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從沈府回來的第三日,濟世堂的門檻像是被春雨泡軟了,總有人來來回回地踩。最先踩出深痕的,是城西綢緞莊王掌櫃家托來的媒人——李奶奶。
李奶奶揣着包桂花酥進門時,阿芷正在櫃台後抄藥方,筆尖剛落在“當歸三錢”上,就被那股甜香勾得走了神。“阿芷姑娘越發能幹了,這字寫得比先生公還周正。”李奶奶把點心往桌上一放,眼睛在藥鋪裏轉了個圈,最後落在沈硯之身上。
沈硯之正蹲在地上翻曬藥材,手裏捧着把曬幹的紫蘇,青紫色的葉片在他指尖簌簌作響。“李奶奶稀客。”他頭也沒抬,聲音混着藥香飄過來,不冷不熱。
“哎,這不是惦記着沈先生嘛。”李奶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從袖裏摸出張紅紙,“王掌櫃家的三姑娘,你們是見過的,去年來扯過做嫁衣的料子,還記得不?那姑娘不僅識文斷字,算盤打得比賬房先生還精,配沈先生這樣的人物,再合適不過。”
阿芷握着筆的手緊了緊,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小點兒,像顆沒長好的痣。她低頭假裝研墨,耳尖卻豎得高高的,聽着沈硯之的動靜。
“李奶奶費心了。”沈硯之把紫蘇放進竹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末,“我暫時沒有成家的打算,一心只想把藥鋪打理好。”
“這怎麼行?”李奶奶把紅紙往他面前推了推,“男人家哪能沒有家室?再說張叔還等着抱外孫呢。你如今是沈家正主,家產萬貫,總得當個家不是?”
阿芷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杆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濺起來又滅了:“孩子的事,讓他們自己琢磨。”他話少,卻像塊壓艙石,讓李奶奶的熱絡勁兒頓時涼了半截。
送走李奶奶時,阿芷瞥見她手裏的紅紙被捏得皺巴巴的,心裏說不清是鬆快還是別的滋味。沈硯之走進來,看見她對着那張暈了墨的藥方發呆,拿起筆蘸了蘸墨:“重新寫吧,這張廢了。”
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像薄荷葉子掃過皮膚,涼絲絲的。阿芷猛地縮回手,撞翻了硯台,墨汁灑在青石板上,漫開朵難看的花。
“笨手笨腳的。”沈硯之無奈地笑了笑,拿布去擦,“李奶奶的話,別往心裏去。”
“我沒往心裏去。”阿芷低着頭,看着他彎着的腰,“王姑娘確實好,配沈先生……很合適。”話剛說完,鼻子就酸了,像被蒼耳子刺了下。
沈硯之擦墨的手停了停,忽然起身摘下片窗台上的薄荷葉,遞到她鼻尖:“聞聞。”
清清涼涼的氣息鑽進肺腑,阿芷打了個激靈。“薄荷能清心火。”他看着她泛紅的眼角,眼底盛着笑,“有些東西看着光鮮,未必合自己的性子。就像這藥鋪裏的甘草,看着不起眼,卻是百搭的引子。”
阿芷猛地抬頭,撞進他的眼睛裏。那裏面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愣愣的。心跳像被藥杵搗了下,咚咚地響,震得耳膜都疼。她慌忙低下頭,手裏的筆“啪嗒”掉在地上,滾到他腳邊。
接下來的日子,藥鋪的門檻就沒安生過。糧行老板托人來說親,說自家女兒會做三十樣點心;教書先生的侄女托人遞話,說能背全本《女誡》;連巡捕房王統領都捎來口信,說有個遠房表妹,槍法比男人還準,能護着沈先生。
沈硯之每次都客客氣氣地回絕,理由永遠是“一心行醫,無暇他顧”。阿芷看在眼裏,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發了芽的菟絲子,悄悄順着藥架往上爬,纏得她坐立難安。
她開始更用心地學醫術。沈硯之教她診脈時,她會偷偷記住他指尖的力度——輕取如摸羽毛,重按似觸磐石;他教她辨認藥材時,她會把他說的每句話都刻在心裏,比如“黃連要選過橋長的,苦勁才足”“枸杞得是寧夏的,粒大肉厚”;他教她寫藥方時,她會模仿他的筆鋒,雖然總也學不像那份遒勁,卻偷偷攢了滿滿一疊寫着“沈硯之”名字的廢紙。
這天傍晚,藥鋪快關門時,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伴隨着女人的哭嚎:“沈大夫!救命啊!”
