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沉落,京西行宮被數萬盞宮燈瞬間點亮。琉璃盞中燭火搖曳,將整座臨時搭建的宮殿群映照得如同白晝,又比白晝更添幾分迷離璀璨。巨大的水晶吊燈從高聳的穹頂垂落,折射出七彩光暈,與廊下檐角懸掛的宮燈、庭院中樹梢纏繞的彩燈交相輝映,將夜空映成一片夢幻的橘紅與金黃。空氣裏,名貴龍涎香與百花熏料的氣息濃鬱得幾乎凝滯,混合着佳肴美酒蒸騰出的誘人醇香,形成一種令人微醺的、屬於權力巔峰的奢華味道。
行宮正殿——牡丹廳,此刻已座無虛席。殿內以象征富貴的牡丹爲主題裝飾,巨大的屏風上繡着盛放的牡丹,地毯是繁復的牡丹纏枝紋,連宮女們捧着的托盤、執着的宮燈,都點綴着精巧的牡丹飾物。滿堂皆是朱紫貴胄,珠翠環繞。朝中三品以上大員幾乎盡數到場,皇親國戚、世襲勳貴、封疆大吏的代表、京城巨賈……每一個名字都足以震動一方。他們身着代表身份的朝服或華服,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笑容,眼神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揣測、攀比。低低的寒暄聲、清脆的玉佩碰撞聲、侍者端送珍饈的輕微腳步聲,交織成一片屬於上流社會的、充滿算計與浮華的背景音浪。
高台之上,鋪着猩紅如血的波斯絨毯。司儀官身着大紅吉服,手持象牙笏板,立於中央,洪亮的聲音穿透殿內喧囂,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莊重:
“吉時已到!恭請世子殿下、柳小姐,登台受賀!”
話音未落,殿內瞬間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或好奇、或審視、或豔羨、或嫉妒,齊刷刷投向通往後殿的側門。
門扉無聲開啓。
李世傑率先步出。他今日身着親王世子的常服,玄色底料上用金線密織着盤龍雲紋,腰束玉帶,懸着象征身份的蟠螭玉佩,足登厚底官靴。身姿挺拔如鬆,面容俊朗,眉宇間褪去了幾分少年意氣,多了幾分即將承擔重任的沉穩。他步履從容,目光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越過滿堂賓客,急切地投向那扇門。
隨後,柳眉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刹那間,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帶着驚嘆的吸氣聲。
她身着一襲正紅色織金牡丹紋的宮裝長裙,裙擺曳地,用金線繡出的朵朵牡丹在燈火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綻放。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雲紋廣袖披風,領口和袖口鑲着細密的珍珠。發髻高挽,一支赤金點翠鳳凰步搖穩穩居中,鳳口銜着流光溢彩的東珠,隨着她的步履輕輕搖曳,流蘇掃過光潔的額角。兩側插着數支鑲嵌寶石的珠釵,耳畔垂着兩粒鴿血紅寶石耳墜,在燈下折射出懾人心魄的光芒。妝容精致,眉如遠山,目若秋水,唇色點染得恰到好處。
然而,最令人屏息的,並非這身足以讓任何貴女黯然失色的華服珠翠,而是她身上那股奇異的氣質。那身價值連城的行頭,非但沒有將她壓入俗豔,反而被她身上那股超然物外的寧靜所馴服。她就像一尊被供奉在金碧輝煌佛龕中的玉觀音,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不染塵埃的光暈。她的目光平靜無波,緩緩掃過下方攢動的人頭,仿佛在看一幅與自己無關的畫卷。那眼神清澈、空靈,帶着一種勘破世事的通透,與這滿殿的喧囂、浮華、欲望,形成一種近乎撕裂的、令人心驚的對比。
李世傑在她身側停下,微微側身,伸出手臂,做了一個標準的、引導她共登高台的姿勢。他的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傾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仿佛在無聲地詢問:這樣,你可還滿意?
柳眉的目光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平靜地移開,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她並未去挽他的手臂,只是自己提着裙擺,步履平穩地踏上高台,每一步都走得端莊、從容,卻又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她站在他身側半步之後,微微垂眸,雙手交疊於身前,姿態完美無瑕,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的儀仗。
司儀官的聲音再次響起,莊重而洪亮:
“一拜天地!”
李世傑與柳眉依禮,面向殿外象征天地的方向,深深躬身。李世傑動作標準,神情肅穆。柳眉的動作同樣一絲不苟,但她的側臉在燈火下顯得格外平靜,仿佛這神聖的儀式,於她而言,也只是一場需要完成的流程。
“二拜高堂!”
高台側後方,柳承志夫婦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柳承志身着文官補服,夫人則是一身誥命夫人的華麗常服。看着台上光芒萬丈的女兒,柳承志挺直了脊背,臉上是抑制不住的驕傲與狂喜,仿佛看到了柳家光耀門楣的頂峰。柳夫人則用手帕不斷擦拭着眼角,目光中充滿了慈愛與滿足。柳眉轉身面向父母,躬身行禮。她的動作依舊完美,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但那笑容並未抵達眼底。當她抬眼望向父母時,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復雜情緒——是歉意?是無奈?還是對這塵世羈絆的深深疲憊?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夫妻交拜!”
