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廳內的喧囂，在段天被請離後，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短暫地噎了片刻，隨即又以一種更加刻意、更加浮誇的姿態重新喧囂起來。絲竹管弦陡然拔高了一個調門，歡快的鼓點密集如雨，試圖用震耳欲聾的樂聲沖散方才那場不愉快交鋒留下的尷尬與陰霾。仆役們穿梭如織，腳步更加匆忙，將新上的珍饈佳肴流水般呈上，酒香混合着食物的熱氣，蒸騰起一片更加濃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華幻象。
高台之上，柳眉與李世傑依舊並肩而立。柳眉的平靜，在經歷了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後，非但沒有被打破，反而沉澱得更加深邃。她如同風暴眼中那片凝固的空氣，周遭的一切喧囂、審視、探究，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疊在腹前的雙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那份平靜之下，並非全然無波。佛珠在袖中，被她緊緊攥着，圓潤的珠子硌着掌心，帶來一絲冰冷的、屬於菩提的清醒。
李世傑站在她身側，心情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塊，激烈地翻騰着。方才柳眉那句“清淨之地，不容塵囂染”，以及她面對挑釁時那份近乎空靈的淡然，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心中某些固有的認知。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在京城那些名媛閨秀中，他見慣了矜持、嬌羞、故作姿態，甚至還有赤裸裸的討好與算計。她們的眼中，映照的是他的身份、他的權勢、他所能帶來的榮華富貴。而柳眉的眼中，他看到的，卻是一片澄澈的、仿佛不染塵埃的湖光山色。她的拒絕，她的疏離，在李世傑眼中，非但沒有讓他退縮，反而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他整個心神都牢牢吸了過去。他從未如此渴望征服一顆心，從未如此渴望一個女子能真正地“看見”他，看見他李世傑，而不是那個頂着世子光環的符號。
“眉兒，”李世傑微微側身，聲音低沉而溫柔，刻意壓過了周圍的喧囂，只讓她一人聽清，“方才之事，讓你受驚了。莫怕，有我在。”他的目光灼熱，帶着不容置疑的保護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期待她的回應，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交匯，一句輕柔的感謝。
柳眉緩緩抬起眼簾，目光平靜地迎上他。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沒有驚懼，沒有委屈，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寧靜，如同古井映月，月光皎潔，卻冰冷刺骨。“世子言重了。”她的聲音依舊清越，如同山澗清泉，帶着一種天然的疏離感，“些許聒噪，無礙清淨。世子費心。”這回答，得體、周全，卻也像一堵無形的牆，將李世傑那灼熱的目光和話語，輕輕擋了回去。
李世傑心中微微一澀，但那份被激發的征服欲卻更加強烈。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急躁，臉上重新掛起溫潤如玉的笑容。他知道，急不得。這樣一顆剔透的佛心，需要的是春風化雨般的浸潤，而不是烈火烹油般的強求。
時辰已至。司禮官洪亮而悠長的唱喏聲壓下了所有的樂聲與喧譁：“吉時已到！請新人交換信物，永結同心！”
整個牡丹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帶着羨慕、嫉妒、審視、好奇，齊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中央那對璧人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柳承志與柳夫人坐在主位，臉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驕傲與激動。柳承志捋着胡須，目光在女兒和未來女婿之間來回逡巡，眼中滿是欣慰。柳夫人則悄悄抬手，拭去了眼角喜悅的淚花。柳家的榮光，女兒的歸宿，在此刻似乎都已塵埃落定，完美無缺。
李世傑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深吸一口氣，從貼身的錦囊中，取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方盒。他動作輕柔而鄭重地打開盒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形如並蒂蓮，雕工精湛，蓮瓣栩栩如生，中心處用極其細微的金絲鑲嵌着兩個篆字——“世傑”。玉質溫潤，在燈火下流轉着柔和的光暈，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珍品。這玉佩，是李家世代相傳的定情信物，只傳給未來的世子妃。
“眉兒，”李世傑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充滿了深情與鄭重。他雙手捧着玉佩，遞到柳眉面前，“此玉乃李家祖傳之物，名‘同心蓮’。今日，我李世傑以此玉爲憑，願與柳眉小姐永結同心，白首不離。此生此世，護你周全，愛你敬你，絕不相負。”他的目光灼灼，深情款款，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充滿了真摯的承諾。他相信，如此厚重的信物，如此深情的誓言，足以打動任何一顆女兒心。
柳眉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羊脂白玉溫潤的光澤，映照着她蒼白的臉。那並蒂蓮的圖案，象征着世俗最美好的期許——永結同心，白首不離。這本是無數女子夢寐以求的信物，代表着榮華富貴，代表着一世安穩。然而，在柳眉眼中，這枚玉佩卻散發着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它像一道枷鎖，一個烙印，要將她徹底釘死在這紅塵的樊籠之中。那“永結同心”的誓言，聽在她耳中，不是甜蜜，而是無盡的束縛與煎熬。
