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競賽結果公布前的最後幾天,對林蕭然而言,是一場無聲的煎熬與奇異的平靜交織的修行。他不再像過去那樣被患得患失的焦慮完全吞噬,關曉倩那句“戰鬥本身即是意義”像一枚定心符,烙印在他逐漸復蘇的意志裏。他強迫自己專注於手頭的復習計劃,將競賽結果視爲一個既定的、終將到來的答案,而非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是,在深夜合上書本的瞬間,或是在喧鬧課間短暫的失神裏,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仍會掠過他的眼底——那是期待與恐懼交織的餘燼,尚未完全熄滅。

關曉倩則像一位經驗豐富的瞭望員,敏銳地捕捉着他情緒的每一次細微波瀾。她不再刻意提起競賽,卻用行動織成一張無形的網:一份整理得格外清晰的數學錯題集,一杯在他熬夜時悄然放在桌角的溫牛奶,一次不經意的、關於某位作家如何面對創作低谷的閒聊……她的守護安靜而具體,像春日裏無聲潤物的細雨,滋養着他搖搖欲墜的信心。

結果公布那天,天氣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校園,空氣中彌漫着雨前的沉悶。巨大的紅榜張貼在高三教學樓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着無數焦灼的目光。人群層層疊疊,議論聲、嘆息聲、歡呼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作響的背景噪音。

林蕭然和關曉倩並肩站在人群外圍。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快速地跳動,手心滲出薄汗。關曉倩悄悄握了一下他冰涼的手指,又迅速鬆開,低聲說:“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已經贏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給了他一絲站定的力量。

兩人一點點向前挪動。關曉倩的名字很快映入眼簾——一等獎,位列三甲!周圍瞬間響起幾聲豔羨的贊嘆和祝賀。關曉倩臉上掠過一絲喜悅,但她的目光沒有停留,而是急切地、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繼續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那個最熟悉的名字。

林蕭然的目光則像掃描儀般,一行行、一列列地快速掠過。二等獎名單……沒有。三等獎名單……沒有。鼓勵獎名單……依然沒有。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點點下沉,沉向無底的深淵。最後一絲微弱的僥幸也被現實無情掐滅。他的名字,並未出現在任何獲獎名單上。

預料之中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現實赤裸裸地擺在眼前時,那份空洞和苦澀還是猝不及防地涌了上來,比預想中更尖銳。他感覺周圍的喧囂瞬間被抽離,世界只剩下紅榜上刺眼的空白和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他下意識地想後退,想逃離這片宣告他“失敗”的現場。

就在他幾乎要轉身的刹那,關曉倩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大。“蕭然!等等!看這裏!”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指向紅榜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裏貼着一張打印的A4紙,標題是“評委特別點評”。

林蕭然茫然地順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幾行簡短的評語下方,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高三(七)班林蕭然同學的作品《廢墟上的星芒》,雖未在本次競賽中獲獎,但其獨特的敘事視角、極具張力的心理刻畫以及在廢墟意象中展現出的頑強生命意識,給評委留下了深刻印象。其文字中蘊含的沉鬱力量與不滅的希望之光,展現出超越同齡人的思考深度和文學潛力。特此點評,以資鼓勵。”

短短的幾行字,林蕭然卻反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裏激起一圈圈越來越大的漣漪。失落感依舊存在,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胃裏,但在這塊石頭的縫隙裏,一種截然不同的、陌生的暖流正悄然滋生、蔓延。

評委特別點評!

深刻印象!

獨特視角!

沉鬱力量與不滅希望!

超越同齡人的思考深度和文學潛力!

這些詞語,每一個都精準地擊中了他寫作時最珍視、也最忐忑不安的核心。他原以爲自己的掙扎、絕望、那絲微弱的重生渴望,都只是自說自話的囈語,無人能懂,更無人欣賞。卻沒想到,這些被他視爲“不堪”的內心剖白,竟被專業的評委捕捉到了,並給予了如此……如此珍貴的肯定!這肯定並非來自分數和名次,而是來自對他文字內核、對他靈魂深處掙扎的理解和共鳴!