李世傑轉向柳眉,目光灼灼,帶着少年人最真摯的期待與情愫。他深深揖下,動作恭敬而鄭重。柳眉亦轉身,面對他。她微微俯身,動作優雅得如同畫卷。當兩人視線在俯身起身的瞬間短暫交匯,李世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深情與期待,而柳眉的眼中,依舊是一片澄澈的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着燈火,卻激不起一絲漣漪。那平靜之下,似乎還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仿佛在憐憫眼前這個男子,也憐憫這被命運捆綁的塵緣。
禮成。
司儀官高聲道:“禮成!恭賀世子殿下、柳小姐,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恭賀世子殿下!恭賀柳小姐!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殿內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恭賀聲。掌聲雷動,祝福聲此起彼伏。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高台之上那對璧人身上。羨慕的、嫉妒的、算計的、祝福的……種種情緒在空氣中交織碰撞。
李世傑臉上終於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他挺直腰背,目光驕傲地掃過全場,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這就是他的未婚妻,柳眉!他側過頭,目光再次落在柳眉臉上,帶着分享喜悅的期待,想看到她哪怕一絲一毫的動容。
柳眉也微微揚起唇角,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微笑。那笑容溫婉、得體,符合世子妃的身份,卻如同精心描摹的面具,完美地覆蓋了她所有的情緒。她的目光平靜地迎向台下無數道或灼熱或探究的視線,仿佛那些目光只是拂過湖面的微風,無法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跡。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這完美的笑容之下,那顆向往清淨的佛心,正被這滿堂的喧囂、這身沉重的華服、這身邊灼熱的目光,無聲地碾壓着,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根珠釵的重量,每一寸錦緞的束縛,每一聲祝福的喧囂,都像無形的繩索,將她緊緊捆綁在這紅塵的漩渦中心。
“世子殿下與柳小姐,真乃天作之合,珠聯璧合!”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撫須贊嘆,聲音洪亮。
“柳小姐這氣質,端方嫺雅,有母儀天下之風範啊!”一位貴夫人掩口笑道,眼神卻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世子殿下好福氣!”
“柳大人好福氣!柳家後繼有人了!”
恭維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柳承志夫婦滿面紅光,連連拱手致謝,仿佛所有的榮光都加諸己身。李世傑聽着這些贊美,笑容越發燦爛,腰杆挺得更直,他享受着這份榮耀,更享受着這份榮耀是因柳眉而起。
而風暴的中心,柳眉,依舊平靜地站着。她微微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緒。只有緊握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她內心並非如表面那般波瀾不驚。那枚被她貼身佩戴、此刻被華服緊緊包裹的玉佩,隔着幾層衣料,似乎也變得沉重無比,帶着李世傑灼熱的情意,硌在她的心口。
殿內,絲竹聲再起,悠揚的宮廷雅樂流淌開來。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真正的盛宴才剛剛開始。高台之上,李世傑終於忍不住,微微側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眉兒……今日可還歡喜?”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少年人特有的、面對心上人時的緊張與期待。
柳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緩緩抬起眼,迎上他充滿希冀的目光。那雙眼睛清澈依舊,平靜依舊,仿佛深潭。她唇角的弧度未變,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殿下費心了。一切甚好。”
“甚好”兩個字,輕飄飄的,像一片落葉落在湖面,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卻將李世傑眼中那簇剛剛燃起的、名爲“歡喜”的火焰,瞬間澆熄了大半。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和困惑,但很快又被他掩飾過去,重新掛上溫和的笑意:“你喜歡便好。”
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側,目光卻依舊固執地追隨着她。他看着她平靜地接受着一位又一位王公大臣、誥命夫人的道賀,看着她得體地回應着每一個或真誠或虛僞的祝福,看着她在這浮華的漩渦中心,如同一株遺世獨立的青蓮,不染塵埃,也……不爲他所動。
高台之下,喧囂鼎沸。高台之上,寂靜無聲。只有兩人之間,那無形的鴻溝,在燈火輝煌的牡丹廳中,在萬衆矚目的祝福聲中,悄然擴大,深不見底。
段天,那個化名“段明遠”的毒蛇,此刻正混跡在人群之中。他端着一杯酒,看似隨意地站在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的陰影裏,目光卻如同淬了毒的針,牢牢釘在高台之上柳眉的身上。他看着她平靜無波的臉,看着她完美無瑕的禮儀,看着她對李世傑那恰到好處的疏離,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殘忍的弧度。
“佛心?”他在心中無聲地嗤笑,“在這滔天的紅塵濁浪裏,在這衆目睽睽的欲望漩渦中,你的佛心,又能清淨多久?”
他緩緩飲盡杯中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點燃了他眼中陰鷙的火焰。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一塊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玉佩——那是他準備好的“引子”。
盛宴已啓,華服加身。屬於柳眉的“塵緣”,在這牡丹盛開的夜晚,在這萬衆矚目的高台之上,被強行推向了起點。而真正的風暴,正潛伏在喧囂的陰影之下,等待着撕開這華麗表象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