阿芷拉開門,只見兩個漢子抬着塊門板,上面躺着個產婦,臉色慘白如紙,身下的血把褥子浸得通紅。“剛生完娃就大出血,找了三個大夫都不敢接……”產婦的男人跪在地上磕頭,額頭磕出了血印。
沈硯之立刻把人往內屋抬:“阿芷,燒熱水,煮參湯,要快!”他的聲音裏帶着從未有過的急切,卻絲毫不亂。
阿芷手忙腳亂地往灶房跑,劈柴時差點砍到手指,燒火時又被火星燙了手背。她端着滾燙的參湯沖進內屋時,正看見沈硯之跪在床邊,手裏捏着銀針,額頭上的汗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產婦的被子上。
“快,把這個給她灌下去!”沈硯之頭也不回,遞過一碗黑乎乎的藥汁,裏面飄着阿膠的碎塊,還有他特意從藥箱底層摸出的藏紅花——那是他留着應急的,金貴得很。
阿芷穩住手,用小勺一點點往產婦嘴裏送藥。產婦牙關緊咬,藥汁順着嘴角流出來,她就用帕子擦了,再接着喂。沈硯之則在產婦小腹上施針,銀針刺入的瞬間,他會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顫動,像是在與死神拔河。
“再加把力!她有反應了!”沈硯之的聲音帶着沙啞,眼睛裏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
折騰到後半夜,產婦的血終於止住了,微弱的呼吸像風中殘燭,卻總算沒滅。沈硯之走出內屋時,腿一軟差點摔倒,阿芷連忙扶住他,才發現他的長衫後背全溼透了,手心的汗能攥出水來。
“剛才你遞針的時候,手比我還穩。”他坐在門檻上,接過阿芷遞來的水,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眼角的紅血絲像開敗的花。
“是沈先生教得好。”阿芷的臉有些燙,剛才情急之下,她甚至敢按住產婦抽搐的腿,換作以前,她連殺雞都不敢看。
“是你自己學得好。”沈硯之看着她,眼神認真得像在診脈,“阿芷,你已經是個合格的大夫了。”
那之後,沈硯之開始讓阿芷獨立看診。頭一個病人是個患了咳嗽的老太太,阿芷緊張得手心冒汗,搭脈的手抖個不停。“姑娘,你哆嗦啥?我這病又不咬人。”老太太笑着說。
阿芷臉一紅,想起沈硯之教的“望聞問切”,定了定神:“婆婆,您是不是總在夜裏咳,還覺得嗓子裏發鹹?”
老太太眼睛一亮:“哎?你咋知道?”
“這是肺虛,我給您開兩副藥,加些川貝母,燉梨吃效果更好。”阿芷拿起筆,手雖然還在抖,字卻寫得很工整。
等老太太拿着藥方走了,沈硯之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拿着塊麥芽糖:“獎勵你的。”
阿芷接過來,糖塊在嘴裏化開,甜到了心裏。漸漸地,來找阿芷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都說這個小姑娘心細,開的藥方管用,還會說些貼心話。
“阿芷姑娘,我家娃又鬧肚子了,你給看看是不是又吃了啥不幹淨的。”
“阿芷大夫,上次你給我開的藥真管用,再給我來兩副,我給鄰村的嫂子帶回去。”
聽着大家叫她“阿芷大夫”,阿芷心裏像揣了只小兔子,美滋滋的。她終於不再是那個只會抓藥、記賬的小丫頭了,她也能救人了。
這天傍晚,沈硯之收到封信,是老陳托人捎來的。他看完後沒說話,只是眉頭皺得很緊,像藥碾子裏沒碾開的幹姜。“怎麼了?”阿芷遞過一杯熱茶。
“老陳說沈家老宅解封了,讓我回去處理家產。”他把信遞給她,信紙邊緣都被他捏得起了毛。
阿芷看着信上的字,心裏咯噔一下:“那你……要回沈府住?”
“不。”沈硯之搖搖頭,眼睛忽然亮了,“我打算把老宅改成藥館,專門給窮人看病,不收診金。剩下的田產和鋪子,都捐給善堂。”
阿芷眼睛一亮,手裏的茶杯差點脫手:“這個主意好!”
