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廳內，觥籌交錯，酒香與熏香交織成一片浮華的迷霧。高台之上，柳眉與李世傑如同兩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承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與祝福。柳眉的平靜，如同深潭古井，任憑周遭喧囂如何洶涌，也激不起半分漣漪。這份超然，在旁人眼中是世子妃應有的端莊大氣，在段天眼中，卻成了刺眼的挑釁，一種需要被打破的、近乎虛僞的僞裝。
時機已至。
段天端着一只剔透的琉璃盞，盞中盛着琥珀色的御酒，在人群中不疾不徐地穿行。他那張被易容術修飾過的臉，此刻掛着恰到好處的、屬於新晉富商“段明遠”的謙卑與熱絡。他巧妙地避開那些真正位高權重、目光如炬的老狐狸，專挑那些身份尷尬、愛湊熱鬧又愛傳閒話的官員或富商身邊遊走。幾句奉承，一個恰到好處的躬身，便如魚得水地朝着高台的方向靠近。他的目標，是那片被無數目光聚焦的、象征着權力與聯姻的核心區域。
“世子殿下，柳小姐，段某敬二位一杯！祝世子與小姐佳偶天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福澤綿長！”段天終於擠到了高台邊緣不遠處，聲音洪亮，字正腔圓，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屬於暴發戶的粗豪與熱切。他高高舉起琉璃盞，目光灼灼地掃過李世傑，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鎖定在柳眉身上。
這聲突兀而響亮的祝酒，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水，瞬間吸引了附近不少賓客的注意。原本低聲交談的區域，聲音驟然低了下去，一道道好奇、探究、甚至帶着幾分看戲意味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段天，又順着他的目光，聚焦在高台上的柳眉身上。
李世傑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認出來了！這分明是榮遠候府那位素來低調、甚至有些陰鷙的次子——段天！此人雖不似他這等世子般時常拋頭露面，但在京中勳貴圈子裏，段天的名字並不陌生，只是聽聞其人行事乖張，心思深沉，與李家並非一路。可他今日爲何在此？更奇怪的是，他報上的名字竟是“段明遠”？李世傑心中警鈴大作，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涌上心頭。段天那毫不掩飾的、帶着冒犯意味的注視，尤其落在柳眉身上，更是像一根針，狠狠刺痛了他作爲未來夫婿的神經。一股怒火和被冒犯感在胸腔裏升騰，他正欲拍案而起。
然而，柳眉卻先一步動了。
她緩緩轉過身，面對着台下這個似乎見過的這個男人。她的動作優雅而從容，如同在佛堂中拈香。臉上依舊帶着那抹無悲無喜的平靜，仿佛剛才那聲帶着世俗欲望的喧囂祝酒，只是拂過蓮花的一縷清風，未曾留下任何痕跡。她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如同山澗流泉，清晰地穿透了廳堂的喧囂：“多謝段先生美意。佛說，萬法緣起，聚散皆是定數。段先生厚禮，心領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回應了對方的祝酒，表達了謝意，又巧妙地用佛家“緣起性空”之理，將對方那充滿世俗欲望的“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祝福，輕輕化解，甚至帶上了一絲超脫的意味。她沒有拒絕，沒有失禮，卻清晰地劃下了一道界限——她的世界，與段天所代表的、充滿欲望的塵世，截然不同。
段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沒想到柳眉的反應如此之快，如此之淡，如此……難以捉摸。他預想中的，或許是她的慌亂，或許是她的沉默，又或許是李世傑的強勢介入。唯獨沒料到，是這般雲淡風輕、直指本心的佛理回應。這平靜，反而像一記重錘，敲打在他精心策劃的挑釁上。
但他豈是輕易放棄之人？那瞬間的僵硬之後，他臉上反而堆起了更加熱絡、甚至帶着幾分“真誠”困惑的笑容，向前又湊近了一步，聲音依舊洪亮，卻刻意壓低了幾分，帶着一種“掏心窩子”的誠懇：“哎呀，柳小姐真是慧根深厚！段某佩服！只是……段某是個粗人，心裏藏不住話，今日見小姐風華絕代，世子殿下英武不凡，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不知爲何，總覺得小姐眉宇間，似乎……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這大喜的日子，小姐心中，可還有什麼未解的煩憂？若信得過段某，不妨說說？段某雖不才，在京中也薄有幾分人脈，或可爲小姐分憂解難！”
這番話，說得極其陰險！
他先是捧高柳眉的“慧根”，接着又用“粗人藏不住話”作爲借口，將話題引向柳眉的“清冷”與“煩憂”。這無異於在衆目睽睽之下，公然質疑柳眉作爲準世子妃的“喜悅”與“滿足”！暗示她心中另有他念，對這門婚事並非真心歡喜！最後那句“分憂解難”，更是充滿了試探與誘惑，仿佛在暗示柳眉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可以成爲她的“依靠”或“出路”。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挑釁，而是赤裸裸的挑撥離間！意圖在柳眉與李世傑之間，在柳眉與柳家、李家之間，制造裂痕！
整個牡丹廳，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連遠處角落的談笑聲都戛然而止。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段天身上，又驚疑不定地轉向高台上的柳眉和李世傑。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燈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清晰可聞。
李世傑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一股冰冷的怒意從眼底深處升騰而起。他從未受過如此明目張膽的羞辱！這個段天，冒充不知所謂的商賈，竟敢在他的訂婚宴上，當着滿堂貴胄的面，如此折辱他的未婚妻，質疑他們的婚事！他猛地踏前一步，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上，周身散發出屬於皇族世子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壓，聲音如同寒冰：“段先生！你逾矩了！來人，請這位段先生出去！”
高台之下，負責護衛的親兵聞聲而動，幾道身影已悄然向段天靠近。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千鈞一發之際——
柳眉再次抬起了手。
這一次，她的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沒有看李世傑，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段天臉上，仿佛在看一個陷入執念、可憐可嘆的癡人。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清冷，如同月下寒潭，帶着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
