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選擇的小城毗鄰一條寧靜的江河,生活節奏緩慢,物價低廉。她租了一個帶小院的一樓房子,院子荒蕪,但陽光很好。她需要這種近乎隱居的安靜,來舔舐傷口,消化那幾乎將她摧毀的真相。
她開始嚐試規律生活。每天清晨沿着江邊散步,下午整理帶來的少量行李,主要是那些沉重的遺物——她將它們鎖在一個新買的箱子裏,暫時沒有勇氣再次打開。晚上,她會看一些輕鬆的書,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看着院子裏逐漸枯萎的荒草發呆。
離婚協議的文件寄到了,條款很公平,甚至稱得上優厚。丈夫(或許該稱前夫了)在財產分割上展現了最後的仁慈。她籤了字,寄回。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一段近三十年的關系,就這樣在法律文書上冷靜地畫上了句號。
失落是必然的,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痛徹心扉。巨大的悲慟似乎耗盡了她所有激烈的情感,只剩下一種麻木的疲憊和空曠的平靜。
她偶爾會想起兒子。兒子打來過幾次電話,語氣擔憂又困惑,試圖詢問父母突然離婚的原因,以及母親爲何獨自遠走北方小城。林晚無法解釋,只能含糊地說是年紀大了,想過點清靜日子,讓他不要擔心。
日子像江水一樣,看似平靜地流淌着。但只有林晚自己知道,平靜水面下,是洶涌的暗流和無法融化的堅冰。夜裏,她依然會從關於破屋、無字碑、冰冷槍械的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她試圖給自己找點事做,開始打理那個荒蕪的小院。她去買花籽、鋤頭,像個真正的退休老人一樣,在院子裏翻土、播種,忙得腰酸背痛,試圖用身體的疲憊驅趕心裏的荒蕪。
一天,她在清理院角最茂密的一叢雜草時,鋤頭似乎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她撥開雜草和泥土,發現下面埋着一個半朽的木盒。
出於好奇,她撬開了盒子。裏面不是寶藏,而是一些被厚塑料布層層包裹的、保存完好的舊書和筆記本。看來是以前的房主埋下的。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硬殼筆記本,拂去灰塵。筆記本的扉頁上,寫着一個名字:“沈玉茹”。字跡清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於北大荒,1972年。”
北大荒?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快速翻動筆記本。裏面是娟秀的鋼筆字,記錄着一個女知青的日常勞作、思鄉之情,還有一些細膩的心情隨筆。從文字看,這個叫沈玉茹的女知青,似乎就在她相鄰的連隊!
在筆記本中間,夾着幾張泛黃的照片。其中一張集體照,是幾個女知青在田埂上的合影,笑容燦爛,背景是熟悉的北大荒曠野。林晚的目光掃過那些年輕的臉龐,突然,她的呼吸停滯了——
在照片角落,一個背對着鏡頭、正在彎腰打水的女知青側影,那身形,那綁着頭發的方式……像極了她記憶中一個幾乎模糊的身影!是她當年同屋的一個姐妹,叫小芬?還是小芳?記憶太久遠,名字已經模糊。
但那種熟悉的感覺,強烈地沖擊着她。
她顫抖着拿起另一張照片。這張是某個連部的遠景,似乎是搞什麼活動,人群熙攘。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林晚的目光瞬間被照片邊緣一個身影牢牢吸住——
一個穿着舊軍裝的高大男人,正站在一棵樹下,側着臉,似乎在和旁邊的人說着什麼。盡管影像模糊,但那冷硬的側臉線條,挺拔的身姿……
是陸沉戈!
林晚的心髒瘋狂地跳動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盯着那張照片,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透過泛黃的相紙,看清那個人的每一個細節。
他看起來比記憶中更清瘦一些,眉頭微蹙,但嘴角似乎……似乎有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緩和弧度?和他說話的人是誰?看不清。
在這本意外發現的、屬於一個陌生女知青的筆記本裏,竟然藏着陸沉戈的照片!
她急切地翻看筆記本後面的內容,希望能找到關於這張照片、關於他的只言片語。
後面的隨筆變得有些不同,字裏行間透露出一種朦朧的情愫。提到了“遠處沉默的身影”,提到了“冷硬下的公正”,提到了“偷偷的關注”和“不敢靠近的仰望”……文字隱晦而羞澀。
直到她翻到最後一頁。那裏沒有日期,只寫着一首抄錄的小詩,詩的內容是關於無望的守望和沉默的愛。在詩的末尾,有一行極小的、似乎後來添加的字:
“他調走了。也好。祝他前程似錦。勿念。”
勿念。
又是這兩個字。
林晚癱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手裏緊緊攥着那本日記和照片,渾身發抖。
這個叫沈玉茹的女知青,也曾默默地注視過陸沉戈?也曾經歷過類似的、無疾而終的隱秘情愫?而他,是否曾察覺?還是說,他冷硬的外表下,也曾不經意間流露過一絲溫和,吸引了另一個孤獨的靈魂?
