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被撕裂的脆響如同喪鍾,在滴答雨聲的間隙裏顯得格外刺耳。冰冷的紙漿觸感粘在沈墨的指尖,他看着手裏那半張如同抽象派塗鴉般的殘骸,上面糊掉的“沈墨”籤名像一個扭曲的黑色蜘蛛,正無聲地嘲笑他的愚蠢和懦弱。另一半,則留在王小明指間,那片被銳化照片揭示爲“50”的猙獰墨團,在昏黃光線下仿佛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五十萬!
不是五萬,是五十萬!
這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狠狠噬咬着他的心髒,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痙攣。
“完了…全完了…”沈墨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旋轉。他感覺自己不是拿着半張廢紙,而是捧着一顆即將引爆的核彈!萬貫集團、律師函、天文數字的賠償、鐵皮屋頂縫隙裏的填充物……這些可怕的幻象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飛速閃過,每一個都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恐懼瞬間壓倒了一切理智和剛剛冒頭的一丁點責任感。跑!必須跑!趁現在合同成了兩半廢紙,趁王小明還沒反應過來,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只要他跑了,只要他不在場,這破合同、這五十萬的巨額債務就跟他沒關系!對!就這麼辦!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噴發般洶涌而出。沈墨甚至顧不上腳上那只溼透、冰冷、還套歪了的運動鞋帶來的不適,他猛地將那半張溼漉漉的合同殘骸像燙手山芋一樣胡亂塞進自己同樣溼透的褲兜裏(發出“噗嘰”一聲令人尷尬的悶響),然後身體像上了發條一樣,一個急轉身,弓着腰,就要朝着那扇變形漏風的破門沖去!
他的動作快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目標明確——逃離這個即將把他壓垮的“五十萬”地獄!
然而,就在他轉身、蓄力、即將彈射起步的刹那——
“沈墨!你敢跑!!”
一聲蘊含着巨大憤怒、絕望和破釜沉舟決心的厲喝,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後響起!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林小夏!
她剛才眼睜睜看着沈墨把合同撕毀塞兜,看着他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想要落荒而逃的意圖,所有的委屈、憤怒、對事務所未來的絕望,以及對王小明的同情(以及那五十萬巨款的誘惑),瞬間如同熔岩般沖垮了她的理智堤壩!絕不能讓這個慫包跑了!跑了,事務所就真完了!跑了,這五十萬(以及隨之而來的麻煩)就真砸手裏了!跑了,她林小夏下半輩子難道真要跟着趙建國去廣場舞隊賣藝還債?!
電光火石之間,林小夏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最直接的行動指令——抓住他!
她沒有像普通女孩那樣試圖攔腰抱住,也沒有去扯他的胳膊。那一刻,她腦子裏閃過的,是小時候在鄉下外婆家,看到鄰居家的大嬸如何制服一只試圖偷雞後逃跑的、極其滑溜的黃鼠狼——鎖喉!雖然她沒鎖過喉,但電視劇裏那些武林高手好像都是這麼幹的!
於是,在沈墨即將爆發出沖刺速度的前零點一秒,林小夏動了!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撲向獵物的母豹子,腳下踩着冰冷的、積着水窪的水泥地,爆發出與她嬌小身材完全不符的力量和速度!她一個箭步前沖,身體騰空躍起(高度有限,但氣勢驚人),雙臂如同兩條靈蛇,帶着破空的風聲(至少在她感覺裏是),目標精準無比——沈墨那因爲轉身而暴露出來的、沾着雨水和汗水的脖子!
下一秒,沈墨只覺得後頸一沉,一股巨大的、帶着溫熱體溫的力量猛地從背後襲來!緊接着,兩條纖細卻異常有力的手臂如同鐵箍一般,死死地、嚴絲合縫地環住了他的脖子!一個帶着薯片殘香和雨水潮溼氣息的身體,重重地、結結實實地壓在了他的後背上!
“呃——!”