巨大的反差讓他一時失語。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鎖在那張小小的A4紙上,仿佛要將那幾行字刻進瞳孔裏。先前的失落並未消失,但它不再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被這束意外而強烈的光穿透了。一種混雜着酸楚、難以置信、以及巨大慰藉的復雜情緒在他胸中翻騰,沖擊着他的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突如其來的溼熱逼了回去。

關曉倩一直緊緊抓着他的手臂,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微微顫抖。她看着他那從失魂落魄到震驚茫然再到眼眶微紅的神情變化,懸着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衷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喜悅和驕傲。她比林蕭然自己更早看到了那張點評,那一瞬間的激動讓她差點叫出聲。

“看到了嗎,蕭然?”關曉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眼睛亮得驚人,“我就知道!金子就算暫時被泥土掩蓋,它的光芒也一定會被真正懂它的人發現!評委看到了!他們看到了你文字裏的力量!這比一個普通的獎項更有價值!這才是真正的認可!”

林蕭然終於緩緩轉過頭,看向關曉倩。他的眼神依舊復雜,有未散的失落,有巨大的震動,但更深處,那幾乎熄滅的、對寫作的熱愛之火,正被這意外的肯定猛烈地重新點燃,發出噼啪的聲響。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哽得厲害,最終只是重重地、帶着無限感慨地點了點頭。

競賽結果的塵埃落定,以及那份極具分量的評委點評,像一劑強效催化劑,加速了林蕭然內心的蛻變。雖然高考的壓力依舊如影隨形,但他精神世界的核心仿佛經歷了一次重塑。那份深入骨髓的自我懷疑,在專業而懇切的肯定面前,開始真正地鬆動、瓦解。

他不再懼怕翻開那本隨筆本。評委的點評像一道護身符,賦予了他直面內心、記錄真實的勇氣。他開始嚐試梳理競賽後的心路歷程,筆下的文字不再是無病呻吟的沉重,而是多了一份沉澱後的冷靜和自省的力量。他不再執着於“證明”,而是開始享受文字本身流淌的過程,享受將那些復雜思緒梳理成章的成就感。偶爾,他會把自己新寫的一些片段推給關曉倩,不再是尋求安慰,而是帶着一種分享和探討的坦然:“曉倩,你看看這段感覺怎麼樣?”

關曉倩總是認真地閱讀,給出中肯的建議,有時是遣詞造句的推敲,有時是結構邏輯的調整。她的點評專業而敏銳,常常能點出林蕭然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閃光點或細微的不足。這種純粹基於文字本身的交流,讓林蕭然感到無比舒適和珍貴。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在文字世界裏自由探索、充滿表達欲的自己,正在一點點回來。而關曉倩,就是這條回歸之路上最堅定的同行者和最真誠的讀者。

然而,在關曉倩平靜而專注的外表下,一股從未有過的、隱秘而洶涌的心事,正隨着林蕭然的重生而悄然發酵。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自信光芒,看着他專注於書本或稿紙時微微蹙起的認真眉頭,看着他偶爾因爲解出一道難題或寫出滿意的句子而露出的、久違的、發自內心的輕鬆笑意……一種混合着欣慰、驕傲和越來越難以抑制的悸動情緒,在她心底悄然滋長。

那個雨天的擁抱,他脆弱而滾燙的眼淚浸溼她肩頭的觸感;禮堂裏她爲他挺身而出時,他眼中那瞬間爆發的復雜光芒;紅榜前他看到評委點評時,那震驚、酸楚又仿佛被救贖的神情……這些畫面,如同電影片段,在她腦海中反復回放,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灼熱。她開始意識到,那份想要守護他、支持他的心意,早已超越了友情的界限。

