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的味道,是甜的,也是腥的。
林建國這一輩子,從未如此揚眉吐氣過。他揣着那張薄薄的憑證,腰杆挺得筆直,仿佛手裏握着的不是二十萬,而是通往人生巔峰的權杖。
一回到家,他甚至等不及換鞋,就扯着嗓子喊:“美琴!孫美琴!出來!快出來看!”
孫美琴正圍着滿是油污的圍裙,手裏拿着鍋鏟從廚房沖出來,一臉不耐煩:“喊魂呢!飯都還沒熟,你又發什麼瘋?”她的目光掃過林建國,最後落在默不作聲跟在後面的林羨身上,眉頭皺得更緊,“小羨,你又被他帶去哪裏鬼混了?高三了,不知道學習……”
話音未落,林建國已經把那張轉賬憑證懟到了她眼前,臉上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你看看這是什麼!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孫美琴狐疑地接過,只看了一眼,鍋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二……二十萬?”她的聲音發顫,反復確認着上面的數字,生怕自己看錯了哪個零頭,“這……這錢哪兒來的?你又去借高利貸了?林建國我告訴你,這個家遲早被你敗光!”
“什麼高利貸!你這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林建國一把搶回憑證,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好像那是什麼稀世珍寶,“這是咱們女兒,小羨,憑真本事賺來的!一幅畫!就一幅破畫,賣了一百二十萬!這只是定金!”
孫美琴的嘴巴張成了“O”形,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林羨,目光裏充滿了審視和陌生。
林羨站在玄關的陰影裏,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者,冷眼旁觀着這場因她而起的荒誕喜劇。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換了鞋。
“一百二十萬?”孫美琴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耳,“真的?小羨?”
“嗯。”林羨低低應了一聲。
下一秒,孫美琴臉上的所有刻薄和怨懟都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狂喜。她沖過來,一把抓住林羨的手,那力道像是要嵌進女兒的骨頭裏。“我的好女兒!你可真是媽的寶貝疙瘩!一百二十萬啊!我們家有救了!那葉家的錢,是不是就能還上了?”
葉家。
這兩個字像一根無形的針,輕輕刺了一下林羨的心口。那是父親口中,設局騙了他所有積蓄,還讓他背上巨額債務的古玩界新貴。
“能!當然能!”林建國大手一揮,豪氣幹雲,“不止能還錢,我還要讓你媽風風光光地把金戒指金鐲子都戴上!小羨,你就是咱們家的福星!爸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他看着林羨的眼神,已經不再是父親看女兒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尊能點石成金的財神。那裏面混雜着依賴、貪婪和一絲絲難以察覺的畏懼。
林羨輕輕抽回自己的手,父母臉上貪婪又興奮的表情讓她胃裏一陣翻攪。她覺得窒息。
“我累了,回房間了。”她不想再看下去,只想逃離。
“哎,這就累了?”孫美琴立刻拉住她,語氣親昵得讓人發毛,“媽給你燉了湯,喝了再睡。你想要什麼跟媽說,最新款的手機?還是名牌包?媽都給你買!”
“不用了。”林羨掙開她的手,快步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反手鎖上了門。
門外,父母興奮的討論聲還在繼續,規劃着那筆尚未完全到手的巨款,聲音忽高忽低,像是兩只終於找到腐肉的禿鷲。
“……先還葉家那筆……不行!不能全還!得留點本錢,讓小羨再去淘點寶貝回來!”
“對對對!咱們女兒就是個聚寶盆!”
