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着“玄辰”二字的玉佩,如同一塊萬年寒冰,緊緊貼着蘇辰的胸口,讓他即便在溫暖的內殿裏,也時常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皇帝離開後的幾天,儲秀宮表面上恢復了平靜,但蘇辰能清晰地感覺到,平靜的水面下,正有無數暗流在悄然涌動。
最直觀的變化,來自於宮裏的人對他的態度。
那些曾經對他不屑一顧的太監宮女們,如今見了他,都會遠遠地躬身行禮,口稱一聲“蘇公公”,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管事太監們更是時常送來一些點心、布料之類的小物件,話裏話外都在旁敲側擊,試圖打探他與皇帝之間的“關系”。
而原本對他抱有敵意的秋月,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她不再冷言冷語,雖然依舊保持着距離,但在一些伺候慧妃的細節上,會不動聲色地提點他幾句,仿佛在有意無意地向他示好。
蘇辰對此心知肚明,卻只能裝作一無所知。他謹記慧妃“藏拙”的教誨,每日裏只是埋頭做事,言行舉止愈發顯得笨拙和寡言。除了在慧妃面前,他幾乎不與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將一個因驟得聖恩而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小太監形象,扮演得入木三分。
這種僞裝,讓他暫時得以安寧。
慧妃似乎也對他這種狀態頗爲滿意。她沒有再交付給他任何秘密任務,只是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貼身內侍使喚,端茶倒水,捶腿捏肩,仿佛西苑靜心亭的那一夜,以及御前回話的機鋒,都從未發生過。
但蘇辰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慧妃和皇帝,那兩位宮中最頂尖的棋手,都在觀察他,考驗他。他這顆小小的棋子,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滿盤皆輸。
這天午後,慧妃小憩,蘇辰終於得了一點空閒。他借口去御花園采摘新鮮的桂花爲娘娘熏香,獨自一人離開了儲秀宮。
他並非真的要去采花,而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那塊“玄辰”玉佩,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裏,讓他寢食難安。
他沿着宮牆邊的偏僻小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一處頗爲荒涼的所在。這裏似乎是宮城的某個廢棄角落,幾座破敗的宮殿靜靜地矗立在雜草叢中,紅牆斑駁,琉璃瓦碎裂,透着一股蕭索淒涼的氣息。
就在蘇辰準備轉身離開時,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忽然從一座偏殿的後面傳了過來。
蘇辰心中一驚,下意識地閃身躲到了一棵槐樹後面。
在這深宮大內,任何一點反常的動靜,都可能隱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也可能帶來殺身之禍。他本不想多管閒事,但那哭聲中蘊含的絕望與悲戚,卻讓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
他悄悄探出頭,循着聲音望去。
只見偏殿的牆角下,一個身穿粗布宮女服飾的小姑娘,正抱着膝蓋,蜷縮在地上,哭得渾身發抖。她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面容清秀,只是臉色蒼白,眼中充滿了恐懼。
在她的身旁,還站着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正焦急地勸慰着她。
“小蓮,你別哭了!哭有什麼用?被管事的嬤嬤聽見,又是一頓好打!”
“環兒姐,我……我害怕……”被稱作小蓮的宮女哽咽着,聲音顫抖,“我不想去……我聽說,凡是被調去浣衣局‘靜心苑’的,沒有一個能活着出來的……”
“靜心苑”?
蘇辰心中一動。這個名字,他似乎有點印象。
他仔細搜索着原主的記憶,很快,一些零碎的、模糊的信息浮現出來。
浣衣局是宮中最低等、也最辛苦的地方,負責清洗整個皇宮的衣物。而“靜心苑”,則是浣衣局裏一個特殊的存在。據說,那裏關押的,都是犯了錯、但又罪不至死,或是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秘密的宮人。
名爲“靜心”,實爲“禁苑”。
“噓!你小聲點!”環兒緊張地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這話可不敢亂說!你不過是打碎了德妃娘娘的一只茶碗,怎麼會嚴重到那個地步?嬤嬤說了,只是讓你去靜心苑待上一個月,反省思過,等風頭過了就出來了。”
“一個月?”小蓮哭得更凶了,“我聽老人說,靜心苑裏鬧鬼!晚上總能聽到女人的慘叫聲,還有人看到白色的影子在牆頭飄……環兒姐,我真的不想去,你幫幫我,你去求求嬤嬤好不好?”