這個發現,像一塊巨石投入她剛剛試圖平靜下來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原本以爲,自己承載的是獨一無二的、沉重到無法呼吸的秘密。可現在,另一個陌生女子的日記和照片告訴她,或許她並不是唯一一個被他影響、並將他深藏心底的人。他的沉默,他的堅守,他冷硬下的某種特質,或許曾在不經意間,照亮過不止一個在苦寒中掙扎的年輕靈魂。
這種感覺很奇怪。不再是單純的痛苦或愧疚,而是摻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一種共享了某個巨大秘密的奇異連接感,甚至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嫉妒?
她立刻爲這絲嫉妒感到羞愧。
她小心翼翼地將日記和照片收好。這個意外發現,打亂了她試圖建立的平靜。那些她試圖鎖起來的過往,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蠻橫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她無法再安心打理小院。她開始瘋狂地想要知道更多。這個沈玉茹後來怎麼樣了?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背負着這段記憶度過了大半生?她還活着嗎?
通過日記裏透露的零星信息(家鄉地名、畢業學校),憑借一種近乎偏執的毅力,林晚開始通過各種可能的方式尋找這個叫“沈玉茹”的女人。
過程同樣艱難。幾十年過去,人海茫茫。她打了無數電話,托了有限的關系網查詢,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線索出現了。她在網上一個極其冷門的知青論壇裏,看到一個回憶舊事的帖子,裏面提到了一個同名同姓的女知青,並說她後來似乎考上了省城的師範大學,畢業後留校工作了。
林晚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師範大學?省城?
她立刻設法聯系了那所師範大學的離退休辦公室。幾經周折,對方告知,確實有一位叫沈玉茹的退休教師,但已經於幾年前隨子女移居國外了,聯系方式不便透露。
移居國外了……
剛剛燃起的火苗再次熄滅。林晚握着話筒,失落無比。這條意外的線索,似乎就此中斷了。
然而幾天後,她卻接到了一個陌生的國際長途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溫和而略顯蒼老的女聲,帶着一絲疑惑和謹慎:“您好,請問是林晚女士嗎?我是沈玉茹。我接到學校離退休辦轉來的消息,說您在找我?”
林晚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您……您好!沈……沈老師?冒昧打擾您!我……我是在整理一個舊院子時,無意中發現了您當年留在那裏的一本日記和一些照片……”
她盡量簡潔地說明了情況,語氣激動而混亂。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爲信號斷了。
終於,沈玉茹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遙遠的、仿佛隔着重洋霧氣的感慨:“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那些東西還在……那本日記,那些照片……”
她的聲音裏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沉的、歷經歲月沉澱後的平靜和淡淡的悵惘。
“林女士,”她輕輕嘆了口氣,“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太年輕……”
她沒有問林晚是誰,也沒有探究她爲何如此急切地尋找自己。仿佛那段往事,於她而言,也早已被封存在記憶深處,不再輕易觸碰。
“沈老師,”林晚急切地,幾乎是懇求地問道,“我……我看到了那張照片……您……您知道陸沉戈排長後來……”
這個名字說出口,電話那頭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陸排長……”沈玉茹的聲音變得更輕,更遠,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他是個好人……一個真正的軍人。只是……命運對他,不太公平。”
她似乎知道些什麼!林晚的心揪緊了。
“您……您後來還知道他的消息嗎?您知不知道他……”林晚的聲音哽咽了,無法說出“降職”、“潦倒”、“孤獨離世”這些詞。
沈玉茹再次沉默,然後緩緩地、似乎每一個字都斟酌着說道:“聽說過一些……不是很具體。只知道他後來好像離開了兵團,調動了幾次,似乎……過得不太容易。再後來,就沒什麼消息了。”
她的語氣平靜,但林晚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被努力壓抑着的嘆息。
“林女士,”沈玉茹忽然轉移了話題,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溫和與疏離,“那些都是過去的時代了,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當時能理解的。我們都只是洪流中的一粒沙。那本日記和照片,麻煩您……幫我處理掉吧。不必留着了。”
她似乎不願再多談,客氣地感謝了林晚的通知,然後便掛了電話。
聽着電話裏傳來的忙音,林晚久久沒有放下話筒。
沈玉茹知道。她一定知道得更多。但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放下,選擇了遠走異國他鄉,將那段往事徹底埋葬。
這種態度,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林晚自己的執迷不悟。
別人都已經move on,只有她,還死死抓着那段冰冷的過往,被愧疚和痛苦折磨,活得像個幽靈。
可是……可是她放不下!那不僅僅是青春的記憶,那是用一個人慘烈的一生寫下的沉默愛戀和犧牲!她如何能放下?如何能像沈玉茹那樣,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那都是過去的時代了”?
放下電話後,林晚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掙扎。
沈玉茹的出現和消失,像一陣風,吹皺了心湖,卻也讓水下的冰山露出了更猙獰的一角。她原本以爲自己是唯一的知情者,現在卻發現,或許還有別人,以不同的方式,知曉部分真相,卻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是放下,還是繼續背負?
是讓往事塵封,還是掘地三尺,直到觸碰所有不堪的真相?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每一條路都通往更深的迷霧。
而那個鎖着遺物的箱子,像潘多拉的魔盒,靜靜地躺在角落,沉默地散發着誘惑與危險的氣息。
她知道,她必須做出選擇。
是打開它,迎接可能更殘酷的真相,還是永遠鎖上它,嚐試着真正開始新的生活?
夜色漸深,小城裏燈火零星。
林晚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內心的風暴,遠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濃重。
這一次,她還能找到前行的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