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塵室,青木宗外門雜役口中最常提及,也最畏懼的地方。
這裏與其說是一處工作場所,不如說是一座終年不熄的火焰地獄。數十座巨大的青銅丹爐如同一尊尊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這片廣闊的石室內,爐身銘刻着繁復的聚火符文,即便沒有生火,也散發着令人心悸的餘溫。空氣中永遠彌漫着一股混雜了草木焦糊、金屬腥氣和各種藥材廢渣的刺鼻味道,尋常人吸上一口,便會覺得喉嚨幹澀,肺腑如灼。
對於雜役而言,最艱巨的任務,便是清理丹爐中煉丹失敗後傾瀉出的滾燙爐渣。
這些爐渣,剛剛離開爐膛時,溫度比凡間的岩漿低不了多少,其中更蘊含着煉制丹藥時產生的駁雜火毒,對血肉之軀有着極大的侵蝕性。雜役們必須穿着浸溼的厚重礦靴,手持特制的長柄玄鐵鏟,在爐渣溫度稍降,但依舊能將木頭瞬間點燃的時刻,將其迅速鏟起,推入丹塵室盡頭那深不見底,終日冒着黑煙的“焚化坑”中。
每一次的勞作,都是一場對身心的殘酷熬煉。
林默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十次踏入這片區域了。他沉默地跟在隊伍後面,臉上帶着與其他雜役一般無二的麻木與疲憊。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簾下,卻藏着一抹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冷靜與審視。
自從發現石符可以吞噬萬物能量,尤其是對這些蘊含着微弱火毒的廢料情有獨鍾後,這片他人眼中的地獄,於他而言,便成了一處機遇與危險並存的試煉場。他每一次呼吸,都在小心翼翼地引導着那股灼痛肺腑的毒煙,讓其絲絲縷縷地滲入體內,再被胸口的石符悄然無息地吞噬、轉化,化爲那股滋養他神魂與肉身的清涼之氣。
這種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覺,讓他時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都給老子動作快點!三號丹室的廢料還等着處理!”一個尖利的聲音打破了沉悶的勞作節奏。
說話的是丹徒李彪,一個身材微胖,臉上長着幾顆麻子,眼神卻總是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倨傲的年輕弟子。他雖然只是最低階的丹徒,但在這些雜役面前,卻擁有着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威。
三號丹室,是丹徒們用來練習煉制最低階丹藥“聚氣散”的地方。因爲是練習,失敗率極高,產生的廢丹爐渣也最多,毒性也最不穩定。
雜役們聞言,紛紛打了個哆嗦,手上的動作不由得又快了幾分。
林默排在隊伍中間,輪到他時,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沉重的玄鐵鏟。一股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三號丹爐傾瀉出的廢渣堆積如山,表面呈暗紅色,內部不時有火星迸濺,發出“噼啪”的輕響。
他咬緊牙關,將玄鐵鏟深深插入爐渣堆中,奮力一撬,鏟起了一大塊滾燙的廢渣。常年勞作鍛煉出的力量讓他手臂穩健,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走向焚化坑時,異變陡生!
他腳下那雙早已磨損不堪的礦靴,鞋底沾滿了混合着藥液與清水的溼滑污垢,在這一刻,竟猛地一滑!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林默整個人向後仰倒。而他手中那滿滿一鏟、重達百斤、紅熾滾燙的爐渣,也隨之脫手,朝着他的面門當頭砸下!
周圍的雜役發出一片驚呼,李彪更是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絲厭惡與驚怒。被這種爐渣當頭澆下,就算不死,也得落個面目全非、終身殘廢的下場!
就在這電光石火,生死一瞬的刹伽!
“嗡——”
林默懷中,那枚與他血肉相連的無名石符,猛地一沉,一股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冰涼之意,如同一道九幽寒泉,瞬間沖入他的靈台識海!
刹那間,外界鼎沸的人聲、灼人的熱浪、李彪猙獰的口型、迸濺的火星……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整個世界在他感官中,變得緩慢而清晰。
那一大塊翻滾着砸落的爐渣,每一個棱角的轉動,每一縷升騰的煙塵,都在他眼中被無限放慢,軌跡清晰得如同掌上觀紋。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遵循着一種對危險的本能預判,在倒下的瞬間,腰腹以一個匪夷所思卻又恰到好處的角度猛然發力,整個身體如同一張被拉滿的弓,險之又險地向旁側擰去。
“嗤啦!”
滾燙的爐渣幾乎是貼着他的鼻尖飛過,灼熱的氣流燎斷了他額前的一縷黑發,在青石地面上砸出一個滋滋作響的焦黑坑洞。
“找死啊廢柴!還不快滾起來幹活!”
李彪的怒罵聲如同驚雷,將林默從那種奇異的“絕對冷靜”狀態中震醒。他大口喘着粗氣,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那掌控一切的冷靜,分明是石符的力量!它不僅能凝神,更能在生死關頭,將他的感知提升到一種超凡的境界!
他撐着鐵鏟,驚魂未定地準備爬起,目光卻在這一刻,被剛才滑倒時,鐵鏟下意識砸中的地方死死吸引住了。
那是一堆被丟棄在丹爐底座陰影裏的雜物,幾塊剛才飛濺的爐渣正好砸在上面,竟砸裂了一個早已被熏得漆黑,看不出原貌的鐵木匣子。從匣子的裂縫中,隱約露出了一角泛黃的、似乎是某種獸皮制成的書頁,上面布滿了陳舊的灼痕。
一本冊子!
