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浩的意識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被無形的重壓碾碎，又在某種尖銳的刺痛中，被強行拉扯着上浮。
後腦傳來一陣陣鈍痛，伴隨着嗡嗡的耳鳴。他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只能勉強分辨出自己依舊躺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管道底部。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難以形容的焦糊味和……一種類似電路燒毀後的刺鼻臭氧味，混合着管道原有的潮溼黴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氣息。
記憶的碎片如同崩裂的玻璃，瘋狂地刺入腦海——
槍聲！血泊！張承志倒下時絕望的眼神！
7號那非人的、宣判他作爲“備用零件”的冰冷話語！
逼近的注射筆針尖！
還有最後……那枚停止旋轉的紐扣……7號突然的崩潰……體內爆開的機械結構……
機械結構？！
林浩猛地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他掙扎着想坐起身，卻因爲後腦的劇痛和脫力而一陣眩暈。
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掃向管道前方——
7號依舊跪伏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不再是之前那種充滿壓迫感的跪姿，而是徹底垮塌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靈魂和支撐的癱軟。他的頭無力地垂着，溼漉漉的頭發遮住了臉，整個身體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仿佛一具被隨意丟棄的破爛玩偶。
而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胸口。
他胸前那一片睡衣已經變得焦黑破碎，如同被無形的火焰從內部灼燒過。皮膚和肌肉組織大面積缺失、碳化，暴露出下方……令人駭然的景象——
那不是斷裂的肋骨和破碎的心髒組織。
那是糾纏扭曲的、閃着冷光的金屬框架！是燒熔斷裂的彩色線纜！是焦黑碎裂的、看不出原貌的微型電子元件！甚至還有幾處細微的、如同藍寶石般的破碎晶體結構，散落在焦糊的廢墟中，反射着管道口透來的、冰冷微弱的天光。
一顆仍在極其微弱地、間歇性閃爍着不規則紅光的、半個拳頭大小的、布滿精密紋路的金屬球體，半嵌在這堆機械殘骸的中心，如同一顆瀕死的心髒，做着最後徒勞的抽搐。
機械……真的是機械！
林浩的呼吸徹底停滯，血液仿佛在這一刻不再流動。他死死地盯着那暴露出來的、絕非人類所能擁有的內在構造，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寒的恐懼如同兩只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這個與他共享面容、聲稱自己是更早“原型”的存在根本就不是人類！
他是一個……造物？！一個精密而恐怖的……機械仿生體？！
那自己呢？！自己這個被稱作“17號”、被判定爲“容器合格”的……又是什麼？！
如果他是機械，需要更換“零件”……那爲什麼需要一顆人類的、鮮活的心髒？！
無數的疑問和更深的恐懼，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了他所有的思緒。
就在這時——
“咳……咳咳……”
一陣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斷絕的咳嗽聲，從身旁傳來。
林浩猛地轉頭。
是張承志！
他竟然還活着！
他側躺在血泊中，臉色灰敗如紙，胸口那個彈孔還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沫，每一次咳嗽都讓他的身體痛苦地痙攣，帶出更多的鮮血。但他的眼睛，卻艱難地睜開着，目光死死地、聚焦在癱跪在前方的7號那暴露的機械胸腔上。
那目光裏，沒有震驚，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徹骨的悲涼和一種扭曲的…證實了的絕望。
“果…然…”他張了張嘴，聲音微弱得如同氣音，鮮血從嘴角不斷溢出，“是…心…出了問題…”
林浩連滾帶爬地撲到他身邊，手足無措地看着他胸前可怕的傷口，想要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老張！撐住！”
張承志艱難地搖了搖頭，阻止了他無用的舉動。他的目光從7號的殘骸上移開，落在林浩臉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充滿了無盡的愧疚、悲傷，還有一絲最後的、燃燒的執念。
“對…不起…”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利用…了你……我……早就…懷疑…他不是…人…”