沈墨的沖刺動作被硬生生扼殺在搖籃裏!他像一輛高速行駛卻突然被拉了手刹的破車,整個人猛地向前一個趔趄,脖子被勒得瞬間向後仰起,喉嚨裏發出一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的怪叫!他的雙腳還保持着前沖的慣性,但上半身卻被這股強大的後墜力死死拖住,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像一根被強行扳彎的竹竿,以一種極其滑稽又痛苦的姿勢僵在了原地。
窒息感!強烈的窒息感瞬間襲來!
林小夏的手臂環得極其用力,雖然並非真正的格鬥鎖喉技巧,沒有壓迫氣管,但她那不顧一切的、拼盡全力的環抱,加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他背上,沈墨的脖子被勒得死緊,下巴被迫高高抬起,頸椎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吧”輕響。血液涌向頭部,他感覺自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向上翻起,視野裏只剩下鏽跡斑斑的鐵皮屋頂和幾道蜿蜒的水痕。
“鬆…鬆手…小夏…咳咳…!”沈墨艱難地從被擠壓的喉嚨裏擠出破碎的音節,雙手胡亂地向後抓撓,試圖掰開那兩條如同鋼澆鐵鑄般的手臂。他徒勞地拍打着林小夏箍在他胸前的小臂,但那手臂紋絲不動,反而勒得更緊了!“謀…謀殺…雇主啊…救命…趙叔…趙叔救我…”他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烤的鴨子,徒勞地蹬着腿,光着的那只腳丫子在冰冷的地面上無助地劃拉着。
王小明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荒誕絕倫的一幕:他那身價億萬的父親生死未卜,而唯一願意(或者說被迫)接下案子的偵探,此刻正被自己的女財務以一種近乎“情殺”的姿勢死死勒住脖子,掛在背上!偵探的臉憋得通紅,眼白直翻,而那個嬌小的女孩,則像一只樹袋熊一樣牢牢吸附着,臉上混雜着憤怒、決絕和一絲豁出去的瘋狂。這…這真的是偵探事務所?不是什麼精神病院的話劇排練現場?
趙建國坐在他的老藤椅上,手裏還端着那個杯口糊着沈墨溼襪子的保溫杯。這接二連三的變故,連他這位見慣風浪的老片警都有些應接不暇。他看着沈墨那副快要斷氣的樣子,又看看林小夏那副“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的架勢,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無奈和哭笑不得。他慢悠悠地把保溫杯放到腳邊的小馬扎上(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襪子糊住的那一面),然後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帶着一種歷經滄桑的沙啞和刻意爲之的沉穩,試圖給這場失控的鬧劇注入一點秩序。
“咳咳…小夏同志,注意影響…注意影響…”趙建國開口了,語調慢得如同老牛拉車,“年輕人,要講道理,不要動不動就…呃…上手段嘛。”他看着林小夏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知道單純講道理恐怕沒用,話鋒一轉,矛頭指向了翻着白眼的沈墨,“小沈啊,不是我說你,一個大老爺們,遇事就想跑,這像什麼話?啊?”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習慣性地放在膝蓋上,擺出了他那標志性的、準備長篇大論的起手式,目光投向虛空,仿佛穿透了漏雨的屋頂和混亂的現場,回到了某個遙遠而充滿“教育意義”的時空。
“想當年,”趙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着一種追憶往昔崢嶸歲月的莊嚴感,“我還在城南派出所當片警那會兒,那是在七三年的臘月,對,就是七三年!天寒地凍啊,那雪下得,嘖嘖,鵝毛大雪!平地三尺厚!西北風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比今天這雨可邪乎多了!”
沈墨被勒得眼前發黑,耳朵嗡嗡作響,隱約聽到“七三年”、“臘月”、“大雪”幾個詞,心裏哀嚎:完了!趙叔的“當年勇”故事會又開始了!這次怕是要被勒死在這故事裏了!
