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順發”汽修廠。廢棄多年,如同一頭被掏空內髒、鏽跡斑斑的鋼鐵巨獸,在深沉的夜色裏蟄伏。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機油味、鐵鏽味和一種陳年腐敗的塵埃氣息。慘白的月光吝嗇地透過破碎的頂棚天窗,在地上投下幾塊支離破碎的光斑,反而襯得周遭的黑暗更加濃稠粘膩。
李強縮在孟雲身後半步的位置,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發出“咯咯”的輕響。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鐵鏽的腥氣,冰冷地刮過喉嚨。他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那兩點突兀晃動的橘紅色光點——是煙頭。
“老狗?”孟雲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有空洞的回響。他左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裏,緊緊攥着那卷用報紙包好的、沉甸甸的兩千五百塊現金,指尖冰涼。右手則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但肌肉已然繃緊。黑暗中,他那瘦削卻已顯露出清晰輪廓的身影,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
“呵呵…”一個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帶着令人不適的油滑,“小兄弟,挺準時啊。”隨着腳步聲,一個佝僂的身影從陰影裏踱了出來。來人個子不高,穿着件髒兮兮的夾克,頭發稀疏油膩,臉上掛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雙三角眼在黑暗中閃着精光,像極了陰溝裏的老鼠。他身後,還跟着兩個沉默的黑影,如同兩座鐵塔,散發着無聲的壓迫感。正是“老狗”和他那兩個打手。
“錢帶了?”老狗搓了搓手,三角眼貪婪地瞟向孟雲的口袋。
“貨呢?”孟雲反問,聲音依舊平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站在他側後方的李強,借着微弱的光線,能看到孟雲左邊眉骨那道暗紅色的痂,在眉峰微微蹙起時,顯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老狗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朝身後努了努嘴。一個打手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尼龍旅行包走上前,隨手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拉鏈被粗暴地拉開,露出了裏面塞得滿滿當當的顯卡包裝盒。
“都在這裏了,華碩猛禽GTX970,全新未拆封!市場價一張兩千多!這裏二十張!打包算你兩千五,跟白送沒區別!”老狗的語氣帶着一種施舍般的得意。
孟雲沒說話。他上前一步,蹲下身。李強連忙打開帶來的強光手電筒,一束刺眼的白光瞬間撕裂黑暗,照亮了旅行包和孟雲專注的側臉。光線下,孟雲瘦削的臉頰線條繃緊,顴骨顯得更高,下頜線如同刀刻。他伸手,沒有去碰那些包裝盒,而是直接抓起一張顯卡,手指極其靈活地開始檢查。
他的動作快而精準,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練和冷酷。
1. **包裝塑封:** 指尖在包裝盒的塑封邊緣快速滑過,尋找着任何細微的二次塑封痕跡或熱風槍吹過的褶皺。
2. **SN碼:** 強光下,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顯卡背面的序列號標籤,檢查印刷的清晰度、油墨色澤是否有異,是否有被刮擦、塗改或覆蓋的跡象。
3. **金手指:** 他毫不猶豫地拆開包裝,拿出顯卡本體。手電光聚焦在金色的接口插針上。他的指腹輕輕拂過——冰涼光滑,沒有一絲一毫插拔使用過的劃痕或氧化跡象。全新的金手指在強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毫無瑕疵的光芒。
4. **風扇軸承與散熱片:** 他快速撥動風扇葉片,傾聽軸承轉動的聲音是否順滑無異響。手指拂過散熱鰭片,感受着金屬的冰冷和加工紋路的細膩,檢查是否有灰塵、油污或磕碰痕跡。
5. **整體觀感與重量:** 最後,他掂了掂顯卡的重量,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屬於高端硬件的質感,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顯卡的每一個焊點、每一顆電容。
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兩分鍾。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李強粗重的呼吸聲和手電光柱裏飛舞的塵埃。老狗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三角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他身後的兩個打手,身體微微前傾,肌肉繃緊,像隨時準備撲出的野獸。
孟雲站起身,將檢查過的那張顯卡隨意地丟回包裏,動作帶着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漠然。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目光平靜地看向老狗:“貨沒問題。錢在這裏。”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卷用報紙仔細包好的錢,沒有遞過去,只是拿在手裏。
老狗貪婪的目光立刻黏在了那卷錢上,搓着手笑道:“小兄弟爽快!那就錢貨兩清……”
“等等。”孟雲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右手習慣性地抬起,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着左邊眉骨那道硬硬的痂,眉頭微蹙,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老狗。“貨是‘硬貨’,但來路…太‘硬’了點吧?萬一燙了手,這點錢,怕是不夠買命。”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李強嚇得手一抖,手電光都晃了一下,心髒差點停跳!他驚恐地看着孟雲,不明白他爲什麼要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這不是找死嗎?
