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的死寂被口琴的尾音割裂,又在尾音消散後重新凝固。鬆田陣平背對着那扇徹底敞開的窗戶,背對着那片傾瀉而出的、仿佛帶着灼人溫度的光,背對着那道第一次毫無遮掩、勇敢落在他背脊上的目光。汗水的涼意貼着皮膚,顴骨上那點微不足道的麻癢此刻卻像烙印般清晰。
他維持着那個姿勢,僵硬得像一塊被月光釘在地上的鐵砧。掌心裏,萩原那支冰涼的口琴被汗水浸得溫熱。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的景象——燈火通明的堡壘,敞開的巨窗,還有窗後那個纖細的、卸下了窗簾屏障的身影。這份清晰的感知像無數細小的電流,在他混亂的神經末梢噼啪作響,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不敢回頭。
回頭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要直面那雙星河般的眼睛?意味着要承接那份他根本不知如何應對的、帶着溫度(或許是錯覺)的注視?意味着昨晚萩原點破的那個荒謬命題,將在光天化日(盡管是深夜)下無所遁形?
煩躁感如同岩漿,在他強行壓制的火山下翻騰。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口琴,金屬格柵硌着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勉強喚回一絲理智。
不能回頭。
至少現在不能。
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僵硬姿態,朝着訓練場的出口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極重,仿佛要將腳下冰冷的水泥地踏碎,也踏碎身後那片讓他無所適從的光明和注視。他沒有再看窗戶的方向,墨鏡重新推回了它該在的位置,深色的鏡片隔絕了外界,也試圖隔絕內心翻江倒海的混亂。
直到推開宿舍冰冷的鐵門,將自己重新投入走廊的黑暗,身後那如芒在背的注視感才徹底消失。鬆田陣平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長長地、帶着顫抖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高強度的拆彈作業,精疲力竭。
他低頭看着手裏那支屬於萩原的口琴,金屬外殼上沾着汗水和灰塵。他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將它塞回褲兜深處。然後,帶着一身未幹的汗水和更深的疲憊與混亂,他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宿舍,將自己摔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仿佛這樣就能將剛才訓練場外那片刺眼的光和那雙無形的眼睛徹底隔絕。
陽光艱難地穿透米花町清晨的薄霧,爬上阿笠博士家對面那棟堡壘的窗櫺。二樓音樂室,巨大的落地窗依舊敞開着,窗簾被束帶規整地綁在兩側,像一個卸下防備、袒露心扉的姿態。
夏川音鳴坐在鋼琴前,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琴鍵上輕輕滑動,卻沒有按下任何一個音符。粉藍色的眼眸望着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街道,落在那棟此刻應該還很安靜的警校宿舍樓上。
昨夜訓練場的一幕幕如同慢鏡頭,在她腦海裏反復回放。
他狂暴擊打沙袋的身影——恐懼。
他背過身去的瞬間——困惑。
口琴聲響起——《光會找到你》——溫暖與悸動。
她拉開窗簾——勇氣與……暴露。
那份沖動之下的勇敢,在晨光中褪去些許腎上腺素帶來的熱度後,留下的是更深的、遲來的忐忑。她就這樣毫無遮掩地站在燈光下看着他……他會怎麼想?會覺得她更奇怪了嗎?會覺得她……打擾他了嗎?
心髒在胸腔裏不安分地跳動。粉藍色的星河在眼底流轉,帶着一絲未褪的悸動和更多的迷茫。她需要做點什麼。不是爲了解釋(那太可怕),也不是爲了道歉(她沒做錯),更像是一種……笨拙的延續?延續昨夜那首口琴曲帶來的連接,延續她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的那份……嚐試?
