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驚魂後的長生殿，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更加厚重的陰霾所籠罩。巡邏侍衛的腳步聲愈發密集沉重，如同不斷敲響的警鍾。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每個人都在等待着那柄懸頂之劍最終落下。
林薇薇徹底清醒了。那夜紙條上急促的字跡和窗外激烈的搏殺聲，粉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指望朝廷迅速平定叛亂已成泡影，指望李隆基在危難時刻力保她周全更是癡人說夢。“勿信虛諾”四個字，如同冰水澆頭。
她必須自救。
白日裏，她依舊是那個偶爾會因“驚懼”而“玉體欠安”的貴妃，需要太醫的安神湯藥，對窗外日漸緊張的局勢“懵然不知”。她甚至會在李隆基難得過來、強打精神安撫她時，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依賴與脆弱，仿佛一株只能依附於帝王寵愛的菟絲花。
然而，在無人窺見的暗處，那個來自現代的靈魂正在瘋狂運轉。
她的“藥庫”再次被清點。除了安神藥材，那些藥性特殊、被她小心研磨成粉的“存貨”被分門別類，用不同顏色的油紙包裹，藏在箱籠最隱秘的夾層。每一包都意味着一種可能，或是脫身的契機，或是最後的了斷。
那支改造過的金簪，如今她日夜不離身。即使入睡，也會小心地藏在枕下，冰涼的銳利感時刻提醒着她所處的險境。她甚至開始在有意識地鍛煉這具身體——楊玉環雖以豐腴聞名，但能跳出精妙絕倫的霓裳羽衣舞，體力與柔韌性其實遠超常人。她在夜深人靜時，於內殿鋪上厚毯，練習一些基礎的拉伸和耐力動作，爲可能到來的長途奔逃做準備。
最重要的，是信息。
她開始更加依賴和信任念奴。這種信任並非毫無保留，而是基於共同利益——如果楊貴妃倒台，作爲心腹宮女的念奴絕無好下場。
“念奴，”一日午後，她借着品評新到的江南錦緞，屏退左右，只留念奴一人在側，聲音壓得極低，“外間……究竟如何了？陛下和兄長，可有對策？”
念奴垂着眼，整理緞面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頓。她沉默了片刻，聲音如同蚊蚋：“娘娘……奴婢聽聞，叛軍勢大，已連破數州……東都洛陽，怕是、怕是守不住了……”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料，但被證實依然令人絕望。
“朝中……爭吵得厲害。楊相國督促各路兵馬速去迎戰，但……但軍報傳來，多是敗績。聽說……聽說有大臣私下提議，請陛下……西幸蜀中，暫避鋒芒……”
西幸蜀中！
林薇薇的瞳孔驟然收縮！歷史的關鍵節點終於清晰地浮現出來！逃亡四川！這意味着離馬嵬坡的終點又近了一步！
“陛下……意下如何？”她追問，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陛下……似乎尚未決斷。但宮中已在暗中準備車駕……和高將軍（高力士）近日頻繁督查禁軍……”念奴的聲音越來越低，信息卻足夠驚人。
暗中準備車駕！這意味着最高層其實已經在爲最壞的逃跑路線做打算了！只是還未公之於衆！
“那……我們呢？”林薇薇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兄長和陛下，可曾提及……如何安置長生殿？”
念奴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至極，有同情，有無奈，更有一絲深藏的決絕。她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奴婢……未曾聽聞。朝議焦點，皆在軍事調動……與……與……”她似乎難以啓齒。
“與什麼？”林薇薇逼問。
“……與如何安撫洶洶輿情。”念奴最終選擇了一個相對委婉的說法。
林薇薇懂了。所謂的“洶洶輿情”，針對的是誰？不就是她和她背後的楊氏家族嗎？“清君側，誅楊國忠”！這面旗幟早已傳遍天下！在那些敗績連連的將軍和恐慌的士兵眼中，楊國忠和她楊玉環，就是招致這場禍亂的罪魁禍首！李隆基或許此刻還想保她，但在巨大的壓力下，在逃亡的混亂中，一切承諾都蒼白無力。
一股冰寒徹骨的絕望再次攫住她，但隨即被更強烈的求生欲壓下。
不能將希望寄托於任何人的仁慈！
“念奴，”她抓住念奴的手，指尖冰涼，“若……若真有那一日，你我主仆，或許唯有相依爲命。”
念奴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抽回。她抬起頭，第一次清晰地看向林薇薇的眼睛，那目光深處，有什麼東西終於破冰而出。她極其輕微，卻無比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奴婢……明白。”
這一刻，無需再多言。一種在絕境中形成的同盟，悄然達成。
當夜，林薇薇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將一小包藥性最烈的曼陀羅子粉末，用極薄的絲絹包好，藏在了那支金簪鳳頭翅膀下極其隱秘的鏤空縫隙裏。這是最後的底牌，或許能制造混亂，或許能……求得一個痛快。
做完這一切，她推開窗戶，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宮宇。
東南生門。待時而動。
那個神秘人指出的方向，或許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從貼身處取出那枚金屬羽翼和那片碎帛，將它們並排放在窗台上，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
仿佛是一種無言的回應——
極高極遠的夜空中，一聲清越、孤傲、卻帶着某種決絕意味的鷹唳，刺破層層夜幕，遙遙傳來，一閃即逝。
林薇薇猛地抬頭望去，只見墨藍色的天幕上，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黑點，正以極快的速度向着東南方向滑去，瞬間消失不見。
她的心髒，在這一刻，竟奇異地安定下來。
她不是一個人。
在這深宮之外，在那未知的險境之中，有一只孤鷹，正在爲她指引方向。
她收回目光，將羽翼和碎帛緊緊握回手中，關上了窗戶。
轉身面對殿內華麗的虛無時，她的眼神已是一片沉靜如水的決然。
秣馬厲兵，只待東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