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將傾…永墮輪回…”
玄圭那嘶啞破碎、如同九幽詛咒的預言,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荊墨的腦海中反復噬咬,纏繞不休。每一次回想,都帶來徹骨的寒意,比他身處的這地宮深淵更甚。懷中的青銅匣,自那詭異的共鳴之後,似乎也陷入了某種沉寂,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觸感,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自己握着的,或許真是一個無法掙脫的詛咒。
黑暗與死寂,是地宮三層唯一的伴侶。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幾天。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只有深淵下永不停歇的嗚咽寒風,以及角落裏玄圭那拉風箱般粗重、時斷時續的喘息,提醒着荊墨,他還活着,活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絕境。
飢餓和傷口的疼痛開始劇烈地折磨他。肋下和大腿外側的傷口在陰冷潮溼的環境下,發出陣陣灼熱的脹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胃袋空空如也,火燒火燎,身體的力量在寒冷和飢餓中一點點流失。
就在荊墨的意識在黑暗和痛苦中浮沉,幾乎要被絕望吞噬時,頭頂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終於傳來了不一樣的聲響。
鐵鏈拖曳的譁啦聲,沉重而緩慢,伴隨着幾個粗重腳步聲的回響,由遠及近。
荊墨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上方棧道入口的方向。黑暗中,一點昏黃的光暈搖曳着出現,然後逐漸變大。是獄卒的火把!
很快,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棧道入口——正是之前押送他下來的那兩個赭衣獄卒。火光跳躍,映照着他們臉上混合着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喂!荊墨!算你小子走狗屎運!”一個獄卒扯着嗓子喊道,聲音在空曠的地宮中回蕩,“上頭有令!提你上去!”
荊墨心頭猛地一跳!提他上去?在這種時候?是福是禍?他強壓下翻騰的思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撐着冰冷的石壁,艱難地站起身。腳鐐發出沉重的譁啦聲。
獄卒似乎也忌憚這深淵棧道和角落裏那個“老瘋子”,並不敢下來,只是站在入口處催促:“磨蹭什麼!快點!別讓貴人久等!”
荊墨拖着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步,再次踏上那搖搖欲墜的棧道。每一次木板發出的呻吟,都牽動着他的傷口。深淵的寒風依舊凜冽,但他心中卻燃起了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火苗——或許是轉機?或許…是能探知嬰兒下落的唯一機會?
他被獄卒押解着,沿着來路向上。越往上走,空氣似乎也稍稍流通了一些,但那股壓抑的、屬於驪山地宮的死亡氣息並未消散。
他們並未將他帶回最初的地牢,而是穿過幾條更加曲折、守衛更加森嚴的通道,最終來到一處相對“舒適”的所在——一間位於地下深處的石室。石室不大,但幹燥、整潔,牆壁上甚至點着幾盞長明燈,驅散了些許黑暗。一張簡陋的石桌,幾張石凳,桌上竟還罕見地擺放着幾碟熱氣騰騰的菜肴和一壺酒!
石桌旁,端坐着一個人。
他穿着鐵刑衛特有的玄色勁裝,但甲胄更精良,肩甲和胸甲上有着象征更高地位的暗紋。面容方正,濃眉闊口,一道醒目的刀疤從左側眉骨斜劃至下頜,平添幾分凶悍。正是荊墨曾經的頂頭上司,鐵刑衛伍長——王賁!
看到王賁,荊墨緊繃的心弦非但沒有放鬆,反而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比地宮深處更甚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王賁出現在這裏,絕不是巧合!博文館的變故,他殺了同袍校尉,已是必死重罪!王賁是來…親自處決他的?還是來審訊?
“荊墨!”王賁看到被獄卒押進來的荊墨,臉上立刻堆起一個看似豪爽、實則帶着幾分審視的笑容。他站起身,熱情地迎了上來,用力拍了拍荊墨的肩膀,“好小子!受委屈了!快,坐下說話!”