目光落在書桌角落那個素雅的白瓷罐上——裝着“生肌散”的那個。她想起昨天清晨藥店門口,他顴骨上那片刺眼的淤紫和滲血的傷口。雖然那藥效神奇,一夜之間應該好得七七八八,但……
一個念頭,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再次悄然成型。
她站起身,走向廚房。冰箱裏有昨天買的新鮮雞蛋和牛奶,櫥櫃裏有吐司。她很少開火,但簡單的煎蛋和烤吐司還是會的。動作依舊生疏,甚至帶着點視死如歸的專注,仿佛在完成一項精密實驗。煎蛋的形狀不太規整,吐司邊緣有點焦,但最終,一份最簡單的早餐還是完成了——兩片烤得微焦的吐司夾着一個不太圓的煎蛋,旁邊放了一小盒切好的水果(蘋果和香蕉)。
她找出一個幹淨的、沒有任何花紋的淺藍色便當盒(系統禮包裏的雜物之一,嶄新未用)。將簡單的早餐小心地裝進去。然後,她走到客廳,拿起昨晚被鬆田陣平留在藥店門口、後來被她默默撿回來的那只孤零零的黑色口罩。她將它仔細地疊好,放在便當盒旁邊。
最後,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裝着“生肌散”的白瓷罐。猶豫了幾秒,她還是打開罐子,用幹淨的小勺舀出一點點淡褐色的藥粉,倒進一個更小的、同樣素白無標識的迷你密封藥包裏,封好口。
她將這個小藥包,連同那只疊好的黑色口罩,一起放在了淺藍色便當盒的旁邊。
沒有紙條。
沒有名字。
只有這份簡單的早餐,一只遺落的口罩,和一包“生肌散”的補充裝。
做完這一切,夏川音鳴重新穿上那身熟悉的“盔甲”——寬大的黑色連帽衛衣,棒球帽壓得低低的,純白的單向眼鏡遮住眼眸。她像一個即將執行最高機密任務的間諜,抱着那個裝着便當盒、口罩和小藥包的紙袋,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
清晨的街道比午後更加安靜,只有環衛工人掃地的沙沙聲。夏川音鳴貼着牆根,腳步輕得像貓,心跳卻快得像擂鼓。目標:警校宿舍樓入口處的窗台——那個曾經放過櫻花酥和徽章,也放過畫着紅叉截圖的地方。
她像一道融入晨霧的影子,快速移動到窗台邊。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她飛快地將紙袋放在窗台最靠裏的角落,確保從宿舍樓裏出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放下的瞬間,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
任務完成!
巨大的緊張感讓她不敢有絲毫停留。她立刻轉身,像受驚的兔子,低着頭,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家的方向疾走,幾乎要跑起來。晨風拂過帽檐,吹不散她臉頰上滾燙的熱度。
直到“砰”地一聲關上家門,背靠着冰冷的門板,她才像虛脫一樣滑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幾乎要沖破肋骨。
她做了。
她送出去了。
一份早餐,一只口罩,一包藥粉。
他會拿嗎?
他會知道是她送的嗎?
他會……怎麼想?
社恐的本能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一點點漫上來,讓她後頸發涼。她剛才是不是太沖動了?太自作多情了?他可能根本不需要這份早餐!他可能覺得那藥粉很奇怪!他可能……
無數個“可能”在她腦海裏尖叫,讓她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弱的勇氣瞬間搖搖欲墜。她沖到窗邊,躲在厚重的窗簾後面,只露出一只眼睛,緊張地、死死地盯着對面警校宿舍樓的入口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警校宿舍內,鬆田陣平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色卷毛,帶着宿醉般的疲憊(盡管他沒喝酒)和更深的黑眼圈,最後一個走出房間。顴骨上的傷口在“生肌散”的神效下幾乎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粉痕,但這並沒有讓他心情好上多少。昨夜訓練場的混亂和那片刺眼的光,依舊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雙手插在褲兜裏,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低氣壓,慢吞吞地跟在精神抖擻的萩原研二和降谷零身後,朝着宿舍樓大門走去。
“喲!陣平醬!今天怎麼蔫蔫的?昨晚訓練場‘夜半歌聲’消耗太大啦?”萩原回頭,笑嘻嘻地調侃,紫眸裏閃爍着促狹的光。他顯然聽到了昨夜隱約的口琴聲。
鬆田陣平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只是不爽地“嘖”了一聲,加快腳步想越過這個煩人精。
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面、眼神銳利的降谷零腳步一頓,目光精準地鎖定了宿舍樓入口窗台上那個突兀的淺藍色紙袋。
“那是什麼?”降谷零的聲音帶着一絲警惕,作爲未來的警察,他對任何不明包裹都保持着職業敏感。
萩原研二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動作比鬆田陣平更快,一個箭步沖過去,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拿起了那個紙袋。“哎呀呀!這是哪位愛慕者給我們警校精英送溫暖來了?”他誇張地晃了晃紙袋,裏面的東西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鬆田陣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那個紙袋的淺藍色……他昨天在藥店門口,好像瞥見過她手裏攥着的藥袋……也是類似的顏色?!
他下意識地就想沖上去搶回來!
但已經晚了。
萩原研二動作麻利地打開了紙袋,好奇地探頭一看——
“哇哦!!!”萩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呼,瞬間吸引了所有路過警校生的目光!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從紙袋裏捧出一個淺藍色的便當盒,旁邊還放着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口罩,以及一個更小的、素白的密封藥包。
“愛心早餐!!”萩原的聲音響徹宿舍樓入口,帶着毫不掩飾的震驚和濃濃的八卦興奮,“看看!熱乎乎的吐司煎蛋!水果!還有……”他拿起那個疊好的黑色口罩,像是發現了什麼重大線索,仔細端詳,然後猛地抬頭,紫眸裏爆發出驚人的光芒,直直射向瞬間僵在原地的鬆田陣平!
