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光柱如同審判的利劍,死死釘在兩人藏身的雜物堆上,將飛揚的灰塵照得纖毫畢現。
父親高大扭曲的身影堵在洞口,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大半個地下室吞噬。他粗重的喘息帶着泥腥味和一種狂躁的熱氣,噴涌而下。那雙眼睛,在背光中只剩下兩個幽深的洞,裏面翻滾着林浩從未見過的、赤裸裸的凶戾。
“小雜種……”咬牙切齒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恨不得將他們撕碎的狠毒,“真會找地方!”
沉重的木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父親一只腳已經踏了上來,作勢就要往下爬!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別下去!”母親的聲音突然從廚房上方傳來,急促而尖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時辰快到了!那下面……東西不幹淨!你的煞氣不能染!”
父親的動作爲之一頓,臉上的狂暴掙扎了一下,似乎對“母親”的話有着極深的忌憚。他死死瞪着下方的兩人,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最終極其不甘地把腳收了回去。
“媽的!”他狠狠一拳砸在洞口邊緣,碎木屑簌簌落下,“那就讓他們在下面多喘兩口氣!我看他們能躲到幾時!”
手電光柱又凶狠地掃了幾圈,最終不甘地移開,洞口被一個沉重的東西猛地蓋上!
砰!
一聲悶響,最後的光線被徹底掐滅,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下來。外面隱約傳來父親暴躁的踱步聲和母親低沉的、聽不清內容的絮語。
地下室裏,只剩下兩個少年劇烈的心跳和壓抑的喘息。
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冰冷粘稠,充斥着黴味、塵土味,還有那股若有若無、卻越來越清晰的甜腥腐敗氣。
“暫時……安全了……”假林浩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着響起,帶着劫後餘生的虛脫和無法消散的恐懼,“但他們肯定守在上面……我們……我們還是出不去……”
林浩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在極力適應黑暗,手指摸索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剛才光柱掃過的瞬間,他瞥見的那個角落……那個被厚重帆布蓋着的、隱約露出鐵欄杆的東西……
還有“母親”那句“東西不幹淨”和“煞氣不能染”……
一個冰冷的猜想在他心底瘋狂滋生。
他扶着堆積的雜物,艱難地站起身,朝着記憶中的方向,一步一步摸索過去。
“你……你去哪?”假林浩驚慌地問,聲音裏滿是依賴,仿佛林浩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角落。”林浩低聲道,腳步沒有停。
越靠近那個角落,腳下的地面似乎越發潮溼粘膩,那股甜腥味也越發濃重,幾乎令人作嘔。
終於,他的手指觸碰到了某種粗糙厚重的織物——是帆布。
他順着帆布的邊緣向上摸索,指尖立刻沾染了滑膩的污垢和冰冷的潮氣。很快,他摸到了帆布之下,那冰冷、堅硬、帶着嚴重鏽蝕痕跡的金屬條。
一根,兩根,三根……間隔很窄。
這確實是一個籠子。一個足夠容納一個成年人蜷縮在裏面的鐵籠。
帆布被一些粗糙的繩索捆綁固定在籠架上,打滿了死結。
林浩的手指在冰冷的鐵欄上滑動,鏽屑簌簌落下。忽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處異樣。
那不是鏽跡的粗糙感,也不是灰塵的綿軟。
那是一種……深深的、刻意的劃痕。
他心中一緊,更加仔細地撫摸過去。
是刻痕。密密麻麻,布滿了籠子內側的這根鐵欄。大部分雜亂無章,像是絕望中的瘋狂抓撓。但其中一些,卻似乎有着某種規律……
他順着那些有規律的刻痕一點點感受。
是字!
他用指尖艱難地辨認着。
筆畫歪斜,深淺不一,顯然是用盡了全部力氣和意志刻下的。
第一個字,是“正”字的一橫一豎……又一個“正”字……
他連續摸到了好幾個“正”字。這是……計數?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繼續往下摸。
刻痕變了。不再是“正”字,而是更復雜的筆畫。
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於指尖。
……“浩”……
一個清晰的“浩”字。
緊接着,是另一個字……
……“跑”……
“浩……跑……?”
林浩的呼吸驟然停止。
就在這時,假林浩也摸索着跟了過來,顫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鐵籠。
“是……是這裏……”他發出一聲極度驚恐的嗚咽,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樣,“就是這裏!他們關我的地方!不要!我不要待在這裏!”
他的情緒瞬間崩潰,幾乎要尖叫起來。
林浩猛地捂住他的嘴,將他死死按在懷裏,另一只手卻依舊固執地、飛快地在冰冷的鐵欄上摸索着那些刻痕。
在“浩跑”兩個字的下方,還有更淺、更凌亂,卻更加觸目驚心的痕跡。
他花了更長時間才勉強辨認出來。
那似乎是反復刻下的、同樣的一句話,因爲絕望和力竭而一次比一次模糊: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最後的一個“的”字,只刻了一半,筆畫戛然而止,像是所有的力氣和希望都在那一刻徹底耗盡。
林浩的手指僵在那未完成的刻痕上,冰冷的鐵鏽味和那股甜腥味混合在一起,鑽入他的鼻腔,化作一股寒流,瞬間沖遍他的四肢百骸。
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
假林浩在他懷裏無助的顫抖,上方隱約傳來的踱步聲,全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裏,只剩下指尖下這些冰冷絕望的刻痕,和腦海裏轟然炸響的、血淋淋的現實。
這個籠子。
這個刻着“浩跑”、刻着“都是假的”的籠子。
這個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歲月、用指甲在堅硬鐵欄上刻下最後希望和警告的……
是誰?
假林浩在他懷裏掙扎了一下,抬起頭,即使在絕對的黑暗裏,林浩仿佛也能感受到他那充滿無盡恐懼和疑問的目光。
“怎麼了?”假林浩的聲音細若遊絲,“你摸到什麼了?”
林浩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穿透濃稠的黑暗,死死盯着眼前這座冰冷的囚籠。
一個更可怕、更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緩緩纏上了他的心髒。
如果……
如果身邊這個顫抖的、聲稱自己被關了十八年的人,說的並不全是實話呢?
如果那些刻痕……
那個未完成的“的”字……
指向的並不是樓上的“父母”。
而是……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懷裏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存在。
冰冷的戰栗,第一次,並非來自外界的威脅,而是從靈魂最深處,瘋狂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