王賁的手掌拍在荊墨受傷的肋下,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煞白。但他硬是咬緊牙關,沒有倒下,目光死死地盯着王賁那張帶着刀疤的笑臉。
“瞧瞧!瞧瞧!這幫殺才,下手沒個輕重!”王賁仿佛才看到荊墨身上的傷和破爛的衣衫,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對着獄卒呵斥道,“還愣着幹什麼?快給荊兄弟打開鐐銬!再去弄點傷藥來!”
獄卒唯唯諾諾,上前解開了荊墨手腳上沉重的鐐銬。金屬落地的哐當聲在石室裏格外刺耳。鐐銬一去,荊墨頓覺身體輕了許多,但心中的警兆卻絲毫未減。他沉默地任由王賁將他按在石凳上。
“兄弟,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王賁親自給荊墨倒了一碗渾濁的酒漿,酒氣刺鼻。“博文館那幫酸儒,冥頑不靈,死有餘辜!那個張校尉,仗着有點背景,平日裏就目中無人,行事乖張!你殺了他,那是替天行道,清理門戶!”
荊墨低頭看着碗中渾濁的酒液,沒有動。王賁的話,聽起來像是爲他開脫,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蜜糖。
“上頭…趙高大人,對此事也震怒異常!”王賁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幾分,帶着一種“推心置腹”的神秘感,“張校尉背後的人,竟敢陽奉陰違,在焚書令上做文章,想借機鏟除異己,中飽私囊!簡直罪該萬死!”
他湊近荊墨,刀疤臉在燈火下顯得有些猙獰:“荊墨!你這次,是因禍得福!你殺了張校尉,等於幫趙高大人拔了根眼中釘!大人賞識你的膽識和身手!只要你肯站出來,指證張校尉背後的主使者,將博文館的‘真相’坐實…非但前罪一筆勾銷,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王賁的聲音充滿了誘惑,眼神灼灼地盯着荊墨,仿佛在等待他感激涕零的表態。
真相?指證?
荊墨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
他明白了。王賁,或者說王賁背後的趙高,需要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一把更趁手、更聽話的刀!一把可以用來斬除異己、栽贓嫁禍的刀!所謂的“真相”,不過是用他的口,去編織一個更符合趙高心意的謊言!用他的“證詞”,去爲博文館那場血腥屠殺披上一層“正當”的外衣!
書童的血,婦人的淚,儒生們的悲鳴…這一切,都將被掩蓋,被扭曲!而他荊墨,將從屠殺的執行者,變成一個“識破陰謀、力挽狂瀾”的“功臣”?何其諷刺!何其荒謬!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他看着桌上熱氣騰騰的菜肴,看着王賁那張看似豪爽實則虛僞的臉,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
“如何?荊墨兄弟?”王賁見荊墨沉默不語,以爲他在權衡利弊,臉上的笑容更盛,再次舉起酒碗,“來!喝了這碗酒!以後跟着哥哥我,跟着趙高大人,保你前途無量!那些不相幹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何必掛懷?一個鄉下婦人和一個野種罷了…”
“野種”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荊墨的心上!
嬰兒!那個被他藏在農家的嬰兒!王賁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而且,他用了“野種”這個詞!語氣如此輕蔑!如此不屑!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殺意,瞬間從荊墨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他猛地抬起頭,深潭般的眼眸中,壓抑的怒火和徹骨的寒意如同火山噴發前的岩漿,死死鎖定了王賁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你說什麼?”荊墨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前奏。
王賁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似乎沒料到荊墨會是這種反應,尤其那雙眼睛,冰冷得讓他這個刀口舔血的鐵刑衛伍長都感到一陣心悸。但他隨即惱羞成怒,刀疤臉一沉,語氣也冷了下來:“荊墨!別不識抬舉!我是念在舊情才給你這條活路!那對母子,趙高大人已經派人去‘請’了!識相的,乖乖配合!否則…”
“噗——!”
王賁威脅的話還沒說完,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異響,毫無征兆地在石室中響起!
聲音來自荊墨面前的酒碗!