“我……”環兒面露難色,嘆了口氣,“我人微言輕,怎麼求?德妃娘娘正在氣頭上,誰敢去觸這個黴頭?小蓮,你就忍一忍吧,或許……或許傳言是假的呢?”
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傳入蘇辰的耳中。
德妃……打碎茶碗……靜心苑……
蘇辰的眉頭緊緊皺起。他總覺得,這件事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僅僅因爲打碎一只茶碗,就要被送進那種地方?德妃在宮中的風評,素來以溫婉賢淑著稱,不像是會如此苛待下人的人。
這裏面,一定有別的情由。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
“你們兩個在這裏磨蹭什麼!時辰到了,還不快走!”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
只見一個身材肥胖、滿臉橫肉的老嬤嬤,帶着兩名膀大腰圓的太監,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小蓮一看到她,頓時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李嬤嬤,求求您,求求您再寬限幾天吧……”環兒鼓起勇氣,上前哀求道。
“滾開!”李嬤嬤一把將環兒推開,厲聲喝道,“再敢多說一句,連你一塊兒送進去!還愣着幹什麼?帶走!”
那兩名太監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架起小蓮,拖着她就走。
“不要!我不要去!環兒姐救我!救我啊!”小蓮淒厲地哭喊着,奮力掙扎,但她那點力氣,如何能掙脫兩個成年男人的鉗制。
她的哭喊聲在空曠的廢宮中回蕩,顯得格外淒慘。
蘇辰躲在樹後,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看到,在被拖走的那一刻,小蓮因爲掙扎,袖中滑落了一個小小的東西,掉在了草叢裏。
那東西亮晶晶的,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絲微光。
李嬤嬤等人似乎並未察覺,很快便拖着哭喊不止的小蓮,消失在了宮道的盡頭。
環兒癱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蘇辰在樹後靜靜地站了許久,直到環兒也哭着離開,他才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他走到剛才小蓮跌倒的地方,撥開半人高的雜草,仔細尋找起來。
很快,他便找到了那個發光的東西。
那是一枚耳墜。
耳墜的造型很別致,是一朵小小的、用銀絲掐成的梅花,花蕊處鑲嵌着一顆米粒大小的紅色寶石,做工精巧,絕非一個普通宮女所能擁有。
蘇辰將耳墜握在手心,心中疑雲更重。
他幾乎可以肯定,小蓮被送進靜心苑,絕不是因爲打碎了一只茶碗那麼簡單。這枚耳墜,或許就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但他不敢聲張,這潭水太深,以他現在的身份,稍有不慎就會被淹死。
他將耳墜小心地收進袖中,快步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朝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剛走到御花園的入口,便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停住了腳步。
只見花園的涼亭裏,正坐着兩個人。
其中一人,正是他剛剛還在心中揣測的德妃娘娘。而另一人,卻讓蘇辰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一個男人。
一個穿着禁軍統領服飾,身形魁梧,面容剛毅的男人。
在這後宮之中,除了皇帝和太監,任何外臣都不得隨意入內,更遑論是與一位妃嬪在涼亭中獨處。
此刻,那禁軍統領正背對着蘇辰,而德妃則面帶憂色地看着他,似乎在低聲說着什麼。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有些過分了。
一陣風吹來,將他們斷斷續續的對話,送入蘇辰的耳中。
“……事情……已經辦妥了……那個丫頭……不會再亂說話……”這是禁軍統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真的萬無一失嗎?”德妃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安,“我總覺得心神不寧……若是被慧妃那邊的人察覺到什麼……”
“娘娘放心,”禁軍統領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安慰,“靜心苑是什麼地方,您比我清楚。進去了,便是死人一個。何況,屬下已經安排妥當,絕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是……那件東西……”
“東西在我這裏,你放心。”
後面的話,蘇辰已經聽不清了。
但他心中,卻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德妃!禁軍統領!被送進靜心苑的小蓮!
這些線索,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將他心中的所有疑團串聯了起來。
小蓮,恐怕是無意中撞見了德妃與禁軍統領的私會,甚至可能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秘密,所以才會被安上一個打碎茶碗的罪名,送進靜心苑滅口!
而他手中這枚小小的耳墜,此刻變得重如千鈞。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後宮爭鬥了,這牽扯到了妃嬪與外臣私通的驚天醜聞!一旦敗露,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蘇辰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只是出來透口氣,竟會一頭撞上如此駭人聽聞的秘密。
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腳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
“咔嚓!”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御花園中,顯得格外刺耳。
涼亭中的兩人,身形猛地一震,同時轉過頭來,兩道銳利如刀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蘇辰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