“三年前…小遠失蹤前…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一張…畫…”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神開始渙散，但依舊強行凝聚着最後的光芒。
“…畫裏…有個…怪物…穿着…白大褂…在…拆…機器人…機器人的…心…是…藍色的…”
“王勁鬆…他們…不是在…治病…他們…在…‘修’…東西,在…找…合適的…‘心’…”
“我…追查…所有…線索…都指向…王勁鬆…和他背後…那個…看不見的……‘組織’”
“我必須…證實…必須…找到…證據”
“…所以…當我看到你…看到王勁鬆…抓你…我就知道…你…是…新的…‘目標’…是…突破口…”
“…我救你…是…自私…我想…通過你…找到…他們…找到…小遠…的…下落”
“但我…沒…想到…他…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7號的殘骸，充滿了無盡的痛苦，“竟然…是…這樣的…怪物…”
“‘鍾表匠’…要找…‘鍾表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細不可聞，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徹底斷絕。
“鍾表匠？誰是鍾表匠？！”林浩急忙追問，心髒揪緊。
張承志的嘴唇翕動着，卻已經發不出清晰的聲音。他的瞳孔在緩緩擴散，生命正飛速流逝。
就在林浩以爲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裏爆發出最後一絲氣力，猛地抬起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死死攥住了林浩的手腕！
力量大得驚人！
他用盡最後的生命，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眼……爲……真……
……心……爲……餌……
……逃……出……局……！
……紐扣……裏的…………”
話語戛然而止。
他攥着林浩手腕的手，猛地鬆脫，無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血泊中，濺起幾點暗紅的血花。
他的眼睛依舊圓睜着，望着管道頂部無盡的黑暗，凝固着最後的不甘、憤怒與無盡的悲涼。
徹底沒了聲息。
林浩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
手腕上，還殘留着張承志最後那一下緊握的力度和……黏膩的、溫熱的鮮血。
管道裏，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以及……遠處似乎又隱約傳來的、令人心悸的警笛聲！
還有7號胸腔裏，那顆半碎的金屬心髒，發出的、微弱而不規則的、噠……噠……的間歇性紅光。
眼爲真。
心爲餌。
逃出局！
紐扣裏的……？
張承志臨死前，重復了紐扣上的血字警告！他還提到了“紐扣裏的”……裏面還有什麼？他沒能說完！
林浩猛地轉頭，目光瘋狂地掃向地面——
那枚白色的紐扣，依舊靜靜地躺在不遠處。
而那個鏽蝕的鐵盒，和裏面散落出來的照片、病歷紙，也都在附近。
警笛聲！越來越近了！他們正在朝着這個方向收縮包圍圈！
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消化這恐怖的一切！
他必須立刻做出決定！
是趁着7號詭異癱瘓、張承志用生命換來的短暫間隙，立刻逃離？還是……冒險去查看那枚紐扣裏是否還藏着張承志未能說出的、更關鍵的東西？！
逃跑，可能獲得一線生機，但將永遠失去揭開真相的機會！
查看，可能立刻被趕來的警察或“組織”的其他人堵死在這管道裏！
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踩在即將爆炸的炸彈之上！
林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看似平凡無奇的白色紐扣。
眼爲真……
心爲餌……
逃出局……
紐扣裏的……
張承志拼死傳遞的信息，絕對是有些用的！
賭了！
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那枚紐扣！
這一次，紐扣沒有任何反應，沒有灼熱，沒有悲鳴，冰冷而死寂。
他學着之前的樣子，用指甲狠狠摳刮紐扣的表面，試圖找到什麼縫隙或機關！
沒有反應！
他又用力試圖掰開它！扭動它！
依舊沒有任何變化！這就是一枚普通的、舊紐扣！
難道張承志最後的話只是彌留之際的胡言亂語？！
就在林浩幾乎要絕望放棄的刹那——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紐扣的穿孔上！
那四個用來穿線的穿孔邊緣，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光滑，甚至有一點極其細微的、被磨損的痕跡？
而其中某一個穿孔的內壁，在管道口微弱的光線下，似乎……反射出了一點點不同於塑料的、極其微弱的……金屬光澤？
林浩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立刻從口袋裏掏出張承志之前給他的那串多功能軍刀，手忙腳亂地找出最細最尖的那根探針！
