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平靜中結束。
鶴嶼川幾乎是立刻起身,低聲說了一句“我去書房”,便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餐廳。
將那片還殘留着溫暖飯菜香氣和姚稔存在感的空間甩在身後。
剝蝦的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油膩感和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她的馨香,讓他心煩意亂。
書房是他目前感覺最能喘口氣的地方。
這裏的商業文件和冷硬線條,與他過往世界的某些碎片更爲接近。
他打開電腦,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將那些混亂的、不屬於他的情緒全部驅散。
屏幕上的數據和圖表冰冷而客觀,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然而,當他拉開書桌最下方的抽屜,想找一份舊合同對照時,指尖卻碰到了一個厚重而光滑的物體。
他動作一頓,將其拿了出來。
那是一本極其精美的加厚相冊。
封面是柔軟的皮革,燙金着兩人名字的縮寫。
鬼使神差地,他翻開了它。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滯住了。
第一張照片,是校園的林蔭道。
穿着白襯衫和淺藍色連衣裙的姚稔,笑得眉眼彎彎,手裏拿着兩本書,正側頭看着旁邊的人。
而她身旁,那個穿着同樣白襯衫、幹淨清爽的“鶴嶼川”,微微低頭看着她,眼神裏的溫柔和寵溺幾乎要溢出照片。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們身上,美好得像一幅不真實的畫。
咔嚓。
鶴嶼川仿佛能聽到快門定格的清脆聲響,以及那時空氣中彌漫的青草香和無憂無慮的笑聲。
他手指有些發僵,不受控制地一頁頁翻下去。
圖書館裏並肩學習的側影,運動場上遞水的瞬間,畢業典禮上緊密的擁抱。
第一次租的小房子裏一起做飯的狼狽。
第一次出國旅行在異國街頭的擁吻。
盛大婚禮上交換戒指時含淚的微笑,蜜月時沙灘上的追逐嬉鬧……
每一張照片都在無聲地呐喊,訴說着一段他完全陌生、卻又頂着同一張臉參與的、幸福到刺眼的過往。
那個“鶴嶼川”的笑容,幹淨、溫暖,帶着被好好愛着的底氣和滿足。
那是他從未有過,甚至無法想象的神情。
姚稔在他身邊,總是笑得那麼開心、那麼依賴,眼睛裏盛滿了星光。
他們過得很快樂,很幸福。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緩慢而深刻地切割着他的心髒。
一種沉悶的、酸澀的痛楚彌漫開來,伴隨着幾乎要將他溺斃的窒息感。
這不是他的。
這笑容不是,這陽光不是,這毫無陰霾的幸福……更不是。
他才是那個躲在陰溝裏,與絕望和痛苦爲伍的殘次品。
而現在,他像個卑劣的窺視者,偷看着本該屬於另一個靈魂的美好人生。
這相冊裏的每一寸光影,都在無聲地嘲笑着他的狼狽和不堪。
他甚至生出一種想要將這本相冊撕碎、燒掉的破壞欲,仿佛這樣就能抹殺那個“他”的存在,就能掩蓋自己是個冒牌貨的事實。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鶴嶼川猛地從那種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負面情緒中驚醒,心裏一慌,像做賊被抓現行一樣,手忙腳亂地就想把相冊合上塞回抽屜裏藏起來!
太晚了。
“吱呀——”一聲,書房的門被推開了。
姚稔端着一盤剛烤好的蛋撻走了進來,蛋撻散發着誘人的奶香和焦糖氣息,還冒着絲絲熱氣。
“忙完了嗎?剛烤好的,趁熱吃一個……”
她話說到一半,目光就落在了鶴嶼川腿上那本攤開的巨大相冊,以及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掩飾的、帶着一絲慌亂和陰鬱的側臉。
鶴嶼川身體瞬間繃緊,握着相冊邊緣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幾乎已經做好了迎接質疑甚至厭惡目光的準備。
然而,姚稔只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然又帶着點懷念的溫柔笑容。
她端着蛋撻走過來,十分自然地將盤子放在書桌空處,然後親昵地湊到他身邊,半邊身子幾乎靠在他的胳膊上,低頭看向相冊。
“呀,在看這個呀?”她的聲音裏帶着笑意,還有一點點撒嬌般的抱怨,“好久沒翻了,你都好久沒陪我一起看照片了。”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點着照片上那個穿着學士服的自己,語氣輕快:
“你看這張,我那時候好傻啊,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還有這張,你記得嗎?你第一次下廚,差點把廚房點了,哈哈……”
她靠得很近,溫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發絲間清新的香氣混合着蛋撻的甜香,縈繞在他的鼻尖。
她指着照片,絮絮叨叨地說着那些他完全陌生的往事,語氣裏全是甜蜜的懷念。
鶴嶼川渾身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動彈不得。
她的親近自然無比,卻像針一樣扎着他。
她懷念的、訴說的對象,是照片裏那個笑容溫暖的男人,不是他這個占據着別人身體的、陰暗的竊賊。
他應該推開她,應該冷聲告訴她認錯人了。
但他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柔軟的身體靠着他,帶着毫無防備的信任和親昵,奇異地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和即將脫口而出的冰冷話語。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說話時輕微的呼吸拂過他的耳廓。
“這張最好玩了……”
姚稔笑着又翻過一頁,指尖劃過一張兩人在遊樂園做鬼臉的合照,然後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緊緊攥着相冊邊緣、因爲用力而骨節發白的手背上。
她的手心溫暖而柔軟。
鶴嶼川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一樣,幾乎要彈起來。
那溫暖的觸感卻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層層的冰冷僞裝,直抵心髒最酸澀柔軟的角落。
他僵硬地低着頭,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白皙纖細的手,聽着她帶着笑意的、關於“他們”過往的細碎低語,胸腔裏堵得發痛,那股莫名的、尖銳的酸楚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像個被釘在原地的囚徒,被迫沐浴在根本不屬於他的陽光下,無所遁形,痛楚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