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衍在黑暗中沉浮了很久。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包裹全身的、粘稠冰冷的虛無感。仿佛沉在萬載寒冰的底部,連思維都被凍結。偶爾,會有破碎的畫面如同水底的浮沫般掠過:蒙山燃燒生命撲向魔潮的背影、玄律殿內那蠕動膨脹的巨大肉瘤、血瞳尊者漆黑的魔瞳、陰九幽袖中翻飛的律令符文……最後,總是定格在那一點在無邊絕望中,由他自身悲憤與不屈點燃的、微弱卻堅韌的淡金色心念之火。

然後,是撕裂般的劇痛。從四肢百骸,從靈魂深處,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反復穿刺。每一次劇痛的浪潮,都伴隨着意識被強行拉回現實的沉重感。他感覺到身體的存在——沉重、破碎、像一堆勉強拼湊起來的枯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胸腔內撕裂般的灼痛。

“……水……”

幹裂的嘴唇翕動,發出嘶啞模糊的氣音,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清。

“醒了!他醒了!”一個帶着驚喜和稚嫩的童音在耳邊響起,很近。

緊接着,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一股帶着土腥味和淡淡草藥苦澀的氣息包裹了他。一只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後頸。一個邊緣粗糙的陶碗湊到了他幹裂的唇邊,清涼微甜的液體浸潤了焦灼的喉嚨。

墨衍貪婪地吞咽着,清涼感如同溪流,撫慰着灼燒的內腑,也讓他昏沉的意識清晰了一分。他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光線昏暗。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帶着明顯開鑿痕跡的岩石穹頂。幾盞用某種發光的苔蘚填充的小石碗,嵌在岩壁上,散發出微弱但穩定的淡綠色熒光,勉強照亮了這個狹小的空間。空氣潮溼陰冷,彌漫着濃重的泥土、岩石和草藥混合的氣息。

他躺在一張鋪着厚厚幹草的簡陋石床上,身上蓋着一件縫補多次、卻洗得發白的粗麻布衣。一個頭發枯黃、臉上帶着幾道新鮮擦傷的小女孩,正跪在石床邊,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張又好奇地看着他。她手裏還拿着那個空了的陶碗。

床邊,站着一位老人。

他身形佝偂,瘦骨嶙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身上裹着厚厚的、同樣破舊的獸皮襖子,露出的脖頸和手腕皮膚如同風幹的樹皮,布滿深褐色的斑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渾濁、黯淡,像蒙着一層厚厚的灰翳——那是一雙盲眼。

但墨衍在被這雙盲眼“注視”的瞬間,心頭卻猛地一跳!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敏銳的感知力,如同無形的蛛絲,輕輕拂過他的身體。那不是視覺,更像是一種……對生命氣息、對能量流動的純粹感知!這感知力極其內斂,若非墨衍此刻的心念之火雖微弱卻極其純淨,恐怕也難以察覺。

“娃兒,再去盛碗水來,多加些岩蜂蜜。”老人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岩石。

“哎!”小女孩脆生生應着,爬起來,像只小鹿般靈活地跑向角落一個儲水的石甕。

老人摸索着,在石床邊一個充當凳子的矮石墩上坐下。他那雙灰翳覆蓋的盲眼,“看”向墨衍的方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有一種閱盡滄桑後的麻木與疲憊。

“醒了就好。”老人聲音平淡無波,“命夠硬。心口那股火沒滅,閻王爺也收不走。”

墨衍心中一凜。對方果然能感知到他心源深處那點微弱的心念之火!這老人,絕不簡單。他掙扎着想坐起來,卻被一股劇烈的眩暈和疼痛擊倒,只能虛弱地喘息。

“別動。”老人枯瘦的手輕輕按在他蓋着粗布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你的筋骨髒腑,比摔碎的陶罐好不了多少。能醒過來,已是老天爺開眼。安心躺着。”

“這裏……是哪裏?”墨衍的聲音依舊嘶啞,如同破鑼。

“千窟原。”老人緩緩吐出三個字,語氣帶着一種沉重的麻木,“外面的人,也叫它……‘死靈荒地’。”

千窟原?死靈荒地?墨衍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他最後的記憶,是被墨七拖入地下密道,在徹底昏迷前感受到的地動山搖。