這份認知讓她甜蜜又慌亂。她小心地藏匿着這份心事,生怕一絲一毫的泄露會打破他們之間此刻珍貴而微妙的平衡。她依舊是他最默契的戰友,最可靠的學伴,但在每一次不經意的目光交匯、每一次指尖的短暫觸碰、甚至每一次普通的對話中,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加速和臉頰微微的升溫。

一個周末的午後,兩人約在圖書館自習。關曉倩整理書包時,一個淺藍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不小心滑落出來,掉在林蕭然腳邊。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信封沒有封口,一張折疊的信紙露出了一角。

“啊!那個……”關曉倩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熟透的番茄,她幾乎是撲過去想搶回來,動作慌亂得差點帶倒椅子。

林蕭然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手一鬆,信封掉在地上,裏面的信紙完全滑了出來,攤開在地板上。關曉倩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但林蕭然的目光已經不可避免地掃到了信紙上開頭的幾行字。

那並非情書,字跡清晰而有力,更像是……一篇精心準備的發言稿?開頭的稱呼是“尊敬的評委老師”,緊接着是:

“……關於《廢墟上的星芒》的創作初衷,源於作者內心經歷的一場真實風暴。那並非虛構的災難,而是精神世界的崩塌與重建。文中主角在廢墟中的每一次掙扎,每一次絕望中捕捉到的微弱星光,都是作者……”

林蕭然愣住了。這分明是關於他那篇競賽作文的創作闡述!而且寫得極其深入、精準,甚至比他自己在寫作時思考得還要透徹!它完美地詮釋了他試圖表達卻未能完全理清的核心——廢墟(失敗陰影)與星芒(不滅希望)的對抗與共生。

關曉倩已經飛快地將信紙搶回,緊緊攥在手裏,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低着頭不敢看他,聲音細若蚊呐:“我……我本來想……如果……如果你獲獎了……或者需要答辯……這個……也許能用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帶着明顯的窘迫和慌亂。

林蕭然看着眼前這個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再看看她手中緊攥的那份顯然耗費了無數心血寫就的“創作闡述”,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着強烈的震動,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原來,在他獨自舔舐傷口、懷疑自己的時候;在他鼓起勇氣重新提筆、忐忑不安的時候;甚至在他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表達內心的時候……她早已走在了他的前面,如此深刻、如此用心地理解他,並默默爲他準備好了這樣一份沉甸甸的“後盾”!

這份理解和支持,其深度和重量,遠遠超出了他之前的任何想象。它不再是簡單的安慰和鼓勵,而是一種靈魂層面的看見和共鳴。這份心意,比任何獎項、任何點評都更讓他感到震撼和……一種沉甸甸的、被珍視的幸福。

圖書館午後安靜的光線裏,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他們之間略顯凝滯的空氣。林蕭然沒有追問,也沒有點破關曉倩此刻顯而易見的羞窘。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裏面翻涌着太多復雜的情緒:感激、震動、一絲了然,還有某種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溫暖而柔軟的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開口,聲音低沉而溫和,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曉倩,”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那份點評……還有……謝謝你。”

他沒有說謝什麼,但關曉倩聽懂了。她攥着信紙的手指微微鬆了些,臉上的紅暈未退,卻勇敢地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細小的電流無聲地竄過。他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些心照不宣的東西,也看到了那層薄薄的、尚未被捅破的窗戶紙後,悄然滋長的、令人心慌意亂又無比甜蜜的情愫。

關曉倩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彎起了一個極淺、卻無比動人的弧度。她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將那份未送出的“答案”,更緊地、也更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窗外的陰雲不知何時散開了一道縫隙,一縷金色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恰好落在兩人之間,照亮了空氣中無聲流淌的、名爲“懂得”的暖流。

競賽的結果,無論得失,在此刻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場青春的戰役裏,他們互爲燈塔,照亮了彼此穿越迷霧的航程。而那份悄然萌動的心事,如同被陽光喚醒的種子,已在兩人心底的土壤裏,悄然扎下了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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