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門前，慘白的招魂幡在蕭瑟的風中無力地飄蕩，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絕望的手。空氣裏彌漫着紙錢燒焦的嗆人味道，混雜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讓林缺本能地感到一陣生理性不適。
這地方，陰氣比他那發黴的宿舍還重。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臉色慘白如紙，仿佛剛從自家主子的棺材裏爬出來，引着他往裏走。院子裏的下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向林缺的眼神，既有期盼，又帶着看送死鬼般的憐憫。
“林缺！你小子怎麼才來！”
老張那公鴨嗓子從靈堂裏傳來，透着一股子不耐煩。
林缺踏入靈堂，一股濃鬱的檀香混合着屍體特有的古怪氣味，直沖天靈蓋，熏得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堂中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旁，一個留着山羊胡、身穿官服的老頭正捻着胡須，雙眼半睜半閉，一副世外高人的派頭。
此人正是縣衙的老仵作，劉半仙。人送外號“半仙”，意思是斷案一半靠看，一半靠仙人指路。
“怎麼樣了？”老張看見林缺，迫不及待地把他拽到一邊。
劉仵作清了清嗓子，對着一旁哭得快要昏厥過去的錢大善人拱了拱手，慢條斯理地開口：
“錢員外，節哀順變。老夫已經驗過了，令公子身上並無任何外傷，亦無中毒之跡象。”
他頓了頓，捋着胡須，擺出一副蓋棺定論的姿態：
“依老夫幾十年的經驗看，令公子應是新婚燕爾，心情激蕩，加之體虛，一時興奮過度，這才……呃，精元走泄，心力交瘁，突發惡疾而亡啊！”
錢大善人聞言，捶胸頓足，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老張則重重拍了拍林缺的肩膀，壓低了聲音，用一種“這事就這麼定了”的口氣說：“聽見沒？就是年輕人不懂節制。你趕緊走個過場，把文書寫了，咱們也好結案，拿賞錢。”
結案？
林缺的目光越過衆人，落在棺材裏那具幹癟得幾乎脫了形的屍體上，腦海裏《基礎法醫勘驗手冊》的內容正瘋狂刷屏。
“這結論，未免也太草率了。”
林缺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死寂的池塘，讓靈堂內瞬間鴉雀無聲。
老張的臉當場就黑了下來，壓着火低吼：“林缺，你胡說八道什麼！”
劉仵作也緩緩轉過頭，那雙看慣了生死的渾濁眼珠裏，此刻卻翻涌着被冒犯的輕慢與不屑：“年輕人，老夫驗了一輩子的屍，難道還不如你一個毛頭小子？”
錢大善人更是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着他：“我兒死得冤啊！你一個小捕快懂個屁！別在這兒裝神弄鬼，耽誤我兒下葬！”
林缺懶得跟他們廢話。
他徑直走向棺材，一股陰冷的寒氣順着腳底板直往上竄。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從懷裏掏出兩塊幹淨的布巾，仔仔細"細地包住了自己的雙手。
這個聞所未聞的古怪舉動，讓所有人都看愣了。
“林缺！你要幹什麼！”老張厲聲喝道。
“張頭兒，人命關天。”林缺頭也不回，聲音平靜卻堅定，“既然案子交到我手上，我就得對死者負責。”
他深吸一口氣，摒除雜念，嚴格按照腦海裏那本超越時代的手冊指引，俯下身，開始了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次專業屍檢。
“屍身表皮幹燥，褶皺如枯樹之皮，未見明顯屍斑凝結，此乃體液嚴重脫水之狀。”
“雙目圓睜，瞳孔擴散至極限，眼球塌陷，面容扭曲，呈極度驚恐狀……”
他嘴裏念叨着一連串劉仵作聞所未聞的詞匯，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挑戰劉仵作的權威。
劉仵作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嗤笑：“哼，故弄玄虛！”
林缺充耳不聞，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死者那雙幹枯如雞爪的手上。指甲又長又黑，裏面似乎嵌着什麼東西。
他那被布巾包裹的手指，動作輕柔而穩定，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輕輕撥開死者僵硬蜷曲的右手食指。
在烏黑的指甲縫隙裏，一點異樣的蒼白，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泥土，也非織物纖維。
他從隨身的工具袋裏取出小巧的鑷子，在衆人屏息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將那點東西夾了出來。
那是一片極小、極薄的皮屑，薄如蟬翼，透着一種毫無生氣的、病態的蒼白。
“這是何物？”老張忍不住湊過來看。
“皮屑。”林缺將物證放在一塊白布上。
“人的皮屑？”
“不像。”
林缺搖了搖頭，他又讓下人取來燭火，用鑷子強行撬開死者的嘴。一股混合着腐敗與腥臊的惡臭，猛地涌出。
他強忍着嘔吐的欲望，將鑷子探入死者喉嚨深處，仔細探查。片刻後，他夾出了一根細長的東西。
一根極細的，雪白色的毛發。
比人的頭發要細韌，比尋常獸毛要長，質地光滑，在燭火下泛着一絲詭異的微光。
“劉仵作，”林缺站直身子，目光如炬，直視臉色已經變得極其難看的劉仵作，“你驗屍之時，可曾發現這兩樣東西？”
劉仵作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之前說，死者是昨夜子時過後暴斃的？”林缺轉頭又問。
“是……是啊，守夜的下人聽見房裏沒了動靜，壯着膽子進去看，才……才發現的。”錢大善人搶着回答。
林缺搖了搖頭。
他伸手按了按屍體的下顎關節，又翻看了一下屍體背部與棺底接觸的皮膚。
“不對。”
“屍體下顎關節已然鬆動，部分屍僵開始緩解。背部屍斑深沉，按壓後褪色現象微乎其微。”
他看着一臉茫然的老張和錢大善人，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着一股不容辯駁的專業力量。
“根據這些屍體現象推斷，他的準確死亡時間，至少是在昨晚的亥時之前。比你們發現的時間，足足早了兩個時辰！”
靈堂之內，霎時落針可聞。
老張和劉仵作都像見了鬼一樣看着林缺。這些神神叨叨的詞兒，他們聽都沒聽過，可林缺說得頭頭是道，那股子胸有成竹的勁兒，讓他們心底直冒寒氣。
林缺舉起白布上那片皮屑和那根毛發。
“死者生前，必然與‘凶手’發生過激烈搏鬥，這是他拼死從對方身上抓撓下來的。”
“他的死因，更不是什麼狗屁的‘興奮過度’！”
林缺的目光掃過衆人驚駭的臉，最後定格在錢大善人那張血色盡失的臉上，一字一頓，吐出了足以顛覆整個案件的結論。
“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嚇死的……”
林缺頓了頓，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是被活生生榨幹了精、氣、神，才死的！”
“這不是人能幹出的事。”
“是妖物所爲！”
“轟”的一聲，錢大善人兩眼一翻，直挺挺地癱倒在地。
老張和劉仵作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連退數步，臉色比靈堂上的白幡還要慘白。
妖物？
這兩個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林缺看着他們的反應，心裏卻沒有半分得意，只覺得頭大如鬥。
天大的麻煩，終究還是砸在了自己頭上。
結論是有了，可那妖物在哪？那個如同人間蒸發的新娘，又在何方？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份薄薄的案宗上，翻到了記錄新娘身份的那一頁。
“蘇巧兒，鄰縣人士，父母雙亡，由遠房親戚王媒婆說合……”
林缺的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