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對蘇辰而言,堪稱是人生中最漫長、也最煎熬的一段時光。
他跪在書案旁,垂手侍立,身體保持着僵硬的姿勢,一動也不敢動。皇帝姬玄雖然在批閱奏折,但蘇辰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銳利的目光,會時不時地從奏折上方抬起,如同掃描儀一般,不動聲色地掃過他全身。
每一次被那目光掃過,蘇辰都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裏,從裏到外都泛着一股寒意。他只能憑借着強大的意志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與卑微,將內心深處的驚濤駭浪死死壓住。
他不敢去想自己假太監的身份,不敢去想暴露的後果,他將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一件事上——扮演好一個名叫蘇辰的、膽小而忠誠的小太監。
終於,皇帝批完了最後一份奏折。他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幾分疲憊之色。
慧妃立刻會意,柔聲說道:“皇上日理萬機,辛苦了。臣妾已經命御膳房備下了您最愛喝的蓮子羹,這就給您端來。”
“嗯。”姬玄點了點頭,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慧妃起身,給了蘇辰一個眼色。蘇辰連忙躬身,跟在慧妃身後,一同退出了內殿。
來到外殿,慧妃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蘇辰和秋月。她的臉色有些凝重,看着蘇辰,低聲問道:“你沒事吧?”
蘇辰知道她問的是什麼,連忙搖頭道:“托娘娘洪福,奴才沒事。”
“沒事就好。”慧妃鬆了口氣,隨即又嚴肅地告誡道,“你今日的表現,太過惹眼了。皇上心思深沉,最忌臣子奴才在他面前耍弄心機。你那個接奏折的反應,還有那番說辭,雖然暫時蒙混過關,但必然已經在皇上心裏留下了一根刺。從今往後,你要記住一個字——‘拙’。寧可顯得笨拙一些,也絕不能再顯露任何鋒芒,明白嗎?”
“奴才……明白了。”蘇辰心中凜然,鄭重地應道。他知道,慧妃這是在點撥他,也是在保護他。他們現在,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明白就好。”慧妃點了點頭,端起宮女呈上來的蓮子羹,轉身又進了內殿。
蘇辰站在原地,後背的冷汗這才慢慢地滲了出來。他回想着剛才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是後怕。帝王心,海底針,今日他算是真真切切地領教了。自己那些在現代社會引以爲傲的隨機應變能力,在這座深宮裏,竟成了最危險的催命符。
不多時,內殿裏傳來了皇帝和慧妃的笑談聲。蘇辰知道,危機算是暫時過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似乎是用完了蓮子羹,心情頗爲愉悅,竟開口道:“愛妃宮裏這蓮子羹,味道比御膳房做的還要清甜幾分,賞。”
“謝皇上。”慧妃嬌笑一聲,隨即揚聲道,“來人,皇上有賞。”
立刻有隨駕而來的大太監,端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着幾件流光溢彩的珠寶首飾,還有一錠足有五十兩的金元寶。
“儲秀宮上下,皆有賞賜。”大太監用他那尖細的嗓音宣布道。
殿內的宮女太監們立刻跪倒一片,齊聲謝恩。
就在蘇辰也跟着跪下時,卻聽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那個叫蘇辰的小東西,今日伺候筆墨還算盡心,朕也單獨賞他一件東西。”
蘇辰心中一驚,連忙將頭埋得更低。
他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似乎是皇帝從自己身上解下了什麼東西。
“福安,拿去給他。”
“是,皇上。”
被稱作福安的大太監走到蘇辰面前,將一樣東西遞給了他。
那是一塊玉佩。
玉佩通體溫潤,色澤是上等的羊脂白玉,上面用陽刻的手法雕着一只麒麟,造型古樸,栩栩如生。蘇辰只是用指尖輕輕觸摸,便能感覺到那玉質的細膩與溫涼。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覺到,這塊玉佩上,還殘留着一絲屬於皇帝的體溫。
這是……御賜之物!而且是皇帝的貼身之物!
