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校宿舍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鬆田陣平混亂的思緒。指間那枚素白瓷瓶的冰涼觸感,非但沒能帶來平靜,反而像一塊投入沸油的冰,激蕩起更多翻滾的氣泡——震驚於藥效的神奇,困惑於她的深不可測,還有萩原那句如同鬼魅般在腦海盤旋的“你喜歡她”。
“嘖!”他猛地掀開薄被坐起,動作帶着一股無處發泄的燥鬱。顴骨傷口只剩下細微的麻癢,那“生肌散”的效果好得像個諷刺,不斷提醒着他那個“麻煩精”鄰居小姐帶來的顛覆性沖擊。他一把抓過枕邊的墨鏡戴上,仿佛這層深色的屏障能隔絕混亂的內心,也隔絕窗外可能窺探的視線(盡管他知道對面那棟房子此刻必然燈火通明)。
宿舍裏一片死寂,只有萩原研二那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鬆田陣平赤着腳,像一頭被無形牢籠困住的困獸,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他需要空間,需要冰冷的器械,需要將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狠狠砸碎!
深夜的訓練場空曠而冰冷,月光透過高窗灑下慘白的光斑,照亮了排列整齊的冰冷器械。空氣中彌漫着鐵鏽、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屬於力量與汗水的氣息。這裏沒有音樂,沒有謎團,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物理法則。
鬆田陣平走到沙袋前。沒有熱身,沒有猶豫。裹着繃帶的拳頭帶着破空之聲,狠狠砸在堅韌的皮革沙袋上!
砰!砰!砰!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在寂靜的訓練場裏回蕩,如同他胸腔裏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拳都傾注着蠻力,仿佛要將那個有着星河般眼睛的身影、那首該死的《討厭馬自達》、萩原欠揍的笑臉、還有掌心瓷瓶帶來的荒謬感……統統砸進沙袋深處!
汗水迅速從額角滲出,沿着緊繃的下頜線滑落。顴骨處那已經幾乎感覺不到的傷口似乎也因爲這劇烈的動作隱隱發熱。他不管不顧,只是瘋狂地出拳,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狠!沙袋在狂暴的力量下劇烈地前後擺動,連接處的鐵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麻煩精……S.O.N……藥粉……喜歡?開什麼玩笑!”混亂的念頭如同失控的彈片在他腦海裏飛濺,每一次拳頭的撞擊都像是在試圖將這些碎片強行轟出體外。
他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討厭被一個膽小鬼一樣的社恐鄰居攪得心神不寧!討厭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對着陽台吹口琴!更討厭被萩原那個混蛋一眼看穿!
“砰!”最後一拳,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沙袋高高蕩起,發出沉悶的巨響。鬆田陣平喘息着停下,雙手撐在膝蓋上,汗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斑點。墨鏡滑到了鼻尖,露出那雙燃燒着未熄怒火和更深疲憊的眼睛。
訓練場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中回響。劇烈的運動暫時榨幹了翻騰的思緒,留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空白。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被注視感,如同羽毛般輕輕拂過他敏銳的神經末梢。
鬆田陣平猛地抬頭,墨鏡後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射向訓練場巨大的玻璃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對面那棟燈火通明的房子。
二樓的窗戶,厚厚的窗簾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道纖細的身影,就站在那道縫隙之後。距離太遠,夜色太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看不清她是否戴着那副標志性的白眼鏡。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看他。目光穿過冰冷的玻璃和空曠的街道,落在他這個深夜在訓練場發泄的、狼狽的身影上。
又是她!
鬆田陣平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被一股更強烈的煩躁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狼狽感淹沒!他像被扒光了展示在聚光燈下,剛剛平息下去的怒火“騰”地一下又竄了上來!
看什麼看!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了回去,隔着遙遠的距離和深沉的夜色。他猛地直起身,用力推了推墨鏡,試圖用最凶悍的姿態將她那無形的目光逼退。他甚至想立刻沖回宿舍,拉上窗簾,徹底隔絕這該死的窺視!
然而,就在他準備付諸行動的前一秒——
一個念頭,帶着昨夜星河下口琴應和的餘溫,毫無預兆地闖入他混亂的腦海。
她……是不是又害怕了?
是因爲他深夜弄出的巨大動靜?還是因爲……他此刻這副渾身戾氣、汗流浹背的凶悍樣子,讓她聯想起了商場那次被懷疑、被逼問的恐怖經歷?
這個念頭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破了他膨脹的怒火氣球。煩躁感依舊洶涌,但其中摻雜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細微的遲疑。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凶神惡煞的雕塑。汗水順着鬢角滑落,滴在緊握的拳頭上。隔着冰冷的玻璃窗,他仿佛能看到窗簾縫隙後那雙粉藍色的眼眸,此刻一定又充滿了那種讓他熟悉又陌生的、星河破碎般的驚惶。
該死!