王小明心急如焚,他哪有心思聽什麼七三年的風雪夜?他只想趕緊把沈墨從那個瘋狂的女財務手裏“解救”出來,讓他繼續去找父親!他焦急地看着趙建國,眼神裏充滿了“快說重點!別講故事了!”的無聲呐喊。
林小夏同樣心急!她雖然勒住了沈墨,但這姿勢極其耗費體力,沈墨這慫包掙扎起來力氣還不小!再這樣僵持下去,她怕自己先撐不住鬆手了!而且趙叔這故事一開頭,沒個把小時絕對收不住!她必須打斷他!
“趙叔!”林小夏幾乎是尖叫着打斷,聲音因爲用力勒着沈墨而有些變形,氣息急促,“重點!擔保!說擔保啊!!”她一邊喊,一邊又下意識地勒緊了手臂。
“呃…咳…咳咳!”沈墨被勒得又是一陣猛咳,翻着白眼,舌頭都差點吐出來。
“哦?哦!對對對!擔保!擔保!”趙建國被林小夏這聲尖叫拉回了現實,仿佛才想起眼前還有個快被勒死的倒黴蛋和一個心急如焚的委托人。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寸頭,把飄到七三年風雪裏的思緒強行拽了回來。
他重新坐直身體,表情變得嚴肅了一些,目光落在被勒得如同煮熟蝦米般的沈墨身上,語氣帶着一種長輩式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小沈啊,聽趙叔一句。年輕人,要勇於擔當!接了案子,籤了字(雖然糊了),那就是承諾!臨陣脫逃,那是懦夫行爲!要不得!非常要不得!”他用力擺了擺手,加強語氣。
“雖然吧…”趙建國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目光掃過沈墨那副狼狽相,又看了看林小夏臉上未消的怒氣,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溫和的表述,“…雖然你這孩子,想法是怪了點,路子是野了點,滿嘴跑火車,什麼外星人、冷卻液的,聽着就不靠譜…” 他每說一個詞,沈墨被勒住的臉就更扭曲一分。
“但是!”趙建國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洪亮有力,帶着一種洞察世事的篤定,“趙叔我活了大半輩子,看人還是準的!你這孩子,心是好的!本質不壞!就是膽子小了點,遇事容易慌神!運氣嘛…”他又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沈墨過往那些歪打正着的“戰績”,表情變得有點古怪,“…嗯,有時候也挺邪門的好!總能碰上點稀奇古怪的線索!”
他最後這句關於“運氣”的評價,讓被勒得意識模糊的沈墨都忍不住在心裏吐槽:趙叔,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趙建國沒理會沈墨扭曲的表情,他挺直了那依舊硬朗的腰板,抬起布滿老繭的手,用力地、帶着一種“有我在,天塌不下來”的氣勢,拍了拍自己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警服(雖然早已退休)的胸膛。那拍擊聲在安靜的雨聲中顯得格外響亮。
“砰!砰!”
“所以!小沈,你放心大膽地去查!”趙建國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帶着一種舊時代警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承諾感,“有我在旁邊看着!給你把把關!出不了什麼大岔子!天大的簍子,趙叔我當年也堵過!不就是找個大活人嗎?再離奇,還能離奇過七三年臘月那個…(他差點又跑題,被林小夏一個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咳!總之,你放心!”
說完,他轉向一臉焦急、眼神裏充滿懇求和無措的王小明,鄭重地點了點頭,那眼神仿佛在傳遞着一種來自舊時代的安全感:“王先生!您也放心!我們老警察,說話算話!一口唾沫一顆釘!這案子,我們事務所接了!一定盡全力,把王總找回來!”