“但需要人手。”沈硯之看着她,眼神裏有期待,也有猶豫,“你願意跟我去嗎?”
“我當然願意!”阿芷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隨即又想起什麼,“那這裏的藥鋪……”
“讓張叔和小石頭先住着,”沈硯之說,“等那邊安頓好了,再接他們過去。濟世堂不能空着,這是我們的根。”
阿芷爹在一旁聽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煙袋鍋裏的火星亮得格外頻繁,映着他眼角的皺紋,像刻着什麼心事。
收拾東西的時候,阿芷看着藥櫃上那些熟悉的瓷瓶,忽然有些舍不得。第一個瓷瓶裏裝的是甘草,是她認識的第一味藥;第三個瓷瓶裏是當歸,沈硯之教她寫的第一個藥名;最底下那個缺了口的瓷瓶,裝着她偷偷攢的薄荷葉子,說是能提神,其實是想聞着他喜歡的味道。
“別擔心。”沈硯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拿起那個缺了口的瓷瓶,放進她的包袱裏,“這裏的一切都不變,我們還會回來的。”
離開的那天,巷子裏的街坊都來送他們。賣菜的張嬸塞給阿芷一把新鮮的青菜:“到了那邊記得自己做飯,別總吃外面的,不衛生。”修鞋的王大爺把雙新納的布鞋遞給沈硯之:“沈先生,這鞋底子厚,走路穩當。”
李奶奶也來了,這次沒提說親的事,只是塞給阿芷一包紅棗:“姑娘家要對自己好點,別總忙着幹活。”
阿芷爹把他們送到巷口,看着沈硯之,嘴唇動了半天,才說出句:“我這閨女,就交給你了。”
沈硯之鄭重地點點頭,對着阿芷爹深深鞠了一躬:“張叔放心,我會用性命護着她。”
馬車緩緩駛離巷子,阿芷回頭望去,看到濟世堂的木牌在風中搖晃,像在跟她招手。心裏忽然很踏實,就像每次沈硯之給她診脈時,那沉穩有力的脈象。她知道,不管去了哪裏,只要身邊有沈硯之,有這份對醫術的熱愛,就永遠不會迷路。
沈家老宅比阿芷想象中還要大,紅漆大門雖然有些斑駁,門環上的銅綠卻透着股威嚴。進門是個大院子,鋪着青石板,角落裏的石榴樹結滿了紅果子,像掛了串小燈籠。
沈硯之讓人把正房改成了診室,西廂房改成了藥房,東廂房則收拾出來做他們的住處。他還讓人在院子裏開辟了塊藥圃,種滿了草藥,薄荷、金銀花、艾草……綠油油的,把老宅的死氣都驅散了。
藥館開張那天,來了很多人。有附近的街坊,提着籃子來送菜;有以前受過沈硯之恩惠的病人,捧着自家種的草藥;王統領也來了,還帶來塊牌匾,上面寫着“仁心濟世”四個大字,筆力遒勁,一看就花了心思。
沈硯之和阿芷穿着嶄新的長衫,站在牌匾下接受大家的道賀。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阿芷看着身邊的沈硯之,他正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溫和,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疏離。
“阿芷,”他忽然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你看,我們做到了。”
阿芷點點頭,眼眶有些溼潤。是啊,他們做到了。從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相遇,到一起經歷那麼多波折,再到如今擁有這家藥館,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屬於他們的未來。
晚上關了門,沈硯之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子,打開,裏面是那支刻着薄荷的銀簪。他走到阿芷身後,輕輕把銀簪插在她的發髻上,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的耳垂,燙得她縮了縮脖子。
“這支簪子,早就該給你了。”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點沙啞。
阿芷摸了摸頭上的銀簪,冰涼的觸感卻讓心裏暖暖的。她轉過身,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氣問:“沈先生,你以前說,想和我共度餘生,還算數嗎?”
沈硯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像春風吹化了殘雪。他伸手把她攬進懷裏,手臂很有力,卻又很溫柔:“當然算數。從說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從沒變過。”
阿芷靠在他懷裏,聽着他有力的心跳,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藥香,忽然覺得,最好的日子,就是這樣了。有他,有藥香,有做不完的事,還有過不完的日子。
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溫柔而靜謐。院子裏的草藥散發着清苦的香氣,混雜着彼此的呼吸,像是在訴說着一個幸福的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