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叟對莫離的看管更加嚴格,幾乎寸步不離洞窟,所有心思都花在觀察莫離的狀態和調配藥物上。他有時會喃喃自語,說着一些莫離聽不懂的詞語,“氣感”、“周天”、“築基”、“毒元”……
隨着吐納的深入和藥力的持續作用,莫離身體的變化越來越明顯。皮膚下的青紫暗痕沒有消失,反而顏色更深,像某種詭異的刺青,但皮膚本身卻變得堅韌了許多。五感提升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石室裏毒蟲爬動的細微聲響,能“聞”出幾十種混合毒氣中每一種的細微差別,甚至在黑暗中,也能隱約視物。
最奇特的是丹田那縷氣流。它越來越凝實,運轉越來越順暢。莫離漸漸能憑借“意念”,稍微引導它流向身體的某些部位。當氣流流過眼睛時,看得更遠更清;流過耳朵時,聽得更細微;而當它無意間流過那些長期試藥留下的暗傷處時,會帶來一種輕微的麻癢,仿佛在緩慢修復着什麼。
但莫離依舊麻木。這些變化於莫離而言,只是活着的一部分。毒叟的興奮,他口中的“大道”、“造化”,對莫離毫無意義。莫離只是一具按照他的指令呼吸、喝藥的行屍走肉。
直到那天,毒叟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那三種溫養的藥,而是拿出了另外兩個小巧的玉瓶。一個裏面是幾滴粘稠如汞、銀光閃閃的液體;另一個裏面是幾顆赤紅如血、不斷扭動仿佛活物的沙礫。
他的神色異常嚴肅,甚至帶着一絲前所未有的緊張。
“小子,”他沙啞開口,獨眼死死盯着莫離,“今日,試着引你丹田之氣,包裹這兩樣東西,煉化入體。”
他打開瓶塞。那銀色液體瞬間散發出極度鋒銳冰寒的氣息,而那赤色沙礫則涌出焚心蝕骨的灼熱!
僅僅是氣息,就讓莫離丹田的氣流猛地一滯!
“這是‘金髓毒’和‘火煞毒’,性烈無比,但也是淬煉‘毒元’的根基之物!按莫離教你的路線,引氣包裹,慢慢磨!一點點來!稍有差池,立刻停下!”毒叟的聲音緊繃。
莫離依言,小心翼翼地嚐試引導丹田那縷氣流,分出極其細微的一絲,探向那一滴銀色的金髓毒。
氣流接觸的瞬間!
嗤——!
仿佛燒紅的鐵塊遇到了冰水!那絲氣流幾乎瞬間就被那鋒銳冰寒的毒性侵蝕、消融!一股鑽心的銳痛直沖腦海!
莫離悶哼一聲,臉色煞白。
“蠢貨!誰讓你直接碰了!用意念!隔空包裹!磨它的邊角!”毒叟厲聲喝道。
莫離定下神,再次嚐試。這次更加小心,操控着氣流,極其緩慢地靠近,不再直接接觸,而是如同無形的手,輕輕包裹住那滴毒液的一角,然後按照吐納的韻律,緩緩運轉,摩擦。
一絲絲極其細微的、銀亮色的毒氣,被從那滴毒液上磨了下來,融入了莫離的氣流中。氣流瞬間變得沉重、鋒銳,帶着刺骨的寒意,運行速度都慢了下來,所過之處,經脈傳來針扎般的刺痛。
莫離全力維持着意念,引導着這縷融合了金髓毒的氣流,艱難地完成一個循環,最終回歸丹田。
回歸的刹那,丹田猛地一沉,那縷氣流仿佛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旋轉的銀色漩渦,雖然極小,卻散發着冰冷的銳氣。
與此同時,一股明悟浮上心頭:金,鋒銳,主殺伐,凝練經脈。
莫離睜開眼,看向毒叟。
他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獨眼瞪得極大,嘴唇都在顫抖:“一次……一次就成功引金毒入體?!老天爺!這……這何止是毒鼎!這簡直是……”
他話沒說完,猛地看向那瓶火煞毒,眼神變得無比灼熱:“再試!試試這個!”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嚐試引動火煞毒雖然同樣痛苦——那灼熱焚身的感覺幾乎讓莫離以爲自己要自燃——但最終,還是一絲赤紅色的毒氣被成功剝離,融入氣流,完成循環,沉入丹田。
丹田內,變成了一個更詭異的景象:一縷氣流,中間是原本的無色,外圍卻纏繞着極細的銀線和赤線,緩緩旋轉,彼此似乎還在相互沖擊、磨礪。
而莫離的身體表面,那些青紫的暗痕上,似乎隱隱多了一絲極淡的金屬光澤和一抹流動的赤色。
毒叟看着莫離,像在看一件絕世瑰寶,激動得在原地踱步:“金火相克,竟能同存初蘊!平衡!居然自行找到了平衡!哈哈哈哈!天助莫離也!天助莫離也!”
