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已過,日漸升高。稀疏的陽光費力地穿過糊着厚厚窗紙的破舊窗櫺,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塊斑駁的光斑。屋子裏彌漫着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氣味——新熬草藥的苦澀、陳年木料的腐朽、角落裏的黴味,還有那若有若無、卻始終縈繞不散的廉價熏香殘跡,混雜在一起,沉悶得幾乎令人窒息。
蘇小小背靠着堅硬的床頭板,半坐半臥,身上蓋着一床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硬邦邦的棉被。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缺乏血色,唯獨那雙眼睛,仿佛被清水洗過的墨玉,清澈、沉靜,深處卻跳躍着一種與這具虛弱身體格格不入的銳利光芒。那是一種屬於22世紀頂尖毒醫蘇小小的靈魂之光。
丫鬟小翠跪坐在腳踏上,手裏端着一個半舊的瓷碗,碗裏是剛煎好的湯藥,黑黢黢的,冒着微弱的熱氣。她用一把小銀勺,極其小心地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遞到蘇小小嘴邊。
“王妃,藥溫剛好,您慢點喝。”小翠的聲音裏帶着顯而易見的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自從王妃落水醒來後,像是變了個人,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終日以淚洗面、怯懦無助,讓她鬆了口氣,但這份突如其來的冷靜和偶爾流露出的銳利,又讓她感到些許陌生和不安。
蘇小小微微張口,將藥汁含入。極致的苦澀瞬間在味蕾上炸開,但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平靜地咽了下去。一股溫熱的暖流順着喉嚨滑入胃脘,繼而緩緩向四肢百骸擴散,胸口那種被無形巨石壓着的憋悶感,似乎真的減輕了一點點。這方子,在她看來粗糙簡陋,但基本的藥理是對的,驅散表寒,兼清內熱,對於這具因落水而寒邪入侵的身體,算是勉強對症。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因久病而略顯沙啞,卻透着一股讓人心安的穩定,“方子尋常,但尚算對症。”
小翠聞言,臉上頓時綻開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眼裏的期待幾乎要溢出來:“太好了!王妃您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主仆二人話音剛落,一陣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伴隨着一個粗嘎沙啞、滿是不耐煩的嗓音,像鈍刀刮過生鏽的鐵片,刺耳地傳來:
“吃飯了——!磨磨蹭蹭的,還不快點!”
“唰啦”一聲,門簾被一只粗壯的手掌粗魯地掀開,帶進一股廚房特有的油煙氣味。一個身材肥胖、面團團臉、穿着深褐色粗布衣衫、外罩一件油光鋥亮圍裙的婆子,端着一個笨重的木質食盒,像一堵牆似的挪了進來。她就是廚房裏專管給各院送飯的王婆子,仗着在王府待了十幾年,又巴結上了內院有頭有臉的管事嬤嬤,平日裏對這些不受寵的主子,尤其是這位容貌有損、不得王爺待見的正妃,更是極盡怠慢之能事。
“砰!”
食盒被毫不客氣地重重撂在房間中央那張掉漆嚴重的木桌上,震得桌面上寥寥幾件粗糙茶具都跟着晃了三晃,積年的灰塵簌簌飄起,在光柱中狂亂舞蹈。
王婆子站直身子,雙手習慣性地在那件髒得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圍裙上抹了兩把,然後叉在肥碩的腰上。她斜着一雙三角眼,目光輕蔑地掃過床榻上病懨懨的蘇小小,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冷笑:“王妃娘娘,用膳了。今兒個廚房裏忙得腳打後腦勺,殺雞宰鴨的準備宴席,可沒空特意伺候,您就將就着用點兒吧!” 她特意加重了“宴席”二字,仿佛在提醒蘇小小,王府的熱鬧與她無關。
小翠趕緊放下藥碗,起身走到桌前,伸手打開食盒的蓋子。一股混合着酸餿和隔夜飯菜的氣味猛地沖了出來,令人作嘔。
食盒裏,赫然擺着一碗顏色渾濁、幾乎看不出米粒的稀粥,幾根黑黃幹癟、像是醃了不知多久的鹹菜,還有兩個又小又硬、顏色暗沉、仿佛能當石頭用的饅頭。那碗粥顯然是餿了,表面不僅漂浮着泡沫,還結着一層淡淡的、令人不適的膜。
“這、這飯都餿了!”小翠氣得渾身發抖,猛地轉過頭,眼圈都紅了,指着食盒對王婆子怒道,“王婆婆!你太過分了!你怎麼敢拿這種豬狗都不吃的東西來給王妃?!”
