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姜知微終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沒有洪水,也沒有廢墟,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溫暖而柔軟,像泡在溫水裏。
那道墨發深衣的身影就站在光裏,背對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見長發如瀑,衣袂翩躚。
她想開口叫他,卻發不出聲音;想走近,腳下卻像踩着棉花,怎麼也邁不開步。
忽然,他轉過身來。
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臉。
眉目清冷,鼻梁高挺,唇線分明,明明是極俊朗的模樣,卻透着一股不屬於塵世的疏離。
他的眼睛依舊像琉璃,靜靜地望着她,沒有責備,沒有疑問,只有一片澄澈的空茫。
“你是誰?”她在心裏呐喊。
他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手,指尖朝着她的方向伸來。
和夢裏一樣,那指尖帶着清冽的涼意,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快要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她猛地驚醒了。
晨曦已經透過雲層,灑下淡淡的金光。
高坡上的人們陸續醒了過來。
有的在收拾東西,有的在互相打聽親人的消息,還有的望着鎮子的方向,眼神茫然。
篝火已經燃盡,只剩下一堆灰燼,偶爾有風吹過,卷起幾片黑色的炭屑。
姜知微坐起身,只覺得渾身酸痛,頭也有些暈。
她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玉佩靜靜地貼在那裏,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冰涼,仿佛昨夜的白光和那道身影,都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
“醒了?”
許春娥端着一碗熱粥走過來,眼裏滿是關切,“剛讓陳阿福家的丫頭熬的,放了點紅糖,你趁熱喝。”
姜知微接過粥碗,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驅散了殘存的寒意。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鎮子的方向。
那裏此刻應該一片狼藉吧?濟世堂還在嗎?那些辛辛苦苦收來的藥材,那些祖父視若珍寶的醫書,都還在嗎?
“祖父呢?”她問。
“去前面探路了。”
許春娥嘆了口氣,“洪水退了不少,路能走了,他說先去看看情況,咱們也好早點回去。”
姜知微點點頭,心裏五味雜陳。
回去?回到那個可能已經面目全非的家?
正想着,就見姜明遠拄着扁擔從前面走了過來,臉上帶着疲憊,卻比昨日多了幾分鎮定。
“路通了,能走了”他說。
“就是鎮上積水還沒退幹淨,得蹚水過去。咱們收拾收拾,慢慢挪回去,總能找到個落腳的地方。”
周圍的人聽見了,紛紛開始收拾東西。
有人找到了失散的親人,抱着哭成一團;有人發現家已經沒了,蹲在地上默默流淚;還有人互相攙扶着,嘴裏念叨着要去看看自家的鋪子、田地。
悲傷、茫然、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交織在清晨的空氣裏,沉甸甸的。
李阿牛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又弄了兩根粗壯的樹枝當把手,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
“姜姑娘,你身子弱,我抬你走吧。”他紅着臉說,額頭上還有未幹的汗。
姜知微有些不好意思,剛想拒絕,就被許春娥按住了:“聽阿牛的,你傷還沒好,別逞強。”
她只好順從地躺到木板上,李阿牛和另一個年輕後生小心翼翼地抬起。
姜明遠背着那本《姜氏本草》,許春娥提着一個小包袱,裏面裝着幾件換洗衣物和僅剩的一點幹糧。
一行人跟着人流,慢慢向鎮子的方向挪動。
路上的景象比想象中還要淒慘。
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被沖得坑坑窪窪,有的地方甚至裂開了巨大的縫隙。
房屋倒塌了大半,斷壁殘垣間,散落着桌椅、陶罐、衣物等各種雜物。
渾濁的積水裏,漂浮着死去的家禽和腐爛的植物,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偶爾能看到幾具蓋着草席的屍體,讓人心裏一沉。
“造孽啊”許春娥捂住嘴,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姜知微躺在擔架上,看着這一切,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充滿了藥香和笑語的臨山鎮,怎麼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面貼着皮膚,讓她稍微冷靜了些。
她想起昨夜那道身影,想起那穿透指尖的涼意,想起玉佩上流轉的白光。
如果那不是夢,他是誰?他和這塊玉佩,又有着怎樣的聯系?