“是墨七……他帶我來的?”墨衍急切地問。

老人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盲眼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憶。“那個渾身是血的娃子?是他把你從‘鬼哭澗’的亂石堆裏刨出來的,一路拖到了我們石村外頭……力氣用盡了,流了太多的血,沒撐住。”

墨七……死了。

一股冰冷的悲慟瞬間攫住了墨衍的心髒,比身體的傷痛更甚。那個斷脊崖上還帶着稚氣的少年郎,那個在魔傀群中嘶吼着保護他的親衛……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爲了他,燃盡了最後一點光。

他閉上眼,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嚐到了血腥味。心源深處那點微弱的火苗,因爲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劇烈搖曳,帶來一陣靈魂撕裂般的銳痛。

“死了……都死了……”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苦澀和自責。

“死?”老人沙啞的聲音帶着一絲奇異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在這千窟原,活着比死更難。看看外面吧,娃兒。”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洞口的方向。那裏掛着一塊厚厚的、用多層粗麻和獸皮縫制的沉重門簾,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和聲音。

小女孩端着水碗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喂墨衍喝下。加了岩蜂蜜的水帶着一股奇異的溫潤感,稍稍撫慰了身體的劇痛和心靈的冰冷。

“爺爺……”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洞口,小臉上露出一絲恐懼。

老人摸索着站起身,走到門簾邊。他沒有掀開,只是側耳傾聽着什麼。墨衍也屏住了呼吸,集中起殘餘的心念感知。

嗚……嗚……

一種極其低沉、如同億萬冤魂在深淵深處齊聲嗚咽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門簾,隱隱傳來。那聲音並非來自某個方向,而是仿佛從四面八方、從腳下的大地深處彌漫出來,帶着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絕望和怨毒!與此同時,空氣中那原本就濃重的土腥氣,似乎變得更加凝滯,混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甜膩感?雖然極其微弱,遠不如黑曜城魔瘴那般濃鬱,但墨衍的心源之火對這種污穢氣息有着本能的厭惡和警示!

“那是……什麼?”墨衍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嗚咽聲,讓他想起了斷脊崖下役靈們彌漫的絕望怨氣,卻更加龐大、更加深沉,仿佛已經融入了這片土地本身!

“靈脈枯竭,萬靈泣血。”老人轉過身,灰白的盲眼仿佛穿透了門簾,望向外面那無盡的荒涼。“千窟原,是王朝最早鋪設‘靈脈鎖鏈’的地方。地下的靈髓,早就被抽幹了,一滴不剩。留下的,只有被鎖鏈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大地脈絡,還有……那些爲了鋪設鎖鏈,被榨幹了最後一滴血汗、最後一點靈魂,最終埋骨於此的……無數役靈的怨念。”

老人沙啞的聲音平靜地敘述着,卻描繪出一幅比地獄更恐怖的畫卷。

“鎖鏈抽幹了地脈生機,也困住了死者的亡魂。他們的怨氣無法消散,日積月累,與破碎的地脈糾纏在一起,化成了這終年不散的‘泣靈風’。”他頓了頓,那麻木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深的痛楚,“活在這風裏……就是活在地獄的邊緣。身體會慢慢枯竭,像被曬幹的草。心……也會慢慢死掉。比死還難受。”

小女孩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老人,小手緊緊抓住老人破舊的衣角,身體微微發抖。

墨衍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想象那種絕望。被抽幹生機的大地,被禁錮的亡魂怨念,活在這裏的人,如同在絕望的流沙中掙扎,一點點沉沒。王朝的“偉業”,是以無數這樣的“千窟原”爲基石堆砌起來的!

“石村……”墨衍艱難地開口,“這裏的人……靠什麼活?”

