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風鈴的叮咚聲,如同潮汐的餘韻,在“123花店”重新開啓的門扉間輕輕搖曳。
簡憶踏過門檻,熟悉的混合花香撲面而來,百合的清甜、玫瑰的馥鬱、尤加利葉的冷冽,還有泥土和水的溼潤氣息。
她沒有停頓,徑直走向工作台,拿起那把鋒利的銀色花剪,像往常一樣,沉默地開始修剪新到的一批香檳玫瑰過長的莖稈,動作精準而機械,剪刃劃過綠色莖皮時發出輕微的“嚓嚓”聲,在剛剛恢復寂靜的花店裏顯得格外清晰。
喬伊擔憂的目光如同實質,黏在她的背上,簡憶能感覺到那目光裏的焦灼和欲言又止但她沒有回頭,她只是低着頭更專注地盯着手中玫瑰的刺,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關注的事物。
她的手指靈活地剔除多餘的葉片和尖刺,動作流暢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包裝花束時,絲帶的纏繞、紙張的折疊,依舊呈現出無可挑剔的弧度,她甚至能平靜地接待走進來的零星顧客,聲音不高不低,語調平穩,解答着關於花期、養護的問題,臉上甚至能維持一絲極淡的、職業化的微笑。
只有喬伊或者足夠細心的人才會發現,那雙曾經如同盛滿夏日星空的眼眸,如今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帶着鹹腥水汽的薄霧籠罩了,靈動的光熄滅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
她的視線常常會失去焦點,長久地凝固在水桶裏一株蓬勃的向日葵,金黃的花盤固執地追隨着窗外移動的光斑;或許是手中一束尤加利葉,清冷獨特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她下意識地用手指捻着那細長的灰綠色葉片,感受着那略帶粗糙的質感,仿佛這冰冷的觸感能將她從混沌中拉回現實,證明自己還真實地存在於這片空間,而非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裏。
喬伊嚐試過所有她能想到的方法,她會在午休時,故作輕鬆地提起新開的那家網紅火鍋店,描述着紅油翻滾的誘人畫面;她會在整理花材時,故意講些從網上看來的、蹩腳到令人發笑的笑話;她甚至在打烊後,不由分說地拉着簡憶去海邊散步,試圖讓海風吹散她眉宇間的沉鬱。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幾圈微弱的漣漪,便迅速歸於沉寂。
簡憶只是安靜地聽着,偶爾配合地扯動一下嘴角,露出一個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笑容,輕輕地說一句:“我沒事,別擔心。”
然後,那層無形的隔膜便又迅速落下,將她重新包裹進令人窒息的沉默繭房。
喬伊明白了,沈孟毅...那個名字...那個存在,早已不是記憶中的一個符號,他化作了一根無形的、淬着劇毒的刺,深深地、牢牢地扎進了簡憶靈魂最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不能拔,一碰,便是錐心刺骨、血流成河。
喬伊能做的,只有更安靜地守在一旁,像一個無聲的影子,盡可能地將進貨、搬水、打掃衛生、整理賬目這些瑣碎而耗神的雜活攬到自己身上,努力爲簡憶清理出一小片可以暫時發呆、可以蜷縮起來獨自舔舐傷口的喘息之地。
今天是“123花店”開業一周年的日子。
爲了驅散連日來的陰霾,也爲了給這間承載了太多復雜情感的小店注入一些活力,簡憶和喬伊策劃了一場小型活動:滿額贈送精心搭配的小花束,特定花材享受折扣優惠,甚至還在靠窗的小圓桌區域準備了精致的下午茶點:小巧的馬卡龍,點綴着薄荷葉的檸檬撻,還有散發着濃鬱香氣的現磨咖啡.....活動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小小的花店被熙熙攘攘的顧客擠得水泄不通。
陽光似乎也格外眷顧這個日子,慷慨地灑滿整個花店。
活動開始沒多久,效果便出乎意料地火爆,熟客、新客、被海報吸引的路人,小小的花店瞬間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
空氣被徹底點燃,各種濃鬱的花香、誘人的咖啡香、甜膩的糕點香,還有人們身上不同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種熱烈到有些粘稠的氣息。
人聲鼎沸,討價還價聲、歡笑聲、交談聲、手機拍照的咔嚓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海洋,幾乎要將那串懸掛在門楣上的海螺風鈴的微弱聲響徹底淹沒。
簡憶穿着那件印有簡潔花店Logo的米色圍裙像一葉被投入湍急河流的小舟,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