他猛地停下,獨眼灼灼地盯着莫離:“從今日起,你不再是藥人!你是莫離毒叟的……弟子!對!弟子!老夫要傳你真正的《五毒噬靈真經》!讓你以毒入道,凝練無上毒元!”
毒叟那狂喜的笑聲在陰冷的洞窟裏回蕩,撞在石壁上,發出瘮人的回音。“弟子?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後合,臉上的疤痕扭曲蠕動,像活着的蜈蚣,“你也配做莫離毒叟的弟子?癡心妄想!”
他猛地止住笑,那只獨眼裏閃爍着冰冷而狂熱的光,死死盯住莫離,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寶,卻又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占有欲。
“你不過是個鼎!一個完美的、千年難遇的毒鼎!”他聲音沙啞而亢奮,“老夫遍尋天下,試藥無數,死的廢物能填滿這洞窟!就是爲了找到一個能承受金火相克之毒、並能初步融於己身的胚子!有了你,老夫的《五毒噬靈真經》才算真正有了根基!你的身體,你的經脈,你丹田裏那點初生的氣,就是用來溫養、淬煉天下奇毒的最好容器!”
他一步步逼近,那混合着藥味和腐臭的氣息噴在莫離臉上:“小子,你以爲那吐納之法是什麼?是救你的仙法?狗屁!那是煉鼎的法門!是把你這破敗身子,煉成能容納老夫畢生毒元的活鼎爐!”
“每天按莫離說的去做,不得有一絲鬆懈!”他厲聲喝道,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莫離鼻尖,“你若乖乖聽話,將來老夫神功大成,或許能留你一個全屍,讓你這毒鼎死得有點價值!若是敢偷懶,或是動了什麼歪心思……”
他猛地一揮手,旁邊石壁上掛着的一個鐵籠子裏,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瞬間炸成一團血霧,腥臭撲鼻!
“這就是下場!老夫會讓你嚐遍世間最痛苦的死法,把你每一寸骨頭都碾成毒粉!”他陰惻惻地威脅道,獨眼裏的凶光幾乎要溢出來。
莫離站在原地,渾身冰冷。雖然早已麻木,但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一點點鑿開了莫離封閉的情感外殼,露出裏面深藏的、從未消失的恐懼和絕望。
原來……不是弟子。不是活着。只是一個……容器。一個等待被注滿毒藥,然後被砸碎的容器。
所有的溫養,所有的吐納,所有的“造化”,都是爲了更好地承受毒素,爲了成爲別人功法的養料。
毒叟看着莫離驟然失血、更加麻木的臉,似乎更加滿意。他拍了拍手。
洞窟外,一個穿着灰色短褂、面色蒼白、眼神畏縮的小童低着頭快步走進來,恭敬地站在一旁。
“毒奴,”毒叟吩咐道,“從今天起,你看好他。他每日吐納六個時辰,喝三次藥,都在哪裏進行,不得離開這洞窟半步!若有任何異動,立刻報莫離!”
“是,長老。”那小童聲音細若蚊蚋,頭垂得更低了。
毒叟又貪婪地看了莫離一眼,仿佛已經看到神功大成的那一天,這才志得意滿地、哈哈大笑着轉身離去,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洞窟外的甬道中。
只剩下莫離和那個叫毒奴的小童。
洞窟裏恢復了死寂,只有各種毒物偶爾發出的細微聲響和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毒奴小心翼翼地抬頭,飛快地瞥了莫離一眼,立刻又低下頭,瑟縮了一下,似乎比莫離還要害怕。他默默走到洞窟入口附近的一個角落,那裏鋪着一點幹草,看來那就是他待的地方。
莫離緩緩走回石床,坐下。懷裏的瓦罐冰冷依舊。
毒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毒鼎”、“容器”、“全屍”……
一直以來的茫然和麻木之下,那點微弱的、屬於“自己”的東西,似乎被這殘酷的真相刺痛了。
莫離低頭,看着自己布滿青紫暗痕、隱約透着金屬和赤色光澤的手。這雙手,吃過土,搶過豬食,和野狗搏鬥過,抓過冰冷的米,也撕咬過生肉。它們醜陋,肮髒,沾滿看不見的血污。
可現在,它們連屬於自己的死亡,都無法決定了嗎?
只能作爲一個“鼎”,被填滿,然後被砸碎?