只見那碗渾濁的酒漿表面,正中心的位置,毫無征兆地冒起了一個小小的氣泡,然後迅速破裂!緊接着,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淡藍色煙霧,如同靈蛇般從破裂的氣泡中嫋嫋升起,瞬間消散在空氣中!
荊墨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懷中的青銅匣,在氣泡破裂的瞬間,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了一下!一股冰冷刺骨的警兆如同閃電般竄遍全身!比在地宮深處感應到鎖鏈共鳴時更甚!更直接!更致命!
有毒!
這念頭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荊墨所有的猶豫和憤怒!王賁根本就沒想過給他活路!所謂的招攬,所謂的指證,全是麻痹他的幌子!這碗酒,才是真正的殺招!他要在自己失去利用價值前,徹底滅口!而他們,竟然已經派人去抓那對母子了!
“否則怎樣?”荊墨猛地抬起頭,聲音如同九幽寒冰,眼神中的殺意再無半分掩飾!他盯着王賁,一字一句,如同宣判,“否則,就像這碗毒酒一樣,讓我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裏?”
王賁的臉色瞬間劇變!那是一種陰謀被徹底戳穿後的驚駭和猙獰!他完全沒料到荊墨竟然能識破這無色無味、專門配置的奇毒“醉夢散”!更沒料到荊墨的反應如此之快,如此之決絕!
“你找死!”王賁臉上的僞善瞬間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凶殘和狠厲!他猛地掀翻了石桌!碗碟菜肴連同那壺毒酒轟然砸向荊墨!同時,他腰間那柄比尋常環首刀更寬更厚的斬馬刀已然出鞘!刀光如匹練,帶着淒厲的破空聲,直劈荊墨頭顱!又快又狠!勢要將他一刀兩斷!
“動手!”王賁狂吼一聲!
石室門被猛地撞開!兩名一直守在門外的鐵刑衛精銳如同惡狼般撲了進來!刀鋒閃爍着寒光,一左一右,封死了荊墨所有閃避的空間!
絕殺之局!
面對當頭劈下的斬馬刀,面對左右夾擊的致命刀鋒,荊墨眼中卻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燒着熊熊怒火的決絕!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就在王賁掀桌、刀光乍起的瞬間,荊墨動了!
他沒有後退,反而猛地向前撲出!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釋放!目標,直指王賁下盤!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王賁的預料!翻倒的石桌和飛濺的碗碟成了他最好的掩護!王賁那勢大力沉、足以開山裂石的一刀,擦着他的後背狠狠劈在了空處,重重砍在堅硬的石地上,火星四濺!
荊墨如同獵豹般撞入王賁懷中!肩膀狠狠頂在王賁的小腹!同時,一直垂在身側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閃電般探出!他手中沒有武器,但他五指並攏成掌,指尖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和青銅匣傳來的那股冰冷的決絕!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鈍器刺破皮革的聲音響起!
荊墨的右手掌刀,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牛油,精準無比地、狠狠插進了王賁毫無防護的左側肋下!那裏,正是人體最脆弱的軟肋之一!
“呃啊——!!!”
王賁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席卷全身!他雙眼暴突,臉上那猙獰的刀疤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變形!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着荊墨那只深深沒入自己肋下的手!
鮮血,如同開了閘的洪水,順着荊墨的手腕狂涌而出!瞬間染紅了王賁的玄甲,也染紅了荊墨的手臂!
荊墨一擊得手,毫不戀戰!猛地抽手!帶出一盆滾燙的血雨!王賁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蹌着向後倒去,斬馬刀脫手,哐當落地!
“伍長!”撲進來的兩名鐵刑衛精銳驚駭欲絕!他們完全沒料到,只是一個照面,強悍的伍長竟然被赤手空拳的荊墨重創瀕死!
就在他們驚駭失神的刹那!
荊墨借着抽手的反沖力,身體如同陀螺般猛地旋轉!他看也不看身後,右手閃電般向後一抄!
“鏘!”