老狗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三角眼眯成了一條危險的縫,透出凶光:“小子,你什麼意思?道上規矩,錢貨兩清,互不相幹!你拿了東西走人,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你頭上!怎麼?想壞規矩?”他身後的兩個打手同時向前逼近一步,黑暗中,似乎能聽到他們指節捏緊的“咔吧”聲。其中一個打手下意識地摸向了後腰,那裏,一個匕首形狀的凸起在夾克下清晰可見。
空氣仿佛被點燃,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廢棄廠房的陰影裏,似乎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在窺視。
孟雲卻像沒感受到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他摩挲眉骨的手指微微用力,那道暗紅的痂被按得發白。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和洞悉一切的銳利。
“規矩?”孟雲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更像是一種嘲諷。“老狗,明人不說暗話。這批貨,是‘礦難’後礦老板抵債跑路前,從礦場流水線上直接截下來的‘廠貨’吧?連正規渠道的SN碼都沒有,序列號全是內部打碼,根本見不得光。流出去一張,追查起來,順着‘老狗’這根線,能摸到誰身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錐,狠狠扎進老狗的耳朵裏。
老狗的臉色徹底變了!一絲慌亂和難以置信從他三角眼中飛快掠過。這小子…怎麼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他背後的水有多深,連他自己都只是個小蝦米!
“你…你放屁!”老狗色厲內荏地低吼,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身後的打手也遲疑了一下,摸向腰後的手停住了。
“是不是放屁,你心裏清楚。”孟雲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他向前踏出一步,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竟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兩千五,買這二十張顯卡,我認了。但這點錢,買斷不了後續可能沾上的麻煩。”他掂了掂手裏的錢卷,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審視着老狗和他身後的人。“再加五百,算是封口費和風險溢價。從此,這批貨跟我無關,跟你也無關。否則…”他頓了頓,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神掃過老狗和他身後兩個打手的臉,帶着一種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威脅,“我爛命一條,光腳不怕穿鞋的。但你們…真想爲了這點錢,把後面的大魚都拖下水?”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連李強都忘了呼吸,呆呆地看着孟雲那瘦削卻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背影。
老狗的三角眼死死盯着孟雲,額角滲出了冷汗。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個窮學生的半大小子,眼神和氣勢會如此駭人!那份平靜下的狠戾和洞悉,讓他這個老江湖都感到一陣心悸。更可怕的是,這小子猜得太準了!他背後的“老板”要是知道因爲這點小錢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冷汗順着老狗的鬢角滑落。他看看孟雲手裏那卷錢,又看看孟雲那雙在黑暗中亮得瘮人的眼睛,再看看身後兩個同樣被孟雲氣勢懾住、有些猶豫的打手…權衡利弊只在瞬息之間。
“……操!”老狗猛地啐了一口濃痰,臉色鐵青,三角眼裏充滿了憋屈和忌憚。他死死瞪了孟雲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但最終還是認栽般揮了揮手,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算你小子狠!貨拿走!錢拿來!滾!以後別讓老子再看見你!”他後面那句“加五百”的要求,算是默認了孟雲在心理上占據的絕對優勢,不敢再節外生枝。
孟雲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那番刀尖舔血的博弈只是日常。他上前一步,將手裏那卷兩千五百塊遞過去。老狗一把奪過,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懷裏。兩個打手警惕地讓開路。
孟雲彎腰,單手拎起那個沉重的黑色旅行包,動作利落得不像話。他朝李強使了個眼色:“強子,走。”
李強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跟上,腿肚子還在發軟。兩人迅速轉身,消失在汽修廠更深的黑暗裏,腳步聲在空曠的廠房裏回蕩,漸漸遠去。
直到徹底走出汽修廠那令人窒息的範圍,踏上外面相對明亮些的街道,李強才感覺自己的心髒重新開始跳動,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他看着孟雲沉默前行的側影,那瘦削卻扛着沉重旅行包的輪廓,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孟雲正下意識地用右手拇指揉搓着左邊眉骨的傷疤,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渾身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李強張了張嘴,想問剛才爲什麼那麼冒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滿心的敬畏和後怕。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胖哥”,骨子裏藏着怎樣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
就在這時,孟雲口袋裏的手機,那個老舊的諾基亞1110,發出了刺耳而急促的震動!在這寂靜的深夜街道上,如同喪鍾敲響!
