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同冰冷凝固的瀝青，緊緊包裹着每一寸意識。右腿沉重得像沉在冰海裏的錨鏈，拖拽着殘軀向更深的海底墜去。腰椎深處那根鏽蝕的釘子，每一次無意識的抽搐都攪動酸脹的髓液，緩慢的鈍痛如同潮汐反復沖刷礁石。繃帶裹纏的右肩下，灼傷藥力的滲透仍在繼續，像千萬只毒蟻在啃噬皮肉深處，與腰間的鈍痛交織成一片連綿的苦難背景音。
但黑暗的邊緣，一道被劇痛鑿開的縫隙裏，一點執念始終釘在深處——挺直脊背！
這念頭在渾噩中變得渾濁不清，可每一次呼吸起伏時肋骨撞擊下冰冷床板帶來的細微震動，都在提醒着那份缺失的支撐感。身體軟得像一攤被擊垮了骨頭的泥。不成形狀。
他挪動搭在冰冷床沿的左手手指。指尖如同深秋枯死的樹梢，每一次試圖彎曲都帶來遲鈍僵硬的滯澀感。連屈伸這樣微末的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
細微的動作驚動了寒冷死寂的空氣。冰涼的風從牆壁縫隙裏、從門縫底下絲絲縷縷地灌進來，像無形的小蛇，纏繞上裸露的手臂皮膚，順着肩胛骨敞開的破口向裏鑽。帶來細微卻持續不斷的針扎刺痛。
冷……鑽骨的冷……
這寒冷本應加深麻木，反而卻成了意識角落裏不斷亮起的微弱警報。每一次寒風舔過皮膚，那點“挺直”的念頭就被刺激得活躍一點。
他緩緩地吸氣。冰冷的空氣灌入鼻腔，凍得鼻腔黏膜發痛。努力想將這寒氣一路吸進丹田深處。但氣息只在冰冷的胸腔肺部打了個轉，就被腰腹間那塊凝固的“鉛塊”死死擋住。每一次吸氣嚐試沉入腹部，鉛塊都紋絲不動，反而被牽動的腰椎酸脹痛感向上頂起，在喉嚨口撞出血腥的鐵鏽味。
呼…氣被強行壓長。
試圖用意念想象氣息穿透鉛塊，向下貫入腰骶，最終沉墜至雙足涌泉。
意念虛幻。身體反饋來的唯有下腹部那塊凍土般的凝滯感，以及腰眼深處隨之加劇的悶脹。那沉重僵硬的地帶，像一片被堅冰凍死的沼澤，拒絕任何意念的滲透。
“唔…”沉悶的痛哼被他壓制在喉管深處。嘴角滲出的血絲混着冰涼的涎水，沿着僵硬的下頜角往下淌。
不能再這樣。
他再一次調動意念。這次不是向下沉降，而是對着腰椎最關鍵的命門穴（第二、三腰椎棘突之間）區域，強行凝聚意識！如同用目光點燃微弱的火種，去灼烤那處堅冰！
轟！
意念剛剛集中到命門深處，那片沉寂的麻木地帶猛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銳痛！如同蟄伏的冰下惡獸被驚醒，釋放出慘烈至極的反噬！
如同有人將一根燒紅的鋼釺從腰椎縫隙裏狠狠貫進去，一路向上直捅至後頸風池！劇烈的銳痛瞬間沖垮了他所有凝聚的意念！
眼前無數金黑光點如同被炸開的蜂群狂舞！肺部的呼吸節奏驟然失控！被強行壓制的氣血反沖喉嚨！一股鹹腥上涌！
他猛地向上挺了一下脖頸，強行將沖到喉頭的東西咽了回去！整個身體因爲這劇烈的意念沖擊和強忍動作而劇烈痙攣！纏繞的紗布在右肩上勒得更深！劇痛變本加厲！
汗水瞬間浸透背部單薄的裏衣，在冰冷空氣中立刻凍成一層冰寒的硬殼，緊貼後背早已被寒氣侵蝕透的皮肉上！
集中精神！燒開這堵冰牆！
痛楚在神經末梢反復切割！他不顧一切！再次將渙散的精神強行抽回一點微光！死死釘在命門深處！意識不再是火種！更像是釘子！用巨大的意志力狠狠鑿擊那冰封的核心！
每一次意識的沖擊都伴隨着一次腰脊骨節內部猛烈的撕裂痛！腰椎深處被強行“釘”過的區域，如同被大錘反復砸擊！酸脹！崩裂！麻木與劇痛交織！
他整個人在冰冷的床上如同砧板上的魚般彈動！緊握的左手拳因爲強行控制身體避免翻滾而劇烈顫抖！指甲邊緣早已破裂的地方再次狠狠摳進冰冷粗糙的硬木板！鮮血滲出，染紅了指縫下的暗木紋路！
但就在意識被痛苦反復撕扯、瀕臨渙散的極限——
一種極其細微的、前所未有的抵抗感！竟從命門深處那被強行意識穿刺的麻木酸脹核心中反饋回來！
不再是純粹的虛不受力！
不再是徹底的無邊冰封！
仿佛他意念凝聚的“釘子”，真的釘在了凍土深處最堅硬、最頑固的岩層上！每一次“釘擊”，帶來的反饋不再是虛幻的劇痛！而是一種清晰的、來自骨骼與深層筋膜被強行擠壓震顫後引發的沉重凝滯感！如同用重錘敲打在凍硬千年的鐵板表面！聲音沉悶！震動感清晰回傳！
嗡！