“這個口罩!!”萩原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他像是拿着法庭上的關鍵證物,指着口罩邊緣一處極其細微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勾線脫絲,“陣平醬!這脫絲的痕跡!跟你上次在門崗監控裏看到‘白眼鏡’鄰居小姐掉的那個口罩!位置一模一樣!!”
轟——!
鬆田陣平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萩原這聲大吼炸開了!所有的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他僵在原地,墨鏡後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萩原手裏那個疊好的黑色口罩,還有那個淺藍色的便當盒,以及那個無比眼熟的、素白的藥包!
是她!
果然是她!
她竟然……送早餐過來?!
萩原的驚呼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周圍的警校生紛紛投來好奇和曖昧的目光。降谷零的眉頭挑得老高,眼神在口罩、便當盒和石化般的鬆田陣平之間來回掃視,銳利得像手術刀。連後面跟上來的諸伏景光和伊達航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星河眼睛小姐!絕對是星河眼睛小姐!”萩原像是打了雞血,捧着便當盒和口罩,興奮地湊到鬆田陣平面前,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周圍豎起耳朵的人聽清,“陣平醬!可以啊!進展神速!都送愛心早餐了!還貼心附贈口罩!是怕你執勤曬傷嗎?哦!還有這個!”他拿起那個小藥包,晃了晃,“定情信物升級版?這次是什麼神藥?快說說!昨晚你們在訓練場到底發生了什麼浪漫故事?是不是你的‘夜半歌聲’打動芳心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鬆田陣平的神經上!萩原那誇張的表情,周圍那些探究的目光,還有手裏這該死的“證據”……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種被徹底公開處刑的羞惱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在墨鏡下燙得驚人!
“萩!原!研!二!”鬆田陣平從牙縫裏擠出名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帶着毀滅性的怒意。他猛地伸手,動作快如閃電,一把奪過萩原手裏的便當盒、口罩和小藥包!力道之大,差點把便當盒捏扁!
“閉嘴!再敢胡說八道一個字!”他凶狠地瞪着萩原,墨鏡後的眼神如果能殺人,萩原此刻已經千瘡百孔,“我就讓你這輩子都說不出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脅,震得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緊緊攥着那三樣東西,像攥着燙手的贓物,也像攥着自己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猛地轉身,低着頭,以一種近乎沖鋒的速度,撞開擋路的人群,朝着遠離宿舍樓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燒紅的鐵,每一步都帶着要將地面踏穿的力道和無處發泄的狂躁。
萩原研二被他吼得縮了縮脖子,但看着鬆田那落荒而逃(在他眼裏)的背影,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燦爛無比、心滿意足的笑容。他轉向同樣一臉錯愕的降谷零、諸伏景光和伊達航,攤了攤手,紫眸裏閃爍着惡作劇得逞的光芒:
“看吧!我就說!我們鬆田陣平同學——”
“墜入愛河啦!”
街道對面,厚重的窗簾縫隙後。
夏川音鳴粉藍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個從警校宿舍樓沖出來的、攥着她送的紙袋、像被惡鬼追趕般狂奔的高大身影。她清晰地看到了萩原研二拿起紙袋時的驚呼,看到了他展示口罩時的激動,看到了鬆田陣平瞬間的僵硬和……暴怒?最後看到他奪過東西,頭也不回地、幾乎是帶着殺氣地逃離現場……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夏川音鳴的腦海裏炸開!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笨拙心意,在這一刻被炸得粉碎!滅頂的恐慌和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雪崩,瞬間將她徹底掩埋!
他……他生氣了!
非常非常生氣!
他被當衆調侃了!因爲她的便當!她的口罩!她的藥粉!
萩原研二那聲“星河眼睛小姐”和“墜入愛河”的宣告,隔着街道都仿佛能刺痛她的耳膜!
完了!
全完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猛地縮回頭,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厲害!她像一只被剝光了羽毛丟在雪地裏的鳥,冰冷、絕望、無地自容!
她做了什麼蠢事!
她爲什麼要送那個便當!
她爲什麼以爲……以爲可以延續什麼?
鬆田陣平那暴怒逃離的背影,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昨夜星河和弦帶來的所有微光與溫暖。社恐的深海巨獸掙脫了所有束縛,咆哮着將她拖入冰冷刺骨的絕望深淵。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她手腳並用地爬到房間最遠的角落,用盡全身力氣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裏。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溼了衣襟。這一次,不再是感動的淚水,不再是悸動的淚水,而是純粹的、滅頂的恐懼、羞恥和自我厭棄的淚水。
她後悔了。
她不該拉開窗簾。
她不該送便當。
她不該……奢望什麼連接。
窗外的陽光明媚,卻照不進這個被恐懼和絕望徹底冰封的角落。對面警校宿舍的方向,仿佛成了一個再也無法觸碰的、充滿嘲笑和危險的禁地。而那個攥着她心意倉惶逃離的身影,成了她此刻無邊黑暗中,最刺目也最令人心碎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