她臉上掛着練習過無數次的、標準而溫和的職業微笑,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她熟練地爲客人介紹不同花材的特性和寓意,手指靈活地挑選、搭配、包裝成一束束精美的花禮,在收銀台前麻利地掃碼、收錢、找零。
她的動作流暢,應答得體,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忙碌而盡責的花店老板。
然而,只有在她轉身整理身後貨架,或是低頭專注地綁扎花束絲帶的短暫間隙,那層薄薄的笑容面具才會瞬間剝落。
眼底深處,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如同深海的暗流,悄然翻涌上來。
那眼神是散的,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眼前熱鬧的人群和繽紛的花朵,落在了某個遙不可及、冰冷荒蕪的所在。
這瞬間的失神,如同華麗交響樂章中一個突兀的、令人心悸的休止符,雖然短暫,卻足以讓一直留意着她的喬伊心頭一緊。
“簡老板!周年快樂啊!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熟客張太太笑盈盈地撥開人群擠過來,將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不由分說地塞進簡憶手裏,聲音洪亮。
“謝謝張姐,您太客氣了。” 簡憶立刻揚起笑容,聲音溫軟,指尖卻冰涼一片,那紅包拿在手裏,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實感。
“憶憶!你看這盆蝴蝶蘭放窗邊這個位置可以嗎?光線好,也顯眼”
喬伊抱着一盆葉片油綠、粉紫色花朵開得正盛的蝴蝶蘭,努力從人堆裏探出頭詢問,額角帶着細密的汗珠。
簡憶的目光循聲望去,落在喬伊努力舉高的花盆上,停頓了零點幾秒,像是在辨認那是什麼花,隨即點頭,聲音平穩:“嗯,可以,放窗邊吧。”
“老板!老板!麻煩您,這束向日葵!幫我包得漂亮點,要最陽光最燦爛那種感覺!送我女朋友的,她最愛向日葵!”
一個穿着運動衫的年輕小夥子擠到工作台前,臉上洋溢着熱戀中的興奮光芒,手指急切地指向桶裏金燦燦的花朵。
“簡老板,上次在你這買的蝴蝶蘭養得特別好,又抽新花箭了!這不,再來捧捧場,再給我來一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笑眯眯地說。
“老板,麻煩幫我看看這個搭配行不行?滿天星配白玫瑰會不會太素了?我想放辦公桌……”一個穿着職業套裝的女士舉着幾支花材征求意見。
詢問、請求、祝福……聲浪一波接着一波涌來。簡憶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一一應承着,處理着。她的聲音始終維持在一個平穩的調子上,不高也不低,聽不出任何波瀾。
只是,在她接過向日葵粗壯的莖稈,或是拿起剪刀修剪尤加利葉時,那纖細的指尖,偶爾會泄露出一絲極其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如同被電流瞬間擊中。
她的目光,也會在忙碌的間隙,如同受驚的飛鳥般,飛快地、下意識地掃過門口的方向,又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
那眼神裏混雜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深埋其下的、濃重的恐懼——恐懼那扇門再次被推開,恐懼那個身影再次出現,將眼前這虛假的、用喧囂強行支撐起來的平靜徹底擊碎。
喬伊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在人群中靈活地穿梭。
喬伊端着托盤,熱情地爲等待的客人送上咖啡和小點心,嘴裏不停地招呼着“小心燙”、“慢用”、“喜歡什麼花隨便看看”,努力用自己高亢的語調和燦爛的笑容,維系着花店裏這來之不易的歡快氣氛。
然而,她的眼神卻像系在簡憶身上的風箏線,總是不由自主地、擔憂地瞟向那個在花叢中忙碌卻顯得格外孤寂的身影。
每一次看到簡憶眼底那轉瞬即逝的空茫,喬伊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緊。
午後,持續涌入的人潮終於有了一絲退去的跡象。
花店裏不再擁擠得讓人透不過氣,喧囂的聲浪也降低了幾分貝。
簡憶得以在堆滿花材和包裝紙的工作台後,獲得片刻喘息的空隙,她微微弓着背,低着頭,手指有些僵硬地整理着台面上被顧客翻亂、纏繞成一團的各色絲帶。
陽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恰好落在她低垂的脖頸和散落的發絲上,空氣裏漂浮着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裏無聲地旋轉、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