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茹的電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去後,留下的是更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更深的迷惘。她那句“我們都只是洪流中的一粒沙”和“麻煩您幫我處理掉吧”,反復在林晚耳邊回響。
一種巨大的、令人惶恐的孤獨感攫住了林晚。仿佛在這條追尋過往的路上,只剩下她一個人還在固執地、不合時宜地跋涉,其他人都已上岸,走向了新的生活。
她看着房間裏那個新買的、鎖着陸沉戈遺物的箱子,它沉默地待在角落,卻散發着無形的、巨大的引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裏面可能藏着最後的、也是最殘酷的真相,也可能藏着將她徹底摧毀的東西。
打開,還是不打開?
這個選擇像一把鋸子,日夜切割着她的神經。
她試圖逃避。她更努力地打理小院,把荒草徹底清除,種上了一些耐寒的花卉,甚至嚐試種了點小菜。她強迫自己每天走更遠的路,去江邊,去集市,試圖用身體的疲憊和外界的熱鬧填充內心的空洞。
但不行。無論她做什麼,那個箱子的存在都像背景音一樣嗡嗡作響,無法忽略。陸沉戈沉默的臉,那無字碑上的蒲公英,那把刻着名字的槍和軍工鍬,還有沈玉茹日記裏那個模糊的側影……所有這些碎片,都在無聲地催促她,逼迫她。
她開始失眠,食欲不振,迅速消瘦下去。鏡子裏的自己,眼窩深陷,眼神裏是一種耗竭般的空洞和掙扎。
她知道,她病了。不是身體上的,是心裏那塊關於過往的堅冰,要麼融化,要麼就連同她一起凍裂。
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她被窗外淒厲的風聲和噩夢驚醒後,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懸而未決的折磨。
她赤着腳,走到房間角落,抱起了那個箱子。箱子很沉,像裝着整個過去的重量。
她把它放在桌上,找出鑰匙。手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雨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了箱蓋。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陳舊紙張、黴味和一絲鐵鏽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沒有先去動那些筆記和信,而是直接拿起了那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物件——那把五四式手槍。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解開油布,再次審視着它。槍身幽藍,保養得極好,每一個細節都透着冷硬的嚴謹。她的指尖再次撫上槍托內側那深刻的刻痕——“林晚”,“1969.冬”。
爲什麼是槍?爲什麼要把她的名字刻在武器上?這個疑問從未如此強烈地折磨着她。
她下意識地、生疏地檢查着這把槍。彈夾是空的。她試圖拉動套筒,動作笨拙,卻意外地發現,套筒似乎有些過緊,或者說……有什麼東西卡在裏面的感覺?
一種奇怪的直覺驅使着她。她借着台燈的光,更仔細地檢查槍身的每一個縫隙。在槍柄底部,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與槍身紋路融爲一體的接縫處,她發現了一點異樣——那裏似乎比周圍顏色略深一點點,像是被什麼液體浸泡過又幹涸的痕跡?
她的心跳開始不規則起來。她找出一把小螺絲刀,嚐試着沿着那細微的接縫輕輕撬動。
很緊,幾乎紋絲不動。她加大力氣,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
“嘎吱”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槍柄底蓋撬開了一條縫隙。
裏面不是機械零件,而是……似乎塞着什麼東西?
她用螺絲刀尖端,輕輕地將裏面的東西撥弄出來。
那是一小卷被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細長的東西。
她的呼吸徹底停滯了。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卷東西。
她將它放在桌上,一層一層,極其緩慢地、顫抖地打開油紙。
裏面露出來的,不是她想象中的子彈或者機密文件。
是兩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還有一封信。
照片的第一張,是她無比熟悉的——她當年那張貼在知青證上的免冠照片的縮小版!照片上的她,稚氣未脫,眼神清澈,帶着一絲緊張。照片背面,寫着一行小字,是陸沉戈的筆跡:“林晚。1969.10.於三連。”
他竟然藏着她的照片!還標注了時間地點!
第二張照片,讓她如遭雷擊——是陸沉戈自己!是一張半身照,穿着筆挺的軍裝,戴着軍帽,面容年輕,眼神銳利,嘴角甚至帶着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似乎是在拍照時勉強配合的笑意。照片背面,同樣有一行字,筆跡卻顯得有些虛浮:“此生唯一。攝於調離前。勿念。”
“此生唯一”……
這四個字,像四顆燒紅的釘子,狠狠釘進了林晚的眼睛,燙得她眼前發黑,幾乎暈厥。
她顫抖着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信紙是那種部隊專用的稿紙。字跡,是陸沉戈的,但不同於他以往任何時期的筆跡——凌亂、虛弱、顫抖,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晚: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已不在人世。不必悲傷,亦不必愧疚。這條路,是我自己的選擇。
有些真相,不應隨我埋入黃土。我一生沉默,並非對你無情,恰是因情太深,深到只能以沉默護你周全。
當年邊境事件,我力排衆議護你,確因此開罪於人,爲日後種種埋下禍根。然我從未後悔。若重來一次,我依然會如此選擇。你之前程,重逾我之性命。
降職審查,輾轉流離,是我應付之代價。與你無關。勿將此事放在心上。
此生最大憾事,乃未能親口對你說一句心之所想。最大幸事,亦是曾於茫茫荒原,遇你如星火,照亮我半生孤寂。
槍與鍬上刻你之名,非爲束縛,而爲銘刻。你之名,與我之骨血、我之使命、我之榮耀,早已融爲一體。見之如見我。
照片留存,權當念想。‘此生唯一’,字字肺腑。
我之一生,忠於國家,忠於使命,亦終於……你。
望你餘生安穩,歲月靜好,勿以我爲念。
陸沉戈絕筆”
日期模糊,只能辨認出是九十年代的某個時間。
信紙從林晚顫抖的手中飄落,無聲地落在桌面上。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癱軟在椅子上,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所有的猜測、所有的疑慮,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殘酷的證實。
他的跌落,他的苦難,他沉默慘烈的一生,的的確確,與她有關!是爲了護住她那次報告的功勞,是爲了讓她能毫無負擔地離開!
而他,對此心知肚明,卻甘之如飴,甚至直到生命盡頭,還在告訴她“不必愧疚”、“從未後悔”!
“此生唯一”……
他不是沒有感情,他只是把所有的感情,都壓縮成了這沉默的、毀滅性的四個字,刻進了武器,藏進了槍柄,帶進了墳墓!
林晚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像是瀕死小獸般的哀鳴,淚水瘋狂奔涌,卻發不出更大的聲音。巨大的悲痛、震撼、愧疚和一種幾乎將她撕裂的感動,像海嘯一樣將她徹底淹沒。
她終於明白了。
她所以爲的沉默,不是無聲。
而是震耳欲聾。
她哭了很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是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依舊未停的雨,眼神空洞。
台燈的光暈下,那封信,那兩張照片,那把刻着名字的槍,靜靜地躺在桌上,無聲地訴說着一個男人沉默一生背後,全部滾燙、絕望、而又無比堅定的愛戀。
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
釋放出的,不是希望。
而是足以將她焚毀的、愛的餘燼。
她該如何面對?
如何背負着這“此生唯一”的沉重告白,度過她的餘生?
雨,不知何時停了。窗外透進熹微的晨光。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對林晚而言,世界已然徹底顛覆。
她緩緩地伸出手,極其小心地,將那張陸沉戈唯一的照片,貼在了自己的心口。
照片冰涼。
她的眼淚,卻早已流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