一瞬間,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蘇辰的身上。那些目光裏,有羨慕,有嫉妒,有驚疑,也有不解。
就連慧妃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絲難以置信的訝異。
蘇辰雙手顫抖地接過玉佩,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他不明白。
皇帝明明已經對自己起了疑心,爲何還要如此厚賞?這不合常理!
難道,這是在試探?用恩寵來麻痹自己,讓自己放鬆警惕,從而露出更多的破綻?
又或者,這是一種帝王心術的體現?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讓自己對他又敬又畏,從此死心塌地?
蘇辰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他只能將這塊滾燙的山芋緊緊攥在手裏,重重地磕頭謝恩:“奴才……奴才叩謝皇上天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慵懶,“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玉佩罷了。你好生當差,往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是……是……”
蘇辰站起身,退到人群之中,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他能感覺到周圍那些同僚們投來的目光,變得愈發復雜。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已經成了儲秀宮,乃至整個後宮裏一個備受矚目的“異類”。
皇帝又與慧妃溫存了片刻,便起身擺駕離去。
直到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宮門口,儲秀宮內緊繃的氣氛才終於鬆懈下來。
宮女太監們立刻圍了上來,對着慧妃連聲恭賀。慧妃臉上也帶着得體的笑容,一一應付着,隨即又宣布將皇上的賞賜分發下去,整個儲秀宮頓時一片歡騰。
在這片歡騰之中,蘇辰卻感覺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獨自一人站在角落,低頭看着手中的麒麟玉佩,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這塊玉佩不是護身符,而是一道催命符。
它將自己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從此以後,他的一舉一動,不僅會被皇帝和慧妃盯着,更會被無數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盯着。
果然,當他回到自己的耳房時,秋月便跟了進來。
她關上門,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
“蘇辰,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質問的意味,“你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太監!皇上今日的舉動,太過反常了!”
蘇辰心中一沉。他知道,連秋月都看出了不對勁,更何況是宮裏那些人精。
他苦笑一聲,將手中的玉佩放在桌上,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氣說道:“秋月姐姐,你覺得,我能是什麼人?我要真是有什麼天大的背景,還會進宮來當一個任人宰割的奴才嗎?”
他頓了頓,抬起頭,眼中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迷茫與恐懼:“我也不知道皇上爲什麼會這樣……我害怕,姐姐,我真的很害怕。這塊玉佩,它……它燙手。”
秋月的眼中閃過一絲動搖。蘇辰的反應,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在作僞。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驟然蒙受聖恩,惶恐不安也是正常反應。
她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或許……是我想多了。也許皇上真的只是心血來潮,覺得你有趣罷了。”
話雖如此,但她眼中的疑慮並未完全消散。
她看了一眼那塊玉佩,叮囑道:“不管怎樣,此物是皇上御賜,你須得貼身戴好,萬萬不可遺失或轉贈他人,否則便是欺君之罪。還有,從今往後,你行事須得更加低調,就當今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我明白。”蘇辰鄭重地點了點頭。
秋月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蘇辰一人。
他拿起那塊麒麟玉佩,在昏黃的燭光下仔細端詳。玉佩的雕工極爲精湛,麒麟的鱗片、鬃毛都清晰可見,雙目炯炯有神,仿佛隨時都會活過來一般。
在玉佩的背面,他發現了一行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刻字。
他湊到燭火前,眯着眼睛,仔細辨認了許久,才終於看清了那兩個字——
“玄辰”。
玄,是當今皇帝姬玄的名。
辰,是他的名字,蘇辰。
當看清這兩個字時,蘇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幾乎要凝固了。
這絕不是巧合!
皇帝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賞賜這塊刻着兩人名字的玉佩,究竟是何用意?
是警告?是暗示?還是……一個更加深不可測的布局?
蘇辰握着玉佩,手心裏滿是冷汗。
他忽然明白,自己從踏入這座皇宮的那一刻起,或許就已經身在一個巨大的棋盤之中。
而他,連自己究竟是一枚什麼樣的棋子,都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