她緩緩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纖細，此刻卻微微顫抖着。指尖觸碰到玉佩冰涼的表面，一股寒意瞬間順着指尖竄遍全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將那枚沉甸甸的玉佩接了過來。玉佩入手溫潤，卻重逾千斤，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多謝世子厚愛。”柳眉的聲音依舊平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爲了說出這六個字，她用盡了多大的力氣。她甚至不敢去看李世傑那雙充滿愛意與期待的眼睛，只是低垂着眼簾，將玉佩緊緊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質硌着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讓她混亂的心神，勉強維持着一絲清明。
輪到柳眉回贈信物。柳夫人早已命侍女小桃捧着一個紫檀木雕花錦盒上前。盒蓋打開，裏面靜靜躺着一件同樣精美的玉器——一塊通體碧綠的翡翠如意。如意造型古樸典雅，翡翠質地純淨通透，色澤濃鬱欲滴，在燈光下流轉着深邃的碧光，一看便知也是價值不菲的珍品。這是柳夫人壓箱底的寶貝，今日爲了女兒的體面，也爲了向李家展示柳家的誠意與底蘊，才舍得拿出來。
柳眉看着那塊碧綠的翡翠如意。它同樣華美，同樣象征着吉祥如意，同樣代表着柳家對這樁婚事的認可與祝福。然而，在她眼中，它和那枚“同心蓮”玉佩一樣，都是紅塵的枷鎖，都是她渴望掙脫的樊籠。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翻涌，伸出另一只手，將那塊翡翠如意取了出來。她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捧着的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李世傑，將如意遞了過去。
“世子，”她的聲音清冷如故，“此乃家母所贈翡翠如意，願它能爲世子帶來吉祥順遂。”話語得體，卻毫無溫度，如同在完成一個必須履行的儀式。
李世傑心中雖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他期待着柳眉能說些更私密、更貼心的話語，但看到她遞過來的如意，以及她臉上那份近乎聖潔的平靜，他又將那失落壓了下去。他告訴自己，她只是羞澀，只是不習慣在衆目睽睽之下表達情感。她收下了他的“同心蓮”，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回應！他臉上綻放出更加燦爛的笑容，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塊碧綠的翡翠如意，仿佛接過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多謝眉兒！此物，我必珍藏一生！”李世傑的聲音洪亮而喜悅，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滿足感。他小心翼翼地將如意收入懷中，貼身放好。那冰涼的翡翠貼着心口，卻讓他感到一陣火熱的滿足。在他眼中，信物交換，情定終身。柳眉是他的了，縱然她現在如同一朵帶刺的雪蓮，清冷高潔，但他有信心，有耐心，終有一日能讓她爲他綻放笑顏，爲他傾心。
高台之下，賓客們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祝福聲、恭維聲、豔羨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將高台上的兩人徹底淹沒。
“天作之合！”
“佳偶天成！”
“世子情深，小姐慧質，真是天生一對！”
“柳家好福氣，李家好眼光！”
柳承志和柳夫人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幾乎要溢出來。他們看着台上交換信物的女兒和未來女婿，只覺得無比圓滿，無比榮耀。柳家的未來，李家的榮光，都在這一刻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然而，在這片鋪天蓋地的祝福與喧囂之中，唯有柳眉自己，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與孤寂。她手中緊緊攥着那枚“同心蓮”玉佩，冰冷的玉質幾乎要凍僵她的血液。她看着李世傑臉上那發自內心的、充滿愛意與滿足的笑容，心中卻是一片荒蕪。他的深情，他的承諾，他的滿足，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誤會之上——他以爲她只是矜持，只是需要時間，卻不知她的心，早已飛向了那片清淨的佛國，對這紅塵的種種，包括他這份熾熱的情意，都視作需要斬斷的塵緣。
信物交換，塵緣已定。這枚玉佩，這塊如意，如同兩道無形的鎖鏈，將她與這個男人，與這個家族，與這片喧囂浮華的紅塵，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她看着掌心那枚溫潤卻冰冷的玉佩，看着上面那“世傑”二字，只覺得無比刺眼。它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嘲笑着她內心的掙扎與無力。
柳眉緩緩將玉佩收攏，緊緊握在掌心。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喧囂的、燈火輝煌的牡丹廳。無數張笑臉，無數道或羨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向她。她挺直了脊背，臉上維持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平靜。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她的心，早已被這沉重的“塵緣”壓得喘不過氣來。
玉佩鎖塵緣。信物交換的瞬間，柳眉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片紅塵的糾葛，再也無法輕易斬斷。真正的掙扎，才剛剛開始。而那枚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的“同心蓮”，正散發着冰冷的光，預示着她未來漫長而壓抑的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