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的宮門緩緩開啓,沉重的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長響,仿佛拉開了一場生死大戲的帷幕。
蘇辰跟在慧妃身後,與一衆宮女太監跪伏在地,迎接聖駕。他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眼角的餘光只能看到一片明黃色的衣角,以及一雙踩着祥雲圖案的黑底金線皂靴,停在了慧妃面前。
“愛妃平身吧。”
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每一個字都蘊含着雷霆萬鈞之力,輕易便能決定在場所有人的生死。
蘇辰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這就是皇帝!大周朝的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也是他此刻最大的威脅。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慧妃的聲音柔媚動聽,帶着恰到好處的欣喜與嬌羞。
“都起來吧。”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對着他們這些奴才。
“謝皇上!”
衆人齊聲應諾,這才敢從地上爬起來,垂手侍立兩側。
蘇辰也跟着站起身,依舊低着頭,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不敢抬頭去看皇帝的樣貌,生怕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任何不該有的情緒。他能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正不緊不慢地從每一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那目光仿佛帶着實質性的重量,每經過一個人,那個人的呼吸便會不自覺地停滯一瞬。
當那道目光落在蘇辰身上時,他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他強迫自己放鬆,調整呼吸,努力做出一個卑微、順從、甚至有些愚鈍的模樣。他知道,在這種君臨天下的帝王面前,任何一絲的“聰明”和“特別”,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幸運的是,那道目光並沒有在他身上過多停留,很快便移開了。
蘇辰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但緊繃的神經卻絲毫不敢放鬆。
皇帝攜着慧妃的手,走進了內殿。蘇辰作爲新晉的貼身內侍,自然要跟進去伺候。
他端着早就備好的茶盤,低眉順眼地走了進去。直到這時,他才有機會,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瞥了一眼這位傳說中的天子。
皇帝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年紀,身形挺拔,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削薄,組合成一張英武非凡卻又帶着幾分冷峻的面容。他並未穿戴繁復的龍袍冠冕,只是一身明黃色的常服,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帝王氣度。
他便是大周朝的第四位皇帝,姬玄。一位以鐵血手腕著稱,年少登基,平內亂,攘外敵,將一個風雨飄搖的王朝重新帶回正軌的強勢君主。
此刻,這位鐵血君主正與慧妃並肩坐在軟榻上,臉上帶着一絲難得的溫和笑意,聽着慧妃說着一些宮中的趣聞。
“……臣妾宮裏新來的那個小太監,就是上次跟您提過的那個,笨手笨腳的,前兒個去領藥,竟把自己給摔暈了過去,把臣妾給急壞了。”慧妃的聲音嬌柔婉轉,看似在抱怨,實則是在不經意間,爲蘇辰的“失憶”和可能的舉止異常,在皇帝面前預先做了解釋。
蘇辰心中一動,對慧妃的心思縝密又多了幾分認識。
皇帝聞言,果然被勾起了興趣,他輕笑一聲,目光隨意地在殿內掃了一圈:“哦?是哪個小東西,這般有趣?”
慧妃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了蘇辰。
蘇辰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
他硬着頭皮上前一步,將手中的茶盞分別放在皇帝和慧妃面前的幾案上,然後立刻跪倒在地,用一種惶恐不安的語調說道:“奴才……奴才蘇辰,叩見皇上。”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帶着一絲審視的意味。
“就是你?”
“回……回皇上,是奴才。”蘇辰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將一個初次面聖的小太監的緊張和恐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抬起頭來。”
“……是。”
蘇辰緩緩抬頭,依舊不敢直視龍顏,只是將目光落在皇帝身前的地面上。他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正在他的臉上逡巡,那感覺,比被毒蛇盯上還要可怕百倍。
“倒是個眉清目秀的,不像個蠢笨的。”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皇上說笑了,這孩子就是膽子小了些。”慧妃笑着打圓場,“不過今日倒是機靈了一回,勸臣妾換了這身素淨的打扮,倒讓皇上見笑了。”
“哦?”皇帝的眉毛微微一挑,再次看向蘇辰,“這身打扮,是你的主意?”