王婆子聞言,非但毫無愧色,反而把腰叉得更緊了,下巴抬得老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小翠臉上:“喲嗬!小翠姑娘,你這話說的可就不中聽了!如今府裏上上下下多少張嘴?開銷大着呢!有的吃就不錯了!王妃娘娘金枝玉葉,可惜身子骨弱,吃些清淡的正好,去去火氣!別整天挑肥揀瘦的,還真當自己是以前在將軍府那時候呢?” 她的話語刻薄至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說完,她那充滿惡意和嫌厭的目光,更是毫不避諱地落在蘇小小那張布滿不規則紅斑和輕微潰爛的臉上,仿佛多看一秒都會污了她的眼睛。
若是從前那個懦弱自卑的原主,面對如此明目張膽的羞辱,此刻怕是早已縮到床角,淚流滿面,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但此刻的蘇小小,只是靜靜地回望着王婆子。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掩藏在幽暗的水面之下,讓人窺探不出絲毫端倪。這種異常的平靜,反而讓習慣了她逆來順受的王婆子心裏莫名地有些發毛。
就在王婆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再次開口催促時,蘇小小說話了。
“王婆婆。”她的聲音依舊帶着病後的虛弱感,音量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準確地敲打在人的耳膜上,“本妃問你,這飯食,是廚房今日特意爲本妃準備的,還是……拿了別人吃剩的來敷衍?”
王婆子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質問,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嚷道:“自然是廚房現做的!王妃您這是什麼意思?懷疑老婆子我故意苛待您不成?我可擔待不起這個罪名!” 她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
“哦?”蘇小小微微挑起了纖細的眉毛,蒼白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入骨的弧度,“照你這麼說,那就是廚房故意送來餿飯了?本妃竟不知,我們夜王府何時已經窮困潦倒到了這個地步,需要讓堂堂正妃靠餿粥爛菜度日。若是這事不小心傳揚出去,不知京城裏的王公貴族、御史言官們,會如何議論王爺治家不嚴、縱容下人苛待發妻?這敗壞王府聲譽、損害王爺清名的責任,” 她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王婆子,“王婆婆,你一個小小的仆役,擔待得起嗎?”
一番話,不急不緩,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切中了要害。
王婆子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矮了半截。她欺負蘇小小失寵懦弱慣了,萬萬沒想到對方會突然如此犀利,而且一開口就扣下來一頂天大的帽子!這罪名要是坐實了,別說她,就連她背後倚仗的李嬤嬤都吃罪不起!
“你、你……您可別血口噴人!”王婆子慌了神,舌頭都有些打結,“這飯……這飯只是今天天氣熱,放、放得久了那麼一點點……味道是不太好,但肯定吃不死人!”
“放得久了點?”蘇小小輕輕笑了出來,那笑聲清泠泠的,卻帶着一股子寒意,聽得人脊背發涼,“王府的規矩,各院膳食必須現做現送,不得延誤。如今已近午時,早餐的粥放到此刻,米水分離,酸腐變質,豈止是‘久了點’?王婆婆,你是覺得本妃病重昏聵,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任由你糊弄嗎?”
“我……我……”王婆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發紫,像塊豬肝。她支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句像樣的辯解之詞,只能惱羞成怒地瞪着蘇小小,心裏又驚又疑:這醜妃今天是怎麼了?撞邪了不成?怎麼突然變得如此牙尖嘴利?
小翠站在一旁,看着平日裏作威作福的王婆子被自家王妃幾句話逼得狼狽不堪,心裏別提多解氣了,激動得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看向蘇小小的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崇拜和信服。
蘇小小不再看王婆子那副窘迫的嘴臉,緩緩抬起一只略顯蒼白瘦削的手,對小翠吩咐道:“小翠,把那碗粥端過來,讓本妃‘好好’看看。”
“王妃,這粥都餿成那樣了,有什麼好看的……”小翠有些猶豫,覺得惡心。
“無妨,”蘇小小的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端過來。”
小翠只得依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令人作嘔的餿粥,遞到蘇小小面前。酸腐的氣味更加濃烈了。
蘇小小伸手作勢要去接碗,她的動作看起來很慢,很虛弱。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碗壁的那一刻,袖口中,一枚細如牛毛、閃着幽冷寒光的銀針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她的指間。她的目光似乎專注在碗上,眼角的餘光卻精準地鎖定了王婆子因緊張而撐在桌沿的右手小臂。
時機稍縱即逝!