丹田裏,那縷融合了金火毒素的氣流,依舊在緩緩自行運轉,帶來微弱的力量感,也帶來隱隱的刺痛。
這力量,不屬於莫離。是毒叟用來煉鼎的工具。
莫離閉上眼,開始機械地運轉那吐納法。
氣流在體內循環,感知變得異常清晰。莫離能“內視”到那縷氣流中糾纏的銀線和赤線,它們彼此沖撞、磨礪,卻又維持着一種危險的平衡。莫離也能感受到,在這氣流運轉時,身體深處,那些長期積累的、五花八門的藥力和潛伏的毒素,似乎被一絲絲地抽離、吸納,融入這氣流之中,讓它緩慢地壯大,也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危險。
毒叟說的沒錯,莫離的身體,確實正在變成一個淬煉毒素的鼎爐。
時間一點點過去。毒奴一直縮在角落,抱着膝蓋,不敢看莫離,也不敢睡覺。
到了喝藥的時候,他才會小心翼翼地端來三個不同的藥碗,放在莫離面前,然後立刻退得遠遠的。
藥的味道依舊千奇百怪,藥力在體內化開,被那自行運轉的氣流迅速吸收、融合。
莫離像個提線木偶,執行着毒叟的命令:吐納,喝藥,再吐納。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在那麻木的、機械的吐納中,莫離全部的心神,不再是空茫,而是死死地、死死地聚焦在丹田那縷氣流上,聚焦在它對藥力的吸收、對體內殘毒的同化過程上。
毒叟讓莫離煉化,讓莫離成爲鼎。
那莫離就“看”清楚,這鼎,到底是怎麼煉成的!
莫離看那金毒的特性,鋒銳,凝練,帶着撕裂的意。莫離看那火毒的狂暴,灼熱,帶着焚毀的意。莫離看它們如何沖突,又如何在那基礎吐納法的運轉下,被強行糅合在一起。莫離看新喝下的藥力,哪種會被金毒更快吸收,哪種會助長火毒,哪種又能微妙地平衡二者。
莫離看得無比專注,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一件事。
毒奴偶爾偷偷看莫離,見莫離只是閉目盤坐,周身氣息起伏,與往常無異,便又低下頭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莫離對丹田氣流的感知越來越精細,對體內各種毒素藥力的特性分辨越來越清晰。莫離甚至開始能極其微弱地,在吐納之餘,嚐試引導那氣流,不是按照毒叟教的完整路線,而是極其細微地調整它的轉速,或者在某條經脈中多停留一瞬,觀察那帶來的細微變化。
像是在玩弄一把極度危險的、隨時會反噬自身的雙刃劍。
但莫離別無選擇。這是莫離唯一能“接觸”到的東西,唯一可能……不屬於毒叟完全掌控的東西。
洞窟裏不見天日。不知過了多久,毒叟再次到來。
他一來,立刻抓起莫離的手腕,探查莫離體內的情況。感受到莫離丹田內那壯大了不少、金赤二色更加分明、緩緩旋轉的氣流時,他臉上再次露出狂喜之色。
“好!好!進展神速!不愧是天生的毒鼎!”他興奮地搓着手,“看來,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他拿出一個玉盒,打開。裏面是一截幹枯發黑、卻隱隱透着綠芒的指骨般的東西,散發出濃烈的草木腐敗氣息和一種陰寒的毒性。
“這是‘木魈毒’,取自三百年屍菇之心,性陰寒,蝕生機,卻能滋養毒元靈性。”他眼中閃着光,“試着引你氣中之火,灼燒它,煉出一絲木毒之氣,引入體內!記住,火克木,但木亦能助火勢!分寸稍有差池,木毒反噬,生機立斷!”
他又將一種極其復雜的、涉及數條細微經脈的運轉路線打入莫離的腦海,比之前的基礎法門繁復了十倍不止!
這不再是溫養,而是主動的、極其凶險的攻伐和煉化!
莫離看着他手中的那截枯骨,感受着那陰寒的毒性,又“看”向丹田中那縷跳躍的赤色火毒。
然後,莫離依言伸出手,按向那截木魈毒。
莫離依言伸出手,指尖顫抖着,按向那截幹枯發黑、卻縈繞着不祥綠芒的木魈毒。
指尖觸及的刹那,一股陰寒徹骨、仿佛能凍結血液、腐蝕生機的氣息猛地順着手臂竄入!手臂上的皮膚瞬間失去血色,泛起死灰,並且快速向肩膀蔓延!
“引火毒!快!”毒叟厲聲催促,獨眼死死盯着莫離的手臂。
莫離猛地閉眼,全部心神沉入丹田,瘋狂催動那縷旋轉的氣流,竭力引導其中那絲赤紅色的火煞毒,逆沖而上,迎向入侵的陰寒木毒!
冰與火在莫離手臂的經脈中轟然對撞!
“嗤——啦——!”
極其詭異的聲響從莫離手臂內部傳出!一半是冰封的刺裂聲,一半是火焰灼燒的爆鳴!手臂瞬間變得一半青黑僵硬,一半赤紅滾燙,皮膚表面血管凸起扭曲,像要炸開!
劇烈的痛苦遠超以往任何一次!那不僅僅是肉體的疼痛,更像是生命本身在被兩種極端的力量撕扯、湮滅!
莫離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冷汗如瀑,身體劇烈搖晃,幾乎要從石床上栽下去。
“穩住!意念引導!火煉木!取其精華,去其陰渣!”毒叟的聲音帶着一絲緊張和興奮,如同在觀看一場驚險的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