他將探針小心翼翼地、伸進那個反射着異樣光澤的穿孔內——
咔噠。
一聲極其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機括輕響！
白色塑料紐扣的側面，突然彈開了一條比發絲粗不了多少的細微縫隙！
這不是一枚簡單的紐扣！這是一個……僞裝成紐扣的微型容器？！
林浩強壓下狂跳的心髒，用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條縫隙，將紐扣如同一個小盒子般，輕輕掰開——
紐扣內部，是極其精密的、微型的結構。大部分空間被一種看不出材質的黑色填充物占據。
而在那填充物的中心，小心翼翼地鑲嵌着一片……比指甲蓋還要小一半的、薄如蟬翼的、透明的……電子芯片？！
芯片的接口微小到肉眼幾乎難以分辨，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能看到上面蝕刻着極其復雜的、微縮的電路。
而在芯片透明的保護層下，似乎……封存着一點點……極其微量的、暗紅色的……凝固的液體？
像是一滴……被縮小了無數倍的……血？！
林浩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
這就是紐扣裏藏着的秘密？！一枚微型芯片？！裏面存儲着什麼？！那滴血又是什麼？！
就在他試圖看得更清楚時——
嗚嗷——嗚嗷——！！
刺耳的警笛聲如同毒蛇的嘶鳴，已經近在咫尺！刺目的紅藍光芒瘋狂地掃過管道口外的廢墟！
沉重的、急促的腳步聲正從多個方向，朝着這個管道合圍而來！
“發現目標！在原料輸送管道內！”
“包圍出口！注意！目標可能持有武器！重復，目標可能極度危險！”
擴音器的命令聲冰冷而清晰。
他們到了！
林浩猛地合攏紐扣，將它死死攥在手心！另一只手胡亂地將散落在地上的那張梁永志的病歷紙和那張背後寫着“實驗體7號”的恐怖照片塞進口袋！
他看了一眼癱跪在前方、胸腔暴露着機械殘骸的7號，又看了一眼血泊中雙目圓睜的張承志。
沒有時間了！
他咬緊牙關，朝着管道另一端、更深邃的黑暗，連滾帶爬地沖去！
身後，警察的呵斥聲、槍械上膛的咔噠聲、以及強光手電的光柱，已經涌入了管道入口！
“站住！再動開槍了！”
林浩不管不顧，只是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
前方，管道的盡頭，似乎是一處向上的、鏽蝕的鐵梯，通往地面！
希望就在前方！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冰冷鐵梯的瞬間——
噠……噠……
身後，那原本已經沉寂下去的、7號胸腔裏發出的、微弱的、不規則的紅光閃爍和機械噠噠聲……
突然……
停止了。
緊接着——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極其尖銳狂暴的、純粹精神層面的恐怖嘶鳴，如同超新星爆發般，猛地從管道後方炸開！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極致的、混亂的、充滿了無盡痛苦、憤怒和某種冰冷指令的精神風暴！瞬間席卷了整個管道！
“呃啊——！”
“什麼聲音？！”
“我的頭——！”
身後傳來警察們痛苦的悶哼和混亂的驚叫！手電光柱瘋狂亂晃！
已經爬上鐵梯一半的林浩，更是首當其沖，大腦如同被億萬根冰針刺穿，眼前一黑，慘叫一聲，險些直接從梯子上摔下去！
他死死抓住鏽蝕的梯子，痛苦地抱住頭顱，感覺自己的意識幾乎要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精神風暴徹底撕碎！
這感覺……和之前在垃圾場觸摸那袋紐扣時的感覺類似，但強烈了何止百倍！千倍！
是7號！他還沒有完全“死”透？！他在最後時刻……引爆了什麼？！或者說……他的“死亡”，本身就是一個……觸發機制？！
這股精神風暴……是什麼？！是針對所有人的無差別攻擊？還是……某種……求救信號？！或者……毀滅指令？！
嗡鳴聲持續沖擊着，仿佛沒有盡頭。
林浩強忍着幾乎要讓他崩潰的劇痛，用盡最後一絲意志力，手腳並用，掙扎着向上爬！
終於，他的頭探出了地面！
外面依舊是那片荒涼的廢棄廠區，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壓抑。
而遠處，更多的警車，甚至兩輛黑色的、沒有任何標識的廂式貨車，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朝着這個方向疾馳而來！
那精神風暴的爆發，如同最顯眼的燈塔，爲所有的追捕者指明了最終的方向！
林浩連滾帶爬地翻出管道，踉蹌着落地，甚至來不及分辨方向，就朝着廠區最深處、那片堆積如山的廢棄化工原料桶的方向亡命奔去！
他的身後，管道入口處，精神風暴的嗡鳴似乎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警察們恢復過來後更加急促的呼喊和追擊的腳步聲！
新的包圍圈，正在形成！
而他手中那枚剛剛打開的、藏着芯片和血滴的紐扣，冰冷地貼着他的皮膚，仿佛一個剛剛啓封的、通往更深地獄的……
潘多拉魔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