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顫抖着,翻開了那本厚厚的日記。
扉頁上,是林初星清秀又倔強的字跡。
“獻給我的盔甲母親。”
我的盔甲母親……
原來在她心裏,我不是母親,是一副冰冷的,刀槍不入的盔甲。
心,被這六個字刺得鮮血淋漓。
我翻開第一頁。
日期,是五年前。
是她高考報志願的那天,也是我們母女關系徹底決裂的那天。
“2017年6月25日,雨。”
“媽媽撕碎了我的美院報名表,也撕碎了我的夢。”
“她不知道,那個夢裏,畫的全部都是她。”
我的眼淚砸在紙上,迅速暈開一團墨跡。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裏面沒有我想象中的怨恨、謾罵。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充滿了無法溝通的痛苦,和對我深入骨髓的愛。
“媽媽今天又批評我畫畫,她說那是浪費時間。可她不知道,我畫畫,是因爲我想把她年輕時溫柔的樣子,永遠留下來。”
“今天在舊相冊裏看到媽媽年輕時的照片,穿着長裙,笑得像朵向日葵。我偷偷畫了下來,藏在床下。希望有一天,她能重新那樣笑。”
“媽媽的工作很辛苦,她有很嚴重的頸椎病。我偷偷賣畫,攢了很久的錢,想給她買一個最好的按摩椅。可我不敢告訴她這筆錢的來歷。”
“我想帶媽媽去看她最喜歡的那個畫家的畫展,票我都買好了。可我怎麼開口呢?她一定會問我錢是哪裏來的,然後罵我‘不務正業’。”
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每一頁日記,都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胸口。
我看到了她偷偷去看心理醫生的記錄。
那張被折疊起來的診斷書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中度抑鬱,重度焦慮”。
醫生建議:“多與家人溝通,尋求支持。”
可她的日記裏寫着:“我怎麼溝通?我的盔甲母親,她只相信‘正確答案’,而我,是她人生唯一的‘錯誤選項’。”
心,像是被活生生撕開,痛到麻木。
我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一頁沒有長篇的日記,只夾着一張小小的字條。
字條上依舊是林初星熟悉的字跡。
“爸爸說,我們家裏,有一株永遠向着光,追逐着太陽的‘向日葵’。”
“媽媽,你去那裏看看我留給你的東西吧。”
爸爸……
我想起了我過世多年的丈夫。
他生前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書房的飄窗。
他總說,那裏的陽光是整個家最好的,坐在那裏,就像坐在一片向日葵花田裏,暖洋洋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已經先於意識行動起來。
我瘋了一樣沖進書房。
芥末比我更快,它早已等在了那裏。
它站在飄窗上,用爪子不停地拍打着下面的一塊木板。
我跪下來,用指甲去摳,去撬。
指甲翻折,鮮血直流,我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我撬開了那塊活動地板。
下面,是一個黑色的鐵盒。
盒子上,用金色的漆,刻着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我顫抖着手,打開了鐵盒。
最上面,是一張銀行卡。
卡下面壓着一張字條,還是林初星的字。
“媽媽,對不起,我要先走了。”
“這張卡裏有27萬,是我賣畫攢下的錢,密碼是你的生日。”
“這不是讓你用來養老的,這是我爲你卸下盔甲的經費。”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去畫畫,去旅行,去穿漂亮的裙子,去像一朵向日葵一樣,爲自己活一次。”
“請你,脫下那身盔甲吧,太重了。”
我的視線已經完全被淚水模糊。
我拿起那張薄薄的銀行卡,感覺它有千斤重。
卡的下面,不是別的,全都是畫。
是她從小到大,爲我畫的無數張肖像。
第一張,是她幼兒園的時候畫的,一個梳着長辮子的女人,牽着一個小女孩,笑容燦爛。旁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着:“我最愛的媽媽”。
然後是小學,是初中……
畫上的我,笑容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嚴厲,眉頭越皺越緊。
最後一張畫,沒有畫完。
畫上是一個穿着厚重盔甲的女人,盔甲上貼滿了獎狀和證書。
女人沒有臉。
盔甲的縫隙裏,透出疲憊而悲傷的眼神。
那眼神,和我每天在鏡子裏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的“盔甲母親”。
原來,她什麼都懂。
她看透了我堅硬外殼下,那顆早已疲憊不堪、渴望自由的心。
我抱着那些畫,抱着她對我無聲的愛和理解,在這間灑滿陽光的書房裏,哭到失聲。
那個堅不可摧的教導主任林靜姝,在這一刻,被徹底擊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