王小明聽着趙建國那沉穩有力、帶着歲月沉澱的保證,再看看他拍胸脯時那副不容置疑的威嚴模樣,雖然眼前偵探和財務還扭成一團如同行爲藝術,但心中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來自“權威”的支撐。他那顆被荒謬感和焦慮感塞滿的心髒,仿佛瞬間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對!對!有趙警官在!我放心!我一百個放心!”王小明如同抓住了救星,聲音帶着激動和巨大的懇求,他急切地看向被林小夏勒住、臉色由紅轉青的沈墨,“沈偵探!您聽到了嗎?有趙警官擔保!您就放手去查!不管什麼方向,外星人也罷,什麼都行!只要能找到我爸!我…我王小明,還有萬貫集團,都記您這份大恩!拜托了!求您了!”
他的眼神熾熱而懇切,充滿了孤注一擲的信任(或者說,是別無選擇的依賴),直直地刺向沈墨那雙因爲缺氧而有些渙散的眼睛。
林小夏感受到背上沈墨身體的僵硬,也聽到了王小明那近乎哀求的話語和趙建國擲地有聲的擔保。她知道,火候到了!該給這個慫包最後一點“動力”了!她深吸一口氣,將嘴巴湊到沈墨那被勒得通紅的耳朵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釘,狠狠釘進沈墨的耳膜:
“五十萬…沈墨…想想修屋頂的錢…想想我泡成糊糊的限量版薯片…再想想跑路的後果…萬貫集團的律師團…可不會跟你講什麼外星人…”
林小夏的聲音很輕,但其中的威脅、誘惑和冰冷的現實,比任何鎖喉都更有效地扼住了沈墨的心髒。
沈墨的身體猛地一顫。翻白的眼睛似乎恢復了一點焦距。
屋頂的漏雨聲,王小明的懇求聲,趙建國那沉穩的保證聲,還有林小夏那如同惡魔低語般的“五十萬”和“律師團”…無數的聲音和畫面在他缺氧的大腦裏瘋狂攪動、碰撞。
跑?往哪跑?趙叔擔保了,王小明認準他了,林小夏這瘋丫頭死也不會放手…跑了,這五十萬的鍋還是得背,還得加上萬貫集團的怒火和趙叔的失望…
查?五十萬的債…但萬一…萬一真找到了呢?萬一他沈墨的“邪門好運”這次又顯靈了呢?五十萬啊!修十個屋頂都夠了!還能買下整個江州市的薯片!
巨大的恐懼和同樣巨大的誘惑,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在他心中激烈交鋒。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和血液上涌的眩暈感,仿佛將他的感知扭曲、放大。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兩股力量徹底撕裂的時候——
“咕…咕嚕…”一聲極其響亮、極其不合時宜的腹鳴,如同戰鼓般,從沈墨被勒緊的肚子裏驟然響起!聲音之大,甚至短暫壓過了屋頂的滴答聲!
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接地氣,瞬間打破了現場所有或緊張、或荒誕、或悲壯的氛圍。
林小夏勒住他脖子的手臂下意識地鬆了那麼一絲絲。
王小明臉上的懇求凝固了一瞬,眼神裏閃過一絲錯愕。
連趙建國那嚴肅的表情都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紋。
沈墨自己也懵了。在這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他的肚子…居然餓了?!
然而,就是這生理性的一聲“抗議”,這最原始、最樸素的飢餓感,卻如同當頭一棒,瞬間砸散了盤踞在他心頭的那些龐大而虛幻的恐懼與誘惑。
什麼五十萬!什麼萬貫集團!什麼外星人!
他現在只覺得…前胸貼後背!餓得眼冒金星!從昨天晚飯後,他就沒再吃過東西!剛才一通驚嚇、掙扎、被勒脖子,更是消耗巨大!
一股莫名的、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悲憤和委屈,猛地沖上沈墨的心頭。他艱難地轉動着被勒住的脖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着近在咫尺的林小夏那張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紅的臉,以及她身後王小明那充滿期盼的眼神,從被擠壓的喉嚨裏,用一種近乎崩潰的、帶着哭腔和巨大委屈的嘶啞聲音吼道:
“查…我查!鬆…鬆手!我接!我接還不行嗎?!但…但是…先…先給我弄點吃的!我…我快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