“前面就是濟世堂了!”有人喊道。
姜知微的心猛地一緊,掙扎着想坐起來。李阿牛放慢了腳步,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曾經熟悉的藥鋪已經不見了。
原本青磚黛瓦的屋子,此刻只剩下一堆坍塌的土坯和木梁,藥櫃、藥罐、晾曬藥材的竹架,都被壓在下面,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只有門口那棵老槐樹還倔強地立着,樹枝斷了大半,葉子也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像一只無助的手。
“我的藥鋪”姜明遠喃喃道,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悲傷。
他放下肩上的書,踉蹌着朝廢墟走去,伸出手,想去觸摸那些熟悉的斷木,卻又猛地縮了回來,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許春娥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姜知微的眼淚也忍不住掉了下來。她掙扎着從擔架上爬下來,不顧李阿牛的勸阻,一步步走向廢墟。
腳下的泥水沒過了腳踝,冰冷刺骨,但她感覺不到。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殘垣斷壁,仿佛還能看到祖父在藥櫃前捻藥,祖母在灶台前忙碌,自己趴在櫃台上學寫藥名。
那些溫暖的記憶,如今都被埋在了這堆廢墟之下。
“知微”許春娥哭着喊道。
姜知微沒有回頭,她走到那棵老槐樹下,伸手撫摸着粗糙的樹幹。
樹幹上,還留着她小時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記號,記錄着自己的身高。
如今,那些記號還在,只是旁邊多了一道被洪水沖刷出的深痕。
就在這時,她的指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不是來自樹幹,而是來自胸口的玉佩。
她低頭望去,只見玉佩不知何時又變得有些溫熱,纏枝蓮紋的凹槽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顫動,像一顆微弱的心跳。
緊接着,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感覺。
不是她的念頭,更像是一種模糊的、懵懂的意識,帶着一絲茫然和虛弱。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陣風拂過水面,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漣漪。
姜知微愣住了,她晃了晃頭,以爲是自己太累了,產生了幻覺。。
可當她再次看向玉佩時,卻發現那絲溫熱又消失了,玉佩重新變得冰涼,靜靜地貼在她的胸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姜姑娘,你沒事吧?”
李阿牛走過來,擔憂地看着她,“要不你還是躺回去吧,這裏太亂了。”
姜知微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我沒事。”
她轉頭看向祖父母,強打起精神,“祖父,祖母,別難過了。藥鋪沒了,我們可以再建;藥材沒了,我們可以再采。
只要人還在,就有希望。”
姜明遠抬起頭,看着孫女故作堅強的臉,眼圈紅了。
他抹了把臉,點點頭:“對,你說得對。人在,就有希望。”
許春娥也止住了哭聲,走過來握住姜知微的手。
“囡囡說得是。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等緩過勁來,就把藥鋪重新建起來,比以前還要好。”
周圍的人聽見了,也紛紛附和。
“對,咱們臨山鎮的人,沒那麼容易倒下!”
“重建!一定要重建!”
“姜大夫,姜姑娘,你們放心,有我們幫忙!”
悲傷的氣氛中,漸漸透出一絲韌性。
就像那棵被摧殘的老槐樹,雖然枝斷葉落,卻依然牢牢地扎根在土裏,等待着春天的到來。
姜知微看着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心裏涌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重建之路會很艱難,但只要大家在一起,互相扶持,就一定能挺過去。
她再次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面下,似乎還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悸動。
她不知道那道身影還會不會出現,也不知道那絲奇異的意識來自何處。
但她隱隱覺得,這塊玉佩,或許真的會像母親說的那樣,一直護着她。
太陽漸漸升高,驅散了清晨的薄霧,也照亮了這片狼藉的土地。
姜知微扶着祖母,跟着祖父,朝着鎮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