孟雲腳步猛地一頓!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這個時間點…醫院?!
他迅速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着“姐(孟珏)”的名字。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他深吸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按下了接聽鍵。
“喂?姐?”孟雲的聲音竭力保持平穩,但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緊繃。
電話那頭,孟珏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孟雲的耳膜:
“小雲…小雲你快回來!爸…爸他又吐血了!好多血!止不住!醫生…醫生說可能是靜脈曲張又破了!情況很危險!媽…媽快撐不住了!你快回來啊!!!”
嗡——!
孟雲感覺自己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刹那凝固,又瞬間沖上頭頂!心髒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停止了跳動!
**又吐血?!止不住?!很危險?!**
前世父親在肝癌晚期痛苦嘔血、最終在絕望中離世的畫面,如同最恐怖的夢魘,帶着濃重的血腥味,瞬間沖破記憶的閘門,無比清晰地、血淋淋地呈現在眼前!比上次更甚!更凶險!
他才剛剛弄到這筆“救命”的錢!剛剛從虎口裏搶下一點翻盤的籌碼!爲什麼?!爲什麼命運連這點喘息的時間都不給他?!
“操!!!”一聲壓抑到極致、帶着狂暴戾氣和巨大恐懼的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哀嚎,不受控制地從孟雲喉嚨裏炸開!他猛地將肩上沉重的旅行包摔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裏面的顯卡盒子發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聲!
“胖哥?!”李強嚇得魂飛魄散,驚恐地看着突然暴起的孟雲。他看到孟雲那張瞬間變得扭曲的臉,眼中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眉骨那道暗紅的痂在暴怒下仿佛要裂開滲出血來!一股冰冷狂暴到極致的煞氣,如同實質般從孟雲身上炸開!
孟雲根本沒理會李強。巨大的恐懼和暴怒徹底淹沒了他!腦子裏只剩下姐姐那句帶着哭腔的“好多血!止不住!”!他像一頭徹底被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凶獸,猛地轉身,朝着醫院的方向發足狂奔!
沉重的書包在他背後瘋狂甩動,廉價的運動鞋重重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咚咚”聲,如同他此刻失控狂跳、幾乎要炸裂的心髒!
風在耳邊淒厲地呼嘯,城市的霓虹在視線裏拉成模糊而扭曲的光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什麼顯卡!什麼啓動資金!什麼歐洲杯!通通見鬼去吧!他只想立刻!馬上!回到父親身邊!
奔跑!不顧一切地奔跑!肺部如同被火焰灼燒,雙腿灌鉛般沉重,但他不敢停!不能停!前世父親在他面前痛苦離世的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鞭撻着他的靈魂,榨幹他最後一絲力氣!
汗水混合着眉骨傷口滲出的細微血絲,黏在皮膚上,冰冷刺骨。他感覺自己的喉嚨裏充滿了鐵鏽般的血腥味。眼前一陣陣發黑,但他咬緊牙關,用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清醒!向前沖!
那個裝着價值數萬顯卡的黑色旅行包,如同被遺棄的垃圾,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路燈下。李強看着孟雲如同黑色旋風般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包,巨大的恐懼和茫然淹沒了他,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磐石之下,名爲“命運”的裂隙,正涌出冰冷刺骨的血色暗流。剛剛到手的籌碼,在至親生命的倒計時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孟雲用盡全身力氣奔跑着,奔向那未知的、充滿血腥味的深淵。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