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效發作得極快。莫離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在被無數細小的蟲子啃噬,又癢又痛,痛到極致,恨不得把自己的骨頭從肉裏摳出來!莫離慘叫着在地上翻滾,用手抓撓着全身,皮膚上立刻出現一道道血痕。視線開始模糊,眼前一片碧綠的毒霧,耳朵裏嗡嗡作響。
痛苦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最終在徹底的黑暗中湮滅。
醒來時,嘴裏彌漫着一股古怪的甜味,身體像被巨石碾過,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但莫離還活着。
車夫送來了粥。莫離像餓死鬼一樣撲過去,狼吞虎咽,食物的溫熱暫時驅散了體內的寒意和劇痛後的虛脫。
角落裏的男人看着莫離,啞聲說:“第一次……能活下來……就行。”
從此,地獄般的循環開始了。
莫離和他,交替試藥。有時是他喝下那碗漆黑的“斷腸”,痛苦抽搐直至昏死;有時是莫離承受另一種顏色的毒藥,經歷灼燒、麻痹、幻覺、或是皮開肉綻的痛苦。
李官人偶爾會下來,穿着幹淨的長衫,站在柵欄外,冷漠地觀察莫離們毒發時的反應,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他的眼神,像在看兩只實驗用的白鼠。
每次毒發瀕死,車夫都會及時送來解藥,將莫離們從鬼門關拉回來。然後,是一碗相對不錯的飯食。
在這無盡痛苦的循環裏,那碗飯食,成了唯一一點渺茫的、支撐着活下去的念想。莫離和角落裏的男人,在這種詭異的交替中,形成了一種扭曲的、同病相憐的默契。毒發時,會下意識地看向對方,那空洞的眼神裏,或許藏着一點點微弱的慰藉——至少,不是獨自一人承受。
地牢裏不見天日,只能根據送飯的次數模糊計算時間。大概過了幾個月,莫離的身體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對毒藥的劇烈反應依舊,但恢復的速度好像變快了些。有時甚至能在毒發後的第二天就勉強坐起來。
角落裏的男人卻越來越虛弱。他試藥的次數比莫離多,時間比莫離長,身體早已被掏空。有一次喝下一種紫色的毒藥後,他嘔出的血變成了黑色,連續幾天高燒不退,氣息奄奄。雖然最後被救活,但整個人更加萎靡,大部分時間都昏睡着,清醒時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官人下來看他的次數多了,記錄得更詳細,眼神裏卻沒有任何惋惜,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探究,仿佛在觀察毒性最終是如何徹底摧毀一個生命的樣本。
莫離知道,他快不行了。
一種兔死狐悲的寒意攫住了莫離。他死了,下一個會輪到誰?所有的毒藥,都會由莫離一個人來承受?莫離能撐多久?
又是一個送藥的日子。車夫端來了托盤。今天只有一碗藥。血紅色的,粘稠如血,散發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甜膩到發暈的香氣。
車夫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角落裏那個還有呼吸的男人身上。
他打開門,走過去,粗暴地撬開那男人的嘴。
那男人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致的恐懼,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試圖掙扎,但那點力氣微不足道。
血紅色的藥液被灌了下去。
幾乎是立刻,那男人的身體猛地繃直,像一張拉滿的弓!眼睛瞬間充血凸出,幾乎要爆裂開!他發出一種極其尖銳、不似人聲的嘶鳴,四肢劇烈地抽搐、扭曲,甚至能聽到骨骼錯位的輕微嘎吱聲。
黑色的血沫從他口鼻、耳朵甚至眼睛裏涌出來!
他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大,瘋狂地撞擊着地面和牆壁,發出沉悶可怕的響聲。
車夫冷漠地看着,沒有上前制止。
莫離縮在角落,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敢再看,那淒厲的慘叫和撞擊聲卻無孔不入地鑽進莫離的腦海。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最終,一切歸於死寂。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帶着鐵鏽和奇異甜香的腥臭味。
莫離顫抖着,慢慢睜開眼。
角落裏的男人,以一個極其扭曲詭異的姿勢癱在那裏,渾身浴血,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恐懼,早已沒了呼吸。
他死了。
這一次,車夫沒有送來解藥。
他只是走進來,像拖一袋垃圾一樣,拖走了那具尚且溫熱的、扭曲的屍體。鐵柵欄門再次關上,落鎖。
地牢裏,只剩下莫離一個人。
還有空氣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甜膩的藥味,以及死亡留下的、冰冷的空虛。
莫離抱着膝蓋,縮在牆角,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貼近。下一個,就是莫離了嗎?