林羨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將那些聲音隔絕在外。她環顧自己狹小的房間,書桌上堆滿了高三的復習資料,牆上貼着一張褪色的明星海報。這裏的一切,都曾是她拼了命想回來的“人間”。
可現在,這人間比修羅場更讓她感到寒冷。
她無力地滑坐在地,將臉埋進膝蓋。胸口的朱砂痣,那枚名爲“星核”的詛咒,又在隱隱作痛,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以爲她逃掉了,原來沒有。
她只是從一個戰場,墜入了另一個泥潭。
爲了讓自己從那種窒息感中掙脫出來,林羨開始機械地整理書包。她要把那些屬於“過去”的東西都清理掉,徹底地。
一本舊的練習冊,一張過期的電影票,還有……她的指尖在一個布滿灰塵的夾層裏,觸碰到了一個堅硬而粗糙的物體。
她拿了出來。
那是一枚早已幹枯發黑的柳條戒指的碎片,只有小半圈,斷口處參差不齊,仿佛是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掰斷的。
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東西,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她塵封的記憶。
是謝無咎。
是那個清風朗月,永遠一塵不染的玄霄道宗大師兄,在桃花樹下,垂着眼,用剛抽芽的柳條,笨拙地爲她編織戒指。他的指尖很涼,動作很輕,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他說:“折柳爲贈,盼君歸。”
可最後,是他沒有歸來。
林羨死死攥着那截柳條,指甲摳進了掌心,鮮血滲出也毫無知覺。劇烈的疼痛從心髒蔓延至四肢百骸。
當晚,她又做了那個重復了無數次的噩夢。
夢裏不再是桃花林,而是陰冷晦暗的混元鏡前。謝無咎一身白衣被魔氣染成玄黑,那雙曾映着漫天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血色的瘋狂。他手中的“折柳”劍哀鳴着,劍身上那兩個字,仿佛在泣血。
沈如晦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在遠處扭曲地笑着:“謝無咎,爲了她墮魔,你後悔嗎?”
謝無咎沒有回答,只是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穿越了時空,帶着無盡的眷戀、決絕,還有……她當時無法讀懂的、深沉的痛苦與保護。
“快走!”他用盡最後一絲清明,對她嘶吼。
“不——!”
林羨猛地從床上坐起,臉上冰涼一片。她伸手一抹,滿手都是淚水。窗外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只有她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又急又亂。
她大口喘着氣,胸口的朱死痣灼燙得如同烙鐵。
忘了他。
一個聲音在腦海裏尖叫。
必須忘了他,才能活下去,才能做回一個普通人。
可是,那枚幹枯的柳條戒指碎片,就靜靜躺在她的枕邊,無聲地訴說着,有些事,有些人,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第二天,林羨頂着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去了學校。
母親孫美琴破天荒地沒有嘮叨她,反而給她煮了兩個雞蛋,一個勁兒勸她多吃點。父親林建國更是滿面紅光,出門前還在打電話給他的那些“朋友”,吹噓自己即將到手的一百二十萬。
學校裏的嘈雜和喧囂,反而讓林羨找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間。她埋頭於題海,試圖用復雜的數學公式和拗口的英文單詞,將腦子裏那個白衣染血的身影驅逐出去。
直到早自習結束,班主任李老師帶着一個男生走進了教室。
“同學們,安靜一下。今天我們班轉來一位新同學,大家歡迎。”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門口。
那是一個身形高瘦的男生,穿着和他們一樣的普通校服,卻硬生生穿出了一種高定般的矜貴與疏離。他逆着光,五官籠罩在晨曦的微光裏,有些看不真切。
可當他一步步走上講台,走進光裏時,林羨的呼吸驟然停滯。
是他。
不,不是他。
那張臉,和謝無咎有着七分的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藏着一池冷冽的秋水。可氣質卻截然不同。
謝無咎是溫潤如玉的,哪怕後來墮魔,眼底也燃燒着瘋狂的火焰。而眼前這個男生,他的眼睛裏什麼都沒有。像兩顆被精心打磨過的黑色玻璃珠,漂亮,卻空洞,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孤高。
“我叫葉無痕。”
他開口,聲音清冷,像是冬日裏敲擊冰塊的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
“葉”?
林羨的心猛地一沉。是那個“葉家”嗎?