一股極其微弱的震顫波紋！如同被投入巨石後擴散的第一圈漣漪！沿着脊骨的軸心！以那意識釘刺的命門區域爲核心！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向上下擴散！
向上！波紋攀過腰椎！每一塊被擠壓震顫的脊椎骨節發出細微的、如同生鏽齒輪齧合摩擦的滯澀**咯吱…咯吱…**聲！最終這股細微的震蕩回傳至頸後（大椎穴深處），化爲頸後兩塊斜方肌附着點的筋絡被無形之力攥緊般微微一顫！
向下！震顫波紋沉墜！抵達腰椎尾端與骶骨交接的腰俞、腰陽關區域！那片如同凍硬沼澤的地帶竟然也被這微弱卻清晰的意識沖擊波震動，反饋回一種更加濃重粘稠的酸脹凝滯感！仿佛冰層下的淤泥被短暫地攪動了渾濁的底蘊！
雖然只是極其微弱的存在感！
雖然每一次存在感的反饋都伴隨着更深沉、更慘烈的劇痛！
但這真實！沉重！凝滯的反饋，如同地獄深淵中點亮的第一粒火星！
徐龍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瞳驟然睜開！瞳孔深處那點微弱的光芒如同被投入新油的殘火，猛地暴漲了一瞬！
他用盡全身力氣，強行對抗着脊椎深處那慘烈的脹裂痛楚和撕裂沖擊！
意識如同燒紅的鐵杵！再次狠狠貫向命門深處！釘死在那凍土般凝滯的核心上！
他不再懼怕反噬的劇痛！反而在每一次意念穿刺成功、感受到那沉重凝滯的回饋波動後，整個被摔爛的身軀都在爆發出更強烈的對抗性痙攣！
腰背脊梁在劇烈的痙攣中死死繃緊！如同一把拉滿到極限、瀕臨斷裂的硬弓！繃緊的肌肉束在皮下瘋狂彈跳！發出細微卻沉重的“嗡嗡”聲！汗珠從劇烈顫抖的太陽穴滾落！
他口中溢出痛苦的、被強行壓低的“嗬……嗬……”嘶喘！嘴角的涎水混合着血絲瘋狂下淌！浸溼了冰冷僵硬的領口！左手死死摳住床板！指骨扭曲，指甲破裂的邊緣滲出鮮血染紅了木板！雙腿如同被激怒的困獸般在病床的約束帶下徒勞地掙扎踢蹬！每一次蹬踏都牽動着腰椎深處恐怖的連鎖反應！
病床在暴烈卻無聲的對抗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粗糙的木板與他身體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整個身體在這一刻！化作了一架被強行用燒紅鋼釘不斷刺擊核心的、瀕臨解體的痛苦機器！每一個零件都在慘烈的咬合中發出沉悶而清晰、充滿摩擦與崩裂質感的聲響！如同最原始的鍛打！
樓板上方隔着一層冰冷的水泥預制板。
黑暗的雜物室裏，塵埃無聲飄落。
張德山枯樹般的身形靜靜凝在窗前。渾濁的目光透過風雪彌漫的夜霧，死死黏在樓下那扇隱約透出燈燭昏黃的醫務室方向。
沒有風能越過緊閉的門窗進入這個房間。可他那洗得發白發硬、沾染着暗紅血點的深藍色舊夾襖右下側靠近肋下深褶處。
那片被布料厚重褶皺略微掩蓋的區域。
毫無征兆地！
緊繃！
如同有什麼東西在布料覆蓋下的更深層……狠狠地繃緊！
那片衣料褶皺的形狀瞬間變得極其僵硬而清晰！仿佛其下裹藏的不是柔軟變形的舊棉，而是一塊被冰冷暴力強行擠壓硬化的鐵石！褶皺本身更像岩石表面被巨力劈砍擠壓出的溝壑！
繃緊！
繃緊的瞬間！一股極其壓抑的、如同腐朽皮革被強行撕裂的滯澀感！從緊繃的核心隱隱透出！更清晰的是那布料被扯緊時纖維深處發出的細密無聲的“滋啦…滋啦…”哀鳴！
張德山枯瘦的面皮如同風化的石膏，沒有絲毫波瀾。但他那只一直垂於身側、隱在袖口陰影中的右手手背。在腋下夾襖驟然僵硬的刹那！突然幾道如同潛伏老藤般的青黑色筋絡！猛地向外凸起！鼓脹！如同被瞬間注入滾燙鐵水的扭曲管道！皮膚薄得幾乎要裂開！
他整個人依舊凝固在窗前的黑暗中。唯有布料死寂的繃緊聲和手背上暴起的猙獰青筋，無聲述說着衣料之下某種硬物正如何瘋狂繃直僵硬對抗扭曲的慘烈！
布料上那片暗紅的陳舊血點，在緊繃得如同石面的區域，邊緣似乎被這力量勒得向外擠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新鮮的、粘稠溼潤的暗紅色澤……
那抹溼潤無聲地滲透着，在昏暗中微弱地反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