那種血紅色的藥……也會灌進莫離的喉嚨嗎?
胃裏一陣翻攪,莫離猛地彎腰,劇烈地嘔吐起來,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和膽汁。
黑暗中,莫離下意識地摸向身邊的瓦罐。冰冷,粗糙的觸感傳來。
裏面,是混合的米,和一截細小的、蒼白的指骨。
忽然,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莫離的腦海:
下一次送藥來……如果是那碗紅色的……
或許……可以……
地牢裏只剩下莫離一個人。
空氣裏那甜膩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像一層無形的油脂,糊在口鼻處,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死亡的味道。角落那攤深色的污漬,是那個長發男人最後存在的證明。
莫離蜷縮在離那角落最遠的牆根,抱着瓦罐,眼睛死死盯着鐵柵欄門。下一次開門,送進來的會是什麼?是尋常的毒藥,還是那碗血紅色的、致命的東西?
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爬行。送飯的車夫來了,依舊沉默地放下粥碗。莫離機械地吞咽着,食不知味,耳朵卻豎着,捕捉着門外任何一絲可能的動靜。
沒有藥送來。
一天,兩天……或許更久。地牢裏只有莫離一個人的呼吸聲。那種等待斧頭落下的恐懼,比直接喝下毒藥更折磨人。每一刻都像是繃緊的弦,隨時會斷裂。
直到鐵門再次被打開。但進來的不是端着藥碗的車夫,而是李官人本人。他身後跟着兩個陌生的壯漢,穿着粗布短打,眼神凶悍。
李官人的目光落在莫離身上,又掃了一眼角落那灘污漬,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嫌棄一件工具用壞了。
“帶走。”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一個壯漢走上前,毫不費力地把莫離從地上拎起來。莫離沒有任何反抗,甚至沒有掙扎的念頭,只是下意識地把瓦罐抱得更緊。
另一個壯漢拿出一個髒兮兮、散發着黴味的麻袋,兜頭罩了下來。
眼前一黑,身體被塞進麻袋,袋口被繩子扎緊。莫離被扛了起來,顛簸着移動。能聽到腳步聲,開門聲,然後是戶外的風聲,雖然隔着麻袋,也能感覺到那不同於地牢的、帶着些許自由氣息的空氣。
但沒有用。去哪都一樣。麻袋的黑暗和顛簸,甚至帶來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就像當初被孫掌櫃從豬圈裏帶出來一樣。
莫離只是換一個籠子罷了。
被扔上馬車,車輪滾動。顛簸了不知多久,又被搬運,聽到水聲、號子聲,感受到一種不同的搖晃——是船。莫離在麻袋裏,聽着模糊的人聲、水流聲、風帆的鼓動聲。時間感徹底混亂,只有飢餓和幹渴是真實的。偶爾會有人解開袋口,粗魯地塞進一點幹糧和清水,維持着莫離不死。
麻袋破了幾個小洞,透進些許微弱的光線。透過這些小洞,莫離能看到零碎的、晃動的外部世界:渾濁的江水、粗糙的甲板、穿着各異腳夫的腿、偶爾掠過的陌生碼頭和山巒。風景在變,但對莫離來說毫無意義。
輾轉了不知道多少輪馬車和船只,終於,再一次被扛起時,周圍的空氣變了。變得溼潤,帶着一種濃鬱的、復雜的草木氣息,其中混雜着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和腐朽感,吸入肺裏,隱隱帶着一絲麻癢。
透過麻袋的破洞,莫離看到的不再是荒原或城鎮,而是崎嶇的山路,濃得化不開的綠色,以及遠處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依山而建的古怪建築。那些建築的顏色暗沉,樣式奇詭,不像尋常屋舍。
最終,莫離被扔在了地上。麻袋口被解開,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莫離睜不開眼。