王賁脫手落地的斬馬刀,竟被他精準無比地撈入手中!冰冷的刀柄入手沉重,刀身寬闊厚重,散發着濃烈的血腥氣!
刀在手!荊墨的氣勢瞬間暴漲!如同浴血的修羅!
他旋身面對兩名撲來的鐵刑衛,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冰冷到極致的殺意!
“殺——!”
一聲低沉的咆哮!斬馬刀化作一道厚重的黑色匹練,帶着開山裂石般的力量和荊墨胸中積壓的所有憤怒、絕望與不甘,悍然迎向那兩把劈來的環首刀!
鐺!鐺!
兩聲震耳欲聾的金鐵爆鳴!火星在昏暗的石室中狂濺!
兩名鐵刑衛精銳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順着刀身狂涌而來!虎口瞬間崩裂!手中的環首刀如同撞上了山嶽,竟被硬生生劈得脫手飛出!
荊墨手腕一翻,沉重的斬馬刀在他手中如同活了過來!刀光再起!橫掃千軍!
噗嗤!噗嗤!
利刃切過肉體的聲音接連響起!伴隨着兩聲戛然而止的慘哼!
兩名鐵刑衛的身體如同被巨錘擊中,胸口被斬開恐怖的傷口,鮮血狂噴,身體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滑落在地,抽搐幾下便沒了聲息。
石室內,瞬間只剩下王賁粗重痛苦的喘息和荊墨沉重的呼吸聲。
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飯菜的香氣和酒味,彌漫在整個空間。
荊墨提着滴血的斬馬刀,緩緩轉過身,刀尖指向癱倒在地、捂着肋下巨大血洞、臉色慘白如紙的王賁。鮮血順着刀鋒,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
王賁眼中充滿了驚駭、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恐懼。他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荊墨,看着那柄還在滴着自己鮮血的斬馬刀,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不…不可能…”他艱難地喘息着,血沫不斷從嘴角涌出,“醉夢散…你…你怎麼會…”
荊墨沒有回答。他站在王賁面前,居高臨下,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屍體。懷中的青銅匣,在經歷剛才的搏殺後,似乎又沉寂了下去,但那股冰冷的觸感依舊清晰。
“孩子…在哪?”荊墨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卻帶着凍結靈魂的寒意。
王賁眼中閃過一絲怨毒,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取代。“我…我不知道…黑鴉…是黑鴉帶人去…”他斷斷續續地說着,試圖拖延時間。
荊墨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他緩緩舉起了沉重的斬馬刀。
“不!等等!我告訴你!是…”王賁看到那高舉的刀鋒,亡魂皆冒,尖聲叫道。
刀光落下!
帶着荊墨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所有被背叛的冰冷殺意!
噗——!
沉悶的聲響過後,王賁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驚恐的表情永遠凝固在臉上,頭顱歪向一邊,脖頸間一道深可見骨的恐怖傷口,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迅速染紅了他身下的地面。
荊墨看也沒看王賁的屍體,他甩了甩斬馬刀上的血跡,冰冷的眼神掃過一片狼藉、如同屠宰場般的石室。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石室角落——那裏,掛着一套獄卒的赭色皮甲。
沒有絲毫猶豫,他丟掉沉重的斬馬刀,迅速脫下自己染血的破爛衣衫,換上那套稍顯寬大的赭色獄卒皮甲。冰冷的皮甲貼在皮膚上,帶着一股汗味和鐵鏽味。
他必須出去!必須立刻出去!黑鴉!那個毒蛇!他帶人去了農家!嬰兒有危險!
荊墨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的三具屍體,深吸一口帶着濃重血腥味的空氣,將青銅匣在皮甲內藏好。他撿起地上掉落的一把鐵刑衛制式環首刀,握在手中。冰冷的刀柄傳來一絲力量。
他不再停留,轉身沖出石室,身影迅速沒入驪山地宮那幽深曲折、如同巨獸腸道般的黑暗通道之中。腳步聲在死寂中回蕩,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