“段先生言重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無數雙或驚疑、或看好戲、或擔憂的眼睛，最終又回到段天那張因強作鎮定而微微扭曲的臉上：
“世人皆道喜樂爲福，憂愁爲苦。然佛說，‘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喜樂也好，憂愁也罷，皆是心念所生，如露如電，轉瞬即逝。眉兒今日身在此處，承蒙世子厚愛，父母之命，此乃塵緣之一。至於心中是喜是憂，是冷是暖，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心所向，唯有‘清淨’二字。段先生所謂‘煩憂’，於眉兒而言，不過是鏡花水月，過眼雲煙，不值一提。又何須分憂？更何須先生費心？”
這番話，如同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段天精心構築的挑釁之牆上！
她沒有否認自己的“清冷”，反而坦然承認，並將其升華到“心念所生”、“如夢幻泡影”的佛理高度。她將段天刻意營造的“婚事不喜”、“心中有憂”的暗示，徹底消解於“清淨”二字之中。她告訴所有人，她的“冷”，不是對婚事的不滿，而是對紅塵欲望的超脫；她的“憂”，不是世俗的煩惱，而是對衆生執念的悲憫。她甚至將段天那充滿惡意的“分憂解難”，輕描淡寫地斥爲“費心”，徹底否定了對方介入她內心的任何可能。
更重要的是，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力量。那是一種源於信仰、源於內心堅定的力量。她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是平靜地陳述她的“道”——一條與段天所代表的世俗欲望截然相反的、追求清淨的道路。這份平靜，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有力，比李世傑的震怒更具威懾力。
段天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以及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震驚與……一絲恐懼。他從未想過，一個看似柔弱的閨閣女子，竟能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在衆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精妙的佛理，如此強大的內心，將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輕描淡寫地化爲烏有！他甚至感覺，自己那點陰暗的心思，在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他失敗了。敗得如此徹底，如此狼狽。
高台之下，一片死寂。賓客們面面相覷，都被柳眉這番驚世駭俗卻又合情合理的佛理辯駁震住了。許多人眼中，原本看戲的嘲弄或幸災樂禍，漸漸變成了復雜的驚異、審視，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這個柳家小姐，遠非表面那般柔弱順從！她的內心，竟如深淵般不可測！
李世傑按在劍柄上的手，緩緩鬆開。他看着柳眉那挺直的、在璀璨燈火下卻顯得格外孤高的背影，看着她側臉那平靜無波的線條，心中翻涌的情緒，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憤怒與維護。震驚、不解、挫敗、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在風暴中心，她不是瑟瑟發抖的弱者，而是平靜的、甚至帶着悲憫的觀照者。她的“清淨”，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內心的躁動與占有欲，也照出了段天的卑劣與不堪。
柳眉的目光，在說完那番話後，便已從段天身上移開。她重新轉向殿內，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不過是拂過衣袖的一粒塵埃。她微微側首，對身旁臉色依舊難看的李世傑，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平靜，帶着一絲安撫的意味：“世子，今日乃大喜之日，莫讓俗塵擾了雅興。賓客尚多，還請世子主持大局。”
李世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復雜情緒。他知道，此刻，他必須表現出與柳眉相匹配的氣度。他強行壓下怒火，對着台下那些已經蠢蠢欲動、準備將段天“請”出去的親兵，沉聲道：“且慢。段先生遠道而來，亦是賀客。念其初入京中，不諳規矩，言語有所沖撞，本世子不予追究。來人，請段先生移步偏廳，好生款待，莫讓他在此處擾了衆位貴客的興致。”
這命令，看似寬容，實則冰冷。將段天“請”去偏廳“款待”，無異於變相的軟禁與驅逐。既保全了世子的“寬宏大量”，又徹底剝奪了段天在主宴上繼續興風作浪的機會。
親兵得令，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半請半架地拖着臉色鐵青、眼中充滿怨毒與不甘的段天，迅速離開了牡丹廳的核心區域。段天被拖走時，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高台上的柳眉，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牡丹廳內，短暫的死寂之後，仿佛被按下了重啓鍵。音樂再次響起，低低的交談聲重新響起，但氣氛卻已截然不同。方才的喧囂浮華之下，多了一絲無形的暗流涌動。柳眉那番“清淨”之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悄然擴散。許多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帶上了全新的審視和探究。
柳眉依舊站在高台之上，身姿挺拔如鬆。她仿佛對周遭的一切變化渾然不覺，目光平靜地望着前方。只有緊握在袖中的左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她內心深處，在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過後，並非全然無波。那份平靜，是她用巨大的意志力強行維持的屏障。屏障之下，是疲憊，是孤寂，是對這滔天紅塵更深的厭倦。
佛前塵囂起，暗流已涌動。段天的挑釁雖被暫時化解，但那顆投向平靜湖面的石子，已激起層層漣漪。柳眉的“清淨”宣言，在世人眼中，究竟是超凡脫俗，還是離經叛道？李世傑心中，那因維護而生的悸動，又會走向何方？而那被“請”走的毒蛇，又將在李泰的授意下，醞釀出怎樣更陰毒的詭計？
牡丹廳內，燈火依舊輝煌，觥籌交錯依舊喧囂。但所有人都隱隱感覺到，這場盛大的訂婚宴，已悄然駛入了一片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暗礁區。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