她的猜測很快得到了驗證。
教室裏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和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天呐!葉無痕?是葉氏集團的那個太子爺嗎?”
“絕對是他!我上周才在財經雜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他怎麼會轉到我們學校來?”
“聽說他之前在國外念的都是頂級私校……來我們這兒,扶貧嗎?”
“噓!小聲點!我聽說……我們學校最大的股東,好像就是葉氏集團!”
原來是債主家的少爺。
林羨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顆因爲看到相似面容而狂跳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是啊,她還在妄想什麼呢?仙俠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荒唐的書中夢罷了。現實是,她家欠了人家一屁股債,現在,債主家的少爺親自來“監視”了。
李老師似乎也對這位大少爺頗爲客氣,指了指教室裏唯一剩下的空位:“葉同學,你就先坐那裏吧。”
那個位置,就在林羨的斜後方。
葉無痕目不斜視,拎着書包走了過來。經過林羨身邊時,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她只是一團無機質的空氣。
可林羨卻感覺到了。
一道冰冷的視線,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落在她的後頸上,停留了足足兩秒。那視線裏沒有好奇,沒有情緒,只有一種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審視。
林羨的背脊瞬間僵硬。
接下來的整整一上午,她都感覺如芒在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視線時不時就會落在自己身上,不帶探究,不帶任何意圖,就只是……看着。
像鷹在觀察自己的獵物,冷靜,且充滿耐心。
林羨煩躁地轉着筆,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終於熬到午休,她第一個沖出教室,只想找個地方透透氣。食堂人聲鼎沸,她隨便打了份飯,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剛吃了兩口,對面的椅子被人拉開。
陰影籠罩下來,帶着一股清冽好聞的冷香。
林羨抬頭,正對上葉無痕那雙毫無溫度的眼。他手裏端着餐盤,裏面只有一份簡單的蔬菜沙拉,像是對食物本身沒有任何欲望。
“這裏有人了。”林羨冷冷開口。
葉無痕像是沒聽見,徑自坐下,慢條斯理地用餐巾擦拭着餐具。他的動作優雅得體,與周圍狼吞虎咽的環境格格不入。
林羨皺眉,壓着火氣:“你聽不懂人話?”
他終於抬眼,目光落在她樸素的餐盤上,白米飯,一份炒青菜,一份麻婆豆腐。然後,他的視線又移到她身上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上。
那眼神,就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許久,他才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林羨的耳朵:“林建國的女兒?”
林羨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緊。
“一百二十萬,一筆不小的數字。”他繼續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看來,你比你那個不學無術的父親,要有價值得多。”
那輕描淡寫的羞辱,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傷人。
林羨心裏的火“蹭”一下就燒了起來。她幾乎要以爲,他是故意來找茬的。
她放下筷子,抬起頭,直視着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敬:“葉大少爺特意轉學過來,就是爲了對你家的債務人進行餐桌評估?你可真閒。”
葉無痕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安靜瘦弱的女孩,會如此尖銳地反擊。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那雙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過,快到讓人無法捕捉。
是一絲錯愕?還是一絲……別的什麼?
“提醒你一句。”他重新拿起叉子,聲音比剛才更冷,“不屬於你的東西,最好不要碰。靠運氣得來的錢,總有一天會連本帶利地吐出去。”
說完,他便不再看她,低下頭,專注地對付起自己餐盤裏的那幾片菜葉,仿佛剛才那場簡短而鋒利的交鋒,根本沒有發生過。
林羨卻被他那句話刺得心口發悶。
不屬於你的東西。
他說的是那幅畫,還是……別的什麼?
她忽然沒了胃口。那個和謝無咎如此相像的男人,用最冰冷的方式提醒她,他們之間,只有最赤裸的金錢關系。
他是高高在上的債主,而她,是那個背負着父債、不擇手段掙扎求生的,有“價值”的女兒。
這認知,比夢裏那把泣血的“折柳”劍,更讓她感到錐心刺骨。