂卻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感覺不到任何威壓,也感覺不到任何靈力波動。眼前的女子,就像是一片虛無,又像是一方完整的宇宙。她的存在本身,就與這片天地,與那棵古樹,與這整座青雲山脈的法則,完美地融爲了一體。
道法自然。
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林然的腦海中。
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青雲宗的宗主,那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至高存在。
“來了,坐吧。”
女子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在他心底響起。這聲音溫和而空靈,仿佛蘊含着某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讓林然方才因面對未知而緊繃的心弦,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
林然依言上前,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了女子的容貌。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說她年輕,可她的雙眸卻深邃如星海,仿佛倒映着萬古歲月的流轉;說她蒼老,可她的肌膚卻光潔如玉,看不到一絲一毫時間的痕跡。
她的美麗,已經超越了皮相,抵達了“道”的層面。
“你,恨我嗎?”宗主落下一子,棋子與棋盤接觸,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抬起眼,平靜地看着林然。
這個問題,讓林然始料未及。
他沉默了片刻,坦然道:“在今天之前,是的。”
恨嗎?當然恨。任誰被當成一件物品,一座行走的鼎爐,一顆能讓人一步登天的丹藥,心中都不可能沒有怨懟。
“爲何是今天之前?”宗主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感興趣。
“因爲今天,我見到了劉師姐。”林然說道,“她讓我明白,我的道胎,或許並非我所想的那樣。”
“劉青宴是個不錯的孩子,心很正,道也很純。”宗主贊許地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但她也只看到了第一層。她以爲你的道胎是舟,而你是駕舟人。這個比喻,對,也不對。”
林然的瞳孔微微一縮。
宗主凝視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林然,你可知,你的萬法道胎,其真正的名字,叫做‘萬道洪爐’?它的作用,從來都不是單向地‘給予’,而是在‘給予’的同時,進行‘掠奪’。”
“掠奪?”林然心神劇震。
“不錯。”宗主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每一次雙修,你助人悟道,將天地法則解析給對方。在這個過程中,對方的道,對方的感悟,對方畢生修爲的精華,都會有一絲最爲本源的‘道痕’,被你的洪爐所截取、吸收、熔煉。”
“蘇沐清的‘寒霜劍道’,劉青宴的‘丹心生機’,乃至過去三年所有與你雙修之人的道法感悟……它們並非憑空消失,而是化作了你這尊洪爐的養料,沉澱在了最深處。”
“你之所以遲遲無法突破,不是因爲道胎不容你,而是因爲你的洪爐,還沒有被填滿!”
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徹底顛覆了林然三年來所有的認知!
原來,他不是單純的付出。每一次他以爲的“交易”,實際上都是一場隱秘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掠奪!
他不是唐僧肉,他是饕餮!
“那……爲何我今日在幫助劉師姐時,能感受到一絲本源靈氣回饋自身?”林然急切地問道。
“因爲你開始‘主動’了。”宗主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你從一件被動容納的‘容器’,開始嚐試成爲掌控火焰的‘煉丹師’。當你主動去引導、去解析,你的洪爐便開始真正運轉。那絲靈氣,便是洪爐熔煉了劉青宴的‘丹心道痕’後,反饋給你的第一縷……丹液。”
“我明白了……”林然喃喃自語,他胸中翻騰着激動、駭然、狂喜等種種復雜的情緒。一條全新的、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通天大道,似乎就在眼前緩緩展開。
“你不明白。”宗主卻搖了搖頭,她的神情變得無比凝重,“你以爲,我將你帶來青雲宗,制定下那些規矩,只是爲了讓你填滿這尊洪爐嗎?”
她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雲層,望向了無盡的蒼穹。
“林然,你抬頭看看這片天,你看到了什麼?”
林然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天空湛藍,白雲悠悠,並無異常。
“弟子愚鈍。”
宗主幽幽一嘆:“三百年前,我看到這片天,裂開了一道縫。從那道縫裏,掉下來一些……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
“天外之物?”林然悚然一驚。
“你可以這麼理解。”宗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它們污染了我們世界的天道法則,使得天道有缺。最直接的影響便是,自那以後,我們這個世界,再無人能夠渡劫飛升。所有的元嬰巔峰,最終的結局,都只是在天劫之下化爲灰灰。”
“而你,林然,你的‘萬道洪爐’,是唯一有可能補全天道的……道種。”
“我需要你,熔煉萬道,集齊此界所有法則的本源道痕,最終以你自身爲鼎,以萬道爲火,重新煉制出一道……完整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天道法則!”
靜。
死一般的寂靜。
林然徹底被這番話震懾住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具小小的身軀,竟然承載着如此宏大而沉重的使命。補天?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範疇。
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地問道:“爲什麼是我?宗主您……又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
宗主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復雜難明的情緒,有欣慰,有期許,也有一絲深深的疲憊。
她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林然驚駭的目光中,她的手掌變得半透明,一道道玄奧的法則絲線在其中流轉,構成了一尊……與林然體內氣息同源,卻已經黯淡無光,布滿裂痕的……洪爐虛影。
“因爲,上一任‘萬道洪爐’的擁有者,就是我。”
“我叫雲幽微。三百年前,我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