就在王婆子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蘇小小的手腕以肉眼難以捕捉的幅度極輕極快地一顫——那枚銀針如同毒蛇吐信,精準地刺入了王婆子右小臂一處隱秘的穴位,深淺力度妙到毫巔,隨即迅速收回。整個動作快如閃電,隱蔽至極,仿佛只是她病弱手顫,不小心碰了一下。
王婆子只覺得右臂像是被蚊子狠狠叮了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和麻癢感,她下意識地就想抬起左手去撓。
說時遲那時快,蘇小小仿佛真的因爲體虛無力,手腕猛地一軟——
“哎呀!”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那碗餿粥應聲脫手,“哐當”一聲脆響,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粗陶碗瞬間四分五裂,漆黑的餿粥濺得到處都是,污穢的汁液甚至濺了幾滴在王婆子深色的裙擺和鞋面上,留下難看的斑點。
“王妃!您沒事吧?有沒有燙到?”小翠驚呼一聲,慌忙上前扶住蘇小小的手臂,一臉緊張。
王婆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心疼自己新上身的裙子和鞋子,一股火氣直沖腦門,張嘴就想罵人。可話還沒出口,她猛地感覺到自己的整條右臂,從剛才被“叮”的地方開始,傳來一陣強烈的、難以形容的酸麻感,迅速蔓延開來,整條胳膊竟然像是瞬間失去了知覺,軟綿綿、沉甸甸地垂了下去,完全不聽使喚了!她想彎腰去撿那些碎片,右手卻根本不聽指揮,連抬都抬不起來。
“王婆婆,”蘇小小適時地開口,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歉意”和虛弱,“真是不好意思,本妃病中氣虛力弱,一時手滑,沒拿穩。看來這粥……是注定與本妃無緣了。” 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看向臉色驚疑不定的王婆子,“還要勞煩你,再辛苦一趟,去廚房重新爲本妃取一份飯食來。記住,要現做的,熱乎的,幹淨的。”
王婆子右臂又酸又麻,使不上半點力氣,心裏又驚又怕,像是見了鬼。她看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污粥,再看看蘇小小那張蒼白卻平靜得過分的臉,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
這醜妃……邪門!太邪門了!剛才那一下,絕對不是意外!
她想破口大罵,想質問,可右臂的詭異狀況和蘇小小那看似溫和、實則暗藏鋒芒的眼神,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而且,飯菜確實是在她面前被打碎的,於情於理,她都不得不去換一份新的來,否則就是她的失職。
王婆子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所有的憤怒和驚疑都化爲了憋屈和恐懼。她咬着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是,老奴……老奴這就去換。”
她只能用左手勉強提起那個空了的食盒,那條失去知覺的右臂像根多餘的面條似的軟軟垂在身側,走起路來姿勢十分別扭怪異,踉踉蹌蹌地退出了房間,活像一只鬥敗了的肥鴨。
直到王婆子那滑稽又可悲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小翠才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
“王妃!王妃您看到沒有?她那右手,就跟斷了似的,甩來甩去,太好笑了!真是活該!讓她以前老是欺負我們!” 小翠一邊笑一邊擦眼淚,心情暢快得像是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鎮酸梅湯。
蘇小小淡淡一笑,指尖那枚銀針早已不知何時隱沒不見。她只是用精準的手法暫時封閉了王婆子手臂的穴位氣血,導致其短時間內麻痹無力,過一兩個時辰,待氣血自行通暢,自然會恢復如常。略施小懲,讓她嚐嚐苦頭,也讓她和她背後的人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可以任人揉捏的軟柿子,足夠了。
“好了,別光顧着笑。”蘇小小語氣溫和卻帶着提醒,“把地上收拾幹淨,等她送了新的飯食來,你要仔細檢查清楚,明白嗎?”
“是!王妃!奴婢明白!”小翠響亮地應道,手腳麻利地去找掃帚和抹布,看向蘇小小的眼神裏,充滿了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賴。
經過今天這一遭,她無比確信,她家王妃是真的脫胎換骨了!再也不是那個需要她時刻擔心受怕、唯唯諾諾的主子了!
蘇小小重新靠回床頭,緩緩閉上眼睛,看似在養神,腦海中卻在飛速運轉。懲治一個仗勢欺人的惡奴,不過是舉手之勞,是在這深宅大院中立足的第一步,連熱身都算不上。這王府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今日之事,恐怕只是冰山一角。那個看似冷漠的王爺,那個虎視眈眈的側妃,還有那些隱藏在陰影裏的敵意……真正的風雨,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
當務之急,是必須盡快調理好這具破敗的身體,解除體內積存的毒素。同時,必須要找到賺錢的門路,沒有銀錢,在這府裏便是寸步難行,更遑論購買那些珍貴的解毒藥材。這具身體的羸弱和眼前一窮二白的困境,才是她目前需要攻克的最大難關。
窗外,日頭又升高了些,陽光似乎也變得稍微明亮了一點,努力地驅散着屋內的陰霾。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恰好落在蘇小小的眼睫上。
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屬於獵手的冷靜、屬於強者的鬥志,以及一絲……對即將到來的挑戰的盎然興致。
這場意外降臨的古代生存遊戲,似乎,越來越有意思了。而她蘇小小,最擅長的,就是在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