林默的心髒“咚”的一聲,狂跳起來。在這丹房重地,任何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都絕不尋常!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劫後餘生的麻木與惶恐,仿佛真的只是被嚇破了膽。在丹徒李彪愈發不耐煩的怒罵聲中,他手忙腳亂地爬起,抓起鐵鏟,飛快地將那破裂的鐵木匣子連同周圍的廢渣一同鏟起。
他的動作看似慌亂,實則每一步都經過了精準的計算。
在推着鐵鏟走向焚化坑,身體被丹爐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的瞬間,他手腕猛地一抖,借着傾倒爐渣的巨大慣性,那破裂的匣子在漫天飛揚的煙塵掩護下,無聲無息地從鏟頭滑落。同時,他的腳尖在地面上看似隨意地一勾,那匣子便被他精準地撥到了焚化坑邊緣一堆廢棄的、用來包裝藥材的厚油布下。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彪的喝罵和林默的狼狽所吸引,誰也沒有察覺到這陰影中的微小動作。
“廢物東西,再敢磨蹭,這個月的工錢你一分也別想要了!”李彪猶自不解氣地罵道。
林默低着頭,連連稱是,心中卻是一片冰冷。他重新回到爐渣堆前,繼續着枯燥而危險的勞作,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有一半都牽掛在焚化坑邊緣的那堆油布之下。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一個最優秀的獵人。
又過了半個時辰,輪換的間隙,雜役們終於有了片刻喘息之機。林默借着彎腰整理磨損的礦靴,調整鏟子角度的動作,不着痕跡地移動到了焚化坑邊。他蹲下身,身體恰好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他的手迅速伸入那堆油布之下,指尖觸及到一個堅硬而溫熱的物體。他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將那破爛匣子裏的冊子掏出,心念一動,收入石符空間。
做完這一切,他才站起身,面色如常地回到了隊伍裏。然而,那緊貼着胸膛的異物,以及懷中那顆仿佛因爲興奮而微微震顫的石符,讓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幾乎要沖破胸膛。
這一夜,對於林默而言,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返回那間簡陋破敗的竹屋,他第一時間用木栓死死抵住屋門,又仔細檢查了窗戶的縫隙,確認四下無人,不會有任何人窺探,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與期待,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在昏黃如豆的油燈下,他顫抖着手,從空間中取出了那個用破布包裹的東西。層層打開,一本巴掌大小、通體泛黃、不知由何種獸皮鞣制而成的冊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冊子邊緣多有破損,封面更是布滿了焦黑的灼痕和污垢,顯得醜陋不堪。
他打來一盆清水,用布巾的一角沾溼,小心翼翼、如同對待稀世珍寶一般,輕輕擦拭着封面上的污垢。
隨着污垢被一點點除去,幾個被火焰燎過、筆畫扭曲、幾乎無法辨認的古樸篆字,慢慢顯現在他的眼前。
“火……陽……淬……身……法?”
林默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着,當他念出完整的名字時,呼吸都爲之一滯。
淬身法?煉體功法?
修仙百道,以氣修爲主流,引天地靈氣入體,煉氣築基,金丹元嬰,是爲正途。而體修,則是一更爲霸道的路,他們不重煉氣,而是以天地間的各種狂暴能量淬煉肉身,求的是金剛不壞,肉身成聖。但這條路太過艱難,太過痛苦,導致現在很少聽聞體修的存在。
雜役弟子,正經的功法沒有,能得到體修功法已是上天垂憐。他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深吸一口氣,顫抖着翻開了獸皮冊子的第一頁。
一股幹燥而灼熱的氣息,仿佛從沉睡了千百年的紙頁中蘇醒,撲面而來。
冊子上的字跡同樣潦草扭曲,但開篇第一句話,卻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讓他瞳孔驟然一縮!
“引丹火之毒,聚廢丹之煞,以毒攻毒,以煞煉骨,火毒不絕,則肉身不滅……”
這一刻,林默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引丹火之毒!
這……這根本不是什麼正道功法,而是一門與劇毒爲伍、在毀滅中求新生的瘋狂法門!
這本被丹房視爲垃圾、不知被哪個倒黴的先人遺棄、最終意圖投入焚化坑銷毀的殘篇,對任何一個正常的修士而言,都是穿腸破肚的催命符。修煉此法,無異於飲鴆止渴,自尋死路!
但是,對他林默而言……
他下意識地撫摸着胸口,感受着那枚石符傳來的陣陣清涼。
他這個能吞噬火毒,將別人眼中的劇毒廢料轉化爲自身資糧的怪胎……
這門功法,簡直……簡直是爲他量身定做的通天仙途!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對命運奇詭的戰栗,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了楊志奪走他三枚靈石末時那張貪婪扭曲的臉,想起了父親在病榻上痛苦的呻吟,想起了自己在這青木宗所受的種種屈辱與不公。
所有的憤怒、不甘、仇恨,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冰冷而決絕的火焰。
他將那本殘破的《火陽淬身法》緊緊攥在手中,指節因爲用力而捏得發白。昏暗的油燈光影下,少年清俊的臉龐上,那雙以往總是帶着平和與麻木的眸子,此刻,正燃着一簇誰也無法讀懂的、深沉至極的火光。
別人眼中的絕路,便是我的仙路!
別人眼中的劇毒,便是我的甘霖!
這條路,從今夜,從這本殘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