“靠命硬。”老人的回答簡單而殘酷,“靠挖地窟深處殘存的一點‘苦水苔’和‘岩根’,靠獵殺那些被怨氣侵蝕、同樣變得瘋狂嗜血的‘地穴沙蜥’……還有,靠‘它’。”

老人摸索着,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墨衍。

那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不規則礦石。通體呈暗沉的鉛灰色,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入手沉重冰涼。然而,在礦石核心深處,墨衍以心念之火感知,發現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靈機波動!這絲波動極其內斂,帶着一種大地深處的厚重感,頑強地抵抗着周圍無處不在的怨氣侵蝕。

“這是……地髓精?”墨衍有些不確定。這種礦石他似乎在“天工遺族”的零碎記載中見過,是大地靈脈核心深處極其罕見的一種靈材,蘊含精純的土系靈機,能穩固心神,滋養肉身。

“我們叫它‘硬骨頭’。”老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礦石表面,“只有最深、最危險的廢棄礦坑深處,偶爾能找到一點點。它散發的氣息,能稍微抵擋一點‘泣靈風’裏的怨毒,讓我們的娃兒……能多喘幾天氣。”老人的聲音裏,第一次流露出深沉的悲哀,“可這東西,太少了……太少了……”

墨衍握緊了這塊冰冷沉重的“硬骨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礦石深處那絲微弱卻堅韌的靈機,如同在無盡黑暗中掙扎的一點星火。這絲靈機,與彌漫整個千窟原的龐大怨氣相比,渺小得如同塵埃。但它存在着,掙扎着,就像這石村的人一樣。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種奇異的明悟,同時涌上墨衍的心頭。他之前引動的心念之火,源於自身的悲憤與不屈。而此刻,他在這塊小小的礦石裏,在這位盲眼老人麻木的敘述中,在這小女孩恐懼又帶着一絲依賴的眼神裏,感受到了另一種力量——一種在無邊絕望中,爲了生存,爲了後代,爲了哪怕多喘一口氣而頑強掙扎的……集體意志!

這種意志,不像他點燃的心念之火那般熾烈耀眼,卻更加堅韌,更加綿長,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須,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只爲尋找一絲生存的縫隙。

“天工遺族”的傳承碎片再次在他腦海中翻涌——“心源非獨靈機,亦爲萬念之海……靈紋之道,根植於心……以心馭靈,以念爲火……聚沙成塔,星火……可燎原……”

聚沙成塔,星火可燎原!

墨衍的心髒,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他低頭,凝視着掌心那枚冰冷的“硬骨頭”礦石。心源深處那點微弱的心念之火,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微微地、歡快地跳動了一下。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劃破黑暗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被絕望籠罩的心神!

這千窟原,是靈脈被抽幹、怨氣匯聚的絕地!但同時,這裏也有無數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生靈!他們那爲了生存而凝聚的、堅韌不拔的集體意志,是否……也是一種力量?一種可以被他感知、引導,甚至……點燃的力量?

就像這塊“硬骨頭”礦石深處那絲微弱的靈機,它無法對抗整個千窟原的怨氣,但它存在!它證明着生機並未完全斷絕!如果……如果他能找到一種方法,將石村村民,甚至更多千窟原幸存者心中那份在絕望中求生的意志,如同薪柴般匯聚起來,以他的心念之火爲引……

是否能在這片怨氣死地中,點燃一團真正的、足以驅散些許黑暗的……生命之火?

這個念頭讓墨衍激動得渾身顫抖,卻又牽扯出劇烈的咳嗽,口中再次涌上腥甜。他現在的狀態太差了,心念之火微弱如風中殘燭,身體更是瀕臨崩潰。這只是一個瘋狂的設想。

但希望的火種,一旦被點燃,就再難熄滅。它微弱,卻頑強地燃燒在墨衍的心源深處,也映照在他望向那對祖孫的目光裏。

就在這時——

砰!砰!砰!

沉重的、帶着金屬撞擊聲的砸門聲,如同喪鍾般,驟然從洞口那厚重的門簾外傳來!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裏面的賤民!滾出來!”一個粗暴、充滿戾氣的聲音穿透門簾,如同刮骨的鋼刀,“‘靈髓稅’!今年的份額,還差三成!再交不出來,老子就拆了你們這老鼠洞,把你們這些硬骨頭都碾碎了喂沙蜥!”

小女孩嚇得尖叫一聲,猛地撲進老人懷裏,小臉煞白,渾身發抖。

老人那麻木的臉上,瞬間籠罩上一層死灰般的絕望。他枯瘦的手緊緊摟住孫女,身體因爲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

墨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追捕的魔爪,或者說是王朝那冰冷的吸血觸須,終究還是伸到了這地底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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