蘇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道皇帝對此是褒是貶,一句話說錯,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他伏下身子,磕了個頭,戰戰兢兢地回道:“回皇上,奴才……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覺得,娘娘天生麗質,國色天香,縱是荊釵布裙,亦難掩其絕代風華。濃妝豔抹,反倒遮了娘娘的天然仙氣。奴才……奴才胡言亂語,請皇上恕罪,請娘娘恕罪!”
這番話,他將功勞全都推到了慧妃的“天生麗質”上,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順帶還狠狠地拍了兩位主子的馬屁。
果然,皇帝聽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朗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好一個‘荊釵布裙,難掩風華’!你這小東西,嘴巴倒是甜得很!”
慧妃也是面露笑意,嗔怪地白了皇帝一眼:“皇上,您看,他就是會說些漂亮話討巧。”
一場無形的危機,似乎就這麼被化解了。
蘇辰心中暗自慶幸,正準備退下,卻聽皇帝忽然說道:“你先別走,就在一旁伺候筆墨吧。朕忽然想起,有一份關於河工的奏折需要批復。”
蘇辰心中一沉,知道考驗還未結束。
他只能硬着頭皮應下:“奴才遵旨。”
很快,秋月等人便將文房四寶和一摞奏折搬了過來。蘇辰跪在書案一側,小心翼翼地開始研墨。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手臂保持着平穩的速度,手腕均勻用力。墨錠在硯台上緩緩旋轉,發出沙沙的輕響,很快,一池墨香便在殿內彌漫開來。
皇帝拿起一本奏折,開始批閱。慧妃則乖巧地坐在一旁,爲他端茶遞水,或是拿起小錘,爲他輕輕捶打着肩膀,一派夫唱婦隨的溫馨景象。
蘇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
然而,麻煩還是找上了他。
皇帝批閱完一份奏折,隨手將其放在一旁,卻因爲放得太靠邊,那奏折竟順着光滑的桌面滑了下來,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蘇辰眼疾手快,幾乎是出於本能,身體微微前傾,伸出左手,在那奏折落地前的一瞬間,穩穩地托住了它。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沓。
做完之後,蘇辰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他表現得……太快了!一個“笨手笨腳”、“膽小如鼠”的小太監,怎麼可能有如此敏捷的反應?
果然,皇帝和慧妃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反應倒是不慢。”他放下朱筆,語氣平淡地說道,“練過?”
蘇辰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這是帝王的猜忌。一旦回答不好,自己假太監的身份隨時可能暴露。他總不能說,自己是常年打籃球練出來的反應速度吧?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奏折恭敬地放回桌上,然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身體因爲“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皇上……皇上恕罪!奴才……奴才該死!”他帶着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才……奴才的爹,以前是在碼頭扛活的,整日裏要接那些從船上扔下來的麻袋。他說,討生活,全靠一個‘穩’字,手不穩,接不住,就要被東家打罵,全家都要餓肚子……奴才……奴才從小就跟着他練,練得……就是個接東西的笨功夫……剛才……剛才看到奏折要掉,奴才……奴才就……就下意識地伸手了……奴才不是有意的,求皇上饒命啊!”
他一邊說,一邊砰砰砰地磕着響頭,額頭很快就變得一片紅腫。
這番說辭,是他情急之下編造出來的。一個底層百姓爲了生存而練就的本能反應,聽起來合情合理,既解釋了他爲何反應迅速,又符合他卑微的出身,更能引起人的同情。
殿內,再次陷入了沉默。
蘇辰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像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那低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起來吧。”
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蘇辰不敢怠慢,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退到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重新拿起了另一本奏折。
但蘇辰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絕不會因爲自己的一面之詞,就完全打消疑慮。
他就像一顆被埋下的釘子,已經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接下來,他必須比之前更加小心,更加謹慎,不能再露出任何一絲一毫的破綻。
因爲他知道,皇帝的眼睛,會一直,一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