鬆田陣平狠狠地在心裏咒罵了一句。罵自己,罵萩原,罵這該死的局面。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溼的黑色卷發,動作粗魯。然後,幾乎是帶着一種自暴自棄般的沖動,他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荒謬的決定。
他不再看那扇窗戶。他轉過身,背對着玻璃窗的方向,走到訓練場角落堆放雜物的長凳邊。在一堆舊護具和毛巾下面,他摸索了幾下,掏出了一個被遺忘的、落滿灰塵的東西——
萩原研二的那支口琴。
金屬外殼冰涼,帶着灰塵的粗糙感。
鬆田陣平捏着口琴,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金屬格柵。他背對着窗戶,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道無形的目光,也隔絕自己此刻難以言喻的心緒。他猶豫了幾秒,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他將口琴湊到唇邊。
沒有看譜。
沒有醞釀。
幾乎是憑着昨夜殘留在肌肉記憶裏的感覺。
他輕輕地、試探性地吹響了第一個音符。
是《光會找到你》的副歌旋律。
“看 黑暗的低語 終將退去……”
清澈、悠揚、帶着安撫力量的口琴聲,在空曠冰冷的訓練場裏緩緩流淌開來。與他剛才狂暴的拳擊聲形成了最極致的反差。這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固執地穿透了訓練場冰冷的空氣,飄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鬆田陣平閉着眼,背對着那扇窗戶,專注地吹奏着。他吹得並不完美,甚至因爲生疏和心緒不寧而偶有氣息不穩。但他吹得很認真,很……笨拙。像是在重復一個無聲的承諾,又像是在笨拙地傳遞一個信息:
別怕。
我在這裏。
不是威脅。
像昨夜一樣。
***
窗簾的縫隙後,夏川音鳴緊緊攥着厚重的絨布邊緣,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她看到了。
看到他在深夜空曠冰冷的訓練場裏,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瘋狂地擊打着沙袋。那沉悶的、充滿暴戾氣息的撞擊聲,即使隔着遙遠的距離和厚厚的玻璃窗,也仿佛能穿透而來,狠狠敲打在她敏感的神經上。
恐懼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那狂暴的身影,那揮拳的姿態,瞬間將她拉回了商場被警察逼問、被無數懷疑目光包圍的恐怖深淵!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粉藍色的眼眸裏充滿了驚悸。他來訓練場發泄……是因爲她嗎?因爲昨天在藥店的偶遇?因爲那瓶藥?還是因爲……那首《討厭馬自達》?
就在她幾乎要承受不住這滅頂的恐懼,想要立刻拉緊窗簾躲進堡壘最深處時——
他停下了。
他轉過身,背對着她。
然後……他拿出了口琴。
當那熟悉的、溫暖而清澈的《光會找到你》旋律,再次透過夜色、穿透玻璃窗,清晰地傳入她耳中時,夏川音鳴渾身劇震!
是他!
又是他!
他在吹奏……給她聽?
這一次,不是星河下的應和,而是在這冰冷空曠的訓練場裏,在她因恐懼而窺視之後,他背對着她,用這溫暖的口琴聲,笨拙地告訴她:別怕。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剛升起的恐懼壁壘!心髒像是被那溫暖的口琴聲溫柔地攥住,又酸又脹,幾乎要跳出胸腔。她甚至忘記了顫抖,忘記了呼吸,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上,捕捉着夜風中每一個熟悉的音符。
淚水毫無征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看着那個背對着她、在慘白月光下吹奏口琴的高大背影。汗水浸溼了他的背心,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看起來依舊像一頭充滿力量的猛獸,但此刻,從他指間流淌出的,卻是最溫柔的撫慰。
恐懼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巨大溫柔擊中的、近乎眩暈的悸動。
她依舊緊緊攥着窗簾的邊緣,但不再是出於恐懼的用力。粉藍色的眼眸中,星河劇烈地流轉着,倒映着窗外月光,也倒映着那個吹奏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靠近的沖動,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在她死寂的心湖裏升起。微弱,卻異常清晰。
她不再滿足於那道狹窄的縫隙。
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後——
用力,將整片厚重的窗簾,朝着訓練場的方向,徹底拉開!
巨大的落地窗毫無遮擋地展露在月光和燈光下。室內柔和的燈光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傾瀉而出,將她纖細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玻璃窗後。她站在那裏,沒有躲閃,沒有隱藏。隔着冰冷的街道和空曠的訓練場,她的目光,第一次毫無阻隔地、勇敢地投向那個背對着她、吹奏口琴的身影。
鬆田陣平的吹奏,在窗簾被徹底拉開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他背對着窗戶,看不到身後的景象。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無形的、帶着驚惶的注視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新的、帶着溫度的注視。
仿佛有一束光,穿透了冰冷的夜色,落在他汗溼的背脊上。
他握着口琴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最後一個悠長的尾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緩緩消失在訓練場冰冷的空氣中。
他站在那裏,背對着那扇徹底敞開的窗戶,背對着那片傾瀉而出的溫暖燈光,背對着那道第一次毫無遮掩、勇敢投向他的目光。汗水順着緊繃的脊背滑落,顴骨上幾乎消失的傷口似乎又在隱隱發燙。
訓練場內一片死寂。
訓練場外,燈火通明。
隔着一片冰冷的虛空,一個在燈光下勇敢敞開的堡壘,和一個在月光下背對而立的身影,構成了黎明前最沉默、也最驚心動魄的畫面。
鬆田陣平沒有回頭。
夏川音鳴也沒有移開目光。
只有那支被握得溫熱的、屬於萩原研二的口琴,在鬆田陣平的掌心,無聲地訴說着這個夜晚所有無法言說的混亂、溫柔與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