好一會兒,視線才逐漸清晰。這是一個巨大的石坪,位於一座險峻山峰的半腰,周圍雲霧繚繞。石坪上已經站着幾十個和莫離差不多遭遇的人,大多面黃肌瘦,眼神麻木,衣衫襤褸,被一些穿着深紫色、袖口繡着猙獰蜈蚣圖案的漢子看管着。空氣裏那股奇異的草木腥甜味更加濃鬱。
遠處,更高的山壁上,鑿刻着兩個巨大的、扭曲的古字——“五毒”。字跡顏色暗紅,像是用幹涸的血書就。
一個穿着紫色長袍、面容陰鷙的中年人站在前面,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冰冷的穿透力:“爾等既入莫離五毒宗,往日塵緣盡斷。是生是死,是造化是劫難,皆看爾等自身了。”
五毒宗?修煉宗門?這些詞語對莫離而言,遙遠而陌生,激不起任何波瀾。莫離只是麻木地站在人群中,抱着莫離的瓦罐。
接着,有幾個穿着不同顏色、氣質各異的人走上前來,像挑選牲口一樣,在人群中走動,打量着剩下的人。他們的目光銳利,帶着一種審視和估量。
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袍裏、只露出一雙慘白手掌的人,挑走了兩個氣息相對陰沉的。
一個穿着豔麗彩裙、眼波流轉卻帶着毒刺般的女人,用手指抬起幾個年輕些的少年的下巴看了看,帶走了兩個模樣還算清秀的。
被挑中的人,或被帶走,或留在那些人身後的隊伍裏。
剩下的人越來越少。一種無聲的恐慌在彌漫,盡管大多人已經麻木,但面對未知,本能依舊戰栗。
這時,一個佝僂着背的老者緩緩走了過來。他其醜無比,臉上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疤痕和膿瘡,一只眼睛渾濁不堪,另一只眼睛卻閃爍着一種令人不安的、精亮的光芒。他的頭發稀疏油膩,身上散發着一股比此地空氣更濃烈的、難以形容的藥味和腐臭味。他所過之處,周圍的人都不自覺地後退一步,仿佛怕沾染上什麼。
他走得很慢,用那只精亮的獨眼,一個一個地仔細打量着剩下的人。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人,更像是在看一塊塊藥材,或者……毒物。
他的視線掃過莫離時,停頓了一下。那只獨眼微微眯起,在莫離臉上、身上逡巡,最後,落在莫離抱着的瓦罐上,停留了數息。
他鼻翼翕動,像是在嗅着什麼。然後,他伸出那只布滿疤痕和膿瘡的手,指了指莫離。
“這個。”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風箱拉扯,“莫離要了。”
看管莫離們的紫衣漢子似乎對他有些敬畏,立刻恭敬地點頭:“是,毒叟長老。”
被稱爲毒叟的老者不再看其他人,轉身便走。一個紫衣漢子推了莫離一把,示意莫離跟上。
莫離抱着瓦罐,踉蹌地跟在那奇醜無比的老者身後。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似乎很穩。穿過石坪,走向一條更爲偏僻險峻的小徑。小徑兩旁生長的草木越來越怪異,顏色豔麗形狀奇特,散發着濃淡不一的古怪氣味。
最終,莫離們來到一面巨大的山壁前,山壁上開鑿着一個洞府入口,黑黢黢的,裏面傳出更加濃鬱復雜、令人頭暈目眩的藥味和毒物特有的腥氣。
洞口旁邊,掛着一塊木牌,上面用漆黑的墨寫着兩個字:“毒窟”。
毒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莫離一眼,那只獨眼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
“以後,你就住這裏。”他指了指那黑黢黢的洞口,聲音沙啞,“跟莫離進來。”
那“毒窟”入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陰冷潮溼的風裹挾着千奇百怪的毒腥藥氣從中涌出,嗆得人頭皮發麻。莫離抱着瓦罐,跟在毒叟那